哈德布拉村的早晨来得特别早。

我父亲和母亲天不亮就要出去工作。哥哥乌勒每天早上要参加学校的足球训练,所以父母亲在出门之前叫醒他。他打起精神从床上跃起,然后独自一人吃过早饭,一边踢着足球,一边上学校去。等到六点钟我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过,哈德布拉有三户人家的父母亲都是天亮之前就要出去工作,于是这三户人家的孩子们,每天早上起床以后,就一块儿吃早饭,因为跟小伙伴在一起吃饭,会觉得特别香。我们把它称作“聚餐会”,就好像大人们所做的那样。

参加这样的早餐的,有我夏丝汀、住在我家右手隔壁的海德娜和安娜姐妹、住在我家左手隔壁的努拉和英迪兄弟俩及他们的妹妹布丽达。努拉和英迪其实也非常喜爱足球,梦想着和乌勒一样参加学校的足球队,可是两人早上爬不起来,无法跟其他男孩子们一起踢球,只好在家抱着宠物睡大觉。

今天早上也跟往常一样,三家的孩子们将各自母亲做好的早餐拿到一块儿,在一张大桌子上一起享用。不过今天的情景跟往常又略有不同。往常总是在三家人家当中桌子最大的努拉、英迪和布丽达家用早餐,今天起床以后却发现天空特别晴朗,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各种形状的白云,白云好像是在互相追逐似的急速移动。大伙儿看得兴奋不已。不知是谁提议的,于是很自然地就将桌子搬到院子里,在屋子外面用起了早餐。

这顿早餐吃得真过瘾呀。为什么往常就没想到像今天这样把桌子拿到外面来呢?我心里暗暗在想。看到桌上的煎荷包蛋和香肠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色彩鲜艳,看着就惹人喜爱,味道似乎也比往常的好。

我先是用叉去叉奶酪,但是转而又用手去拿起来放进嘴里。羊奶酪在舌头上慢慢溶化,顷刻间香气填满整个口腔。新鲜的奶酪非常柔软,直接含在嘴里吃,比放在面包上吃不知要美味多少倍。

其他人也吃着奶酪。努拉将奶酪放在面包上,他调皮地放了一片又一片,堆得像座小山似的,往嘴巴里根本塞不进,鼻子尖倒触到了奶酪。刚才还笑着看着努拉的英迪,现在也想学哥哥的样子,将手伸向奶酪。正在一旁无可奈何地望着努拉的我,一看这情形,心想这可不行,赶紧朝英迪伸出来的手背上“啪”地打了一下。

要不是有我在,这个聚餐会一定会因为努拉和英迪的胡闹而一塌糊涂的。男孩子们有的时候总是过于调皮,而女孩子们则总是扮演监视这些男孩子的角色。

“别拿吃的东西来玩!”我说。

海德娜接着说道:“是呀。这么好的羊奶酪弄脏了多可惜。”安娜和布丽达也跟着责怪两个男孩将奶酪弄着玩的行径。

今天是快乐的暑假的第一天。从今天起这段日子,我们可以不用上学校了。

努拉和英迪吃完了早饭,也开始想着玩什么游戏。到学校去踢足球,这对他俩来说似乎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他们感兴趣的是,跳入附近的河里游泳,钻进不远处的森林去探险,去逗洛娜大婶家的狗玩,还有就是到树林里去捉虫子……两人讨论着各种方案。

而女孩子们也在考虑着该做些什么事情。安娜、海德娜和布丽达都看着我。今天天气这么好,令人心情愉快,所以我本想和男孩子们一起,到河里、森林或者树林里去玩玩的。不过安娜却觉得男孩子常常人来疯,做出一些危险的事情,因此不大愿意跟男孩子们一起玩。至于她姐姐海德娜,性格活跃,丝毫不亚于男孩,而且还富于挑战心。

我对男孩子们叮嘱了一句:“别到西面的森林里去啊。”

“为什么?”男孩子们一起好奇地问道。

“听说那边的森林里最近来了一个可怕的怪物,怪物在森林里住下来了呢。”

果然不出所料,努拉向前探出身体,非常有兴致地问下去:“怪物是什么样的?”

“那个怪物专门捕捉小孩,然后将小孩一块一块地撕得粉碎。”我说。听了这话,英迪立刻害怕起来,但是努拉仍忽闪着眼睛,饶有兴致地追问:“那么小孩会被吃掉吗?”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好像不会被吃掉。但是,怪物会将小孩子的身体碎块丢弃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这下子,努拉的眼睛里也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不一会儿,努拉和英迪又开始调皮起来。两人互相用手去拧对方的脸和胳膊,在研究被怪物撕碎身体后到底有多痛。努拉先是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在英迪的左胳膊外侧掐了一把,英迪“哎哟!”一声立刻痛得叫了起来。英迪真的很怕痛。

然后由英迪掐努拉。

英迪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在努拉右胳膊上狠狠地捏了一下,努拉咬牙挺下来了。

“痛吗?”英迪问。

“不痛。”努拉答道。他的忍耐力非常强,而且挺喜欢逞强,绝对不肯认输的。看来这点痛苦对他来说真的是毛毛雨。

英迪又在努拉的左腿肚子,那长着白白的松软的肉的地方拧了一下。努拉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还一个劲地鼓动:“英迪,你干吗一点不使劲啊?”

这下,英迪的脸上倒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就好像是拧在自己身上一样。

“再拧狠些呀!”努拉说。

于是,英迪狠了狠心,闭上眼睛,“嗨——”的一声,更加使劲地拧起来。

我在一旁似乎感觉到努拉就要坚持不住了,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做好心理准备听那凄惨的嚎叫——

可是,努拉并没有发出凄惨的嚎叫。只见努拉只是张大嘴巴,闭着眼睛,还是强忍住了疼痛。真厉害!

接下来,努拉又拿起桌上的叉子,把它递到英迪的手里:“用这个来刺刺看。”努拉脸上笑吟吟的,英迪却吓得脸色惨白了。女孩子们在一旁看了,都紧张得圆睁起两眼。

“不要胡闹!努拉!”我说。

努拉却仍旧笑吟吟地回答:“没关系。这么小的叉子根本刺不进去的,只不过用尖尖头稍微扎一扎皮肤而已。”

“好了,快点刺呀。”努拉又对英迪说道。

英迪手里握着叉子,觉得左右为难。

“别胡闹了!”我又一次劝阻,“用叉子刺人很危险的,努拉!”

“不要紧的,刺的时候注意一些就行了。”努拉回答。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

没想到努拉竟这样回答:“我想体验一下被西面森林里的怪物抓住后撕碎身体的感受。”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非要去体验这样的痛苦呢?

我不明白。

就在我吃惊的瞬间,努拉又在催促英迪赶快动手:“英迪,不要紧的。用叉子朝我身上刺刺看呀。”

英迪闭上眼睛,两手握着叉子,朝努拉的肚子正中“噗”地刺去。

“嘿,一点都不痛。你等一等!”努拉说着,撩起自己的衬衣,露出雪白粉嫩、圆鼓鼓的肚皮。“再来一次!”

英迪显得有些害怕,但经不住努拉恳求再来一次,于是又一次闭上眼睛,两手握着叉子,慢慢地抵住了努拉的肚皮。

“用力!”英迪将叉子向前推了一推。叉子尖刺进了努拉的肚皮。

“根本没感觉嘛!”

见努拉这么说,英迪只好将叉子再向前捅了捅。叉子的叉头部分已经全部埋进努拉那细嫩的肚皮里了。

可努拉仍然毫无反应。

“再用力!”

努拉真的不要紧吗?我担心得不得了。可是看他的表情,跟刚才拧他大腿时的表情完全不同,一直是笑吟吟的。

英迪已经将叉子柄的一半刺进了努拉的肚皮。

“不行!用叉子刺根本不痛。”努拉说。这时,英迪才如释重负地将叉子收回来。只见努拉肚皮上叉子刺进去的地方,又弹了出来,重新变得圆鼓鼓的,上面有四个红点,那是叉子的四个叉尖刺进去的印迹。

没等人家缓过神来,努拉又拿起桌上的小刀,递到英迪手上,换下他手里的叉子。

“你再用这个来刺刺看。”努拉说。这下英迪吓得脸上都没血色了。

“不许乱来!”我赶忙大声制止。

“不要紧的。你看叉子刺了一点都没事嘛。”努拉仍然笑吟吟地答道。

“英迪,别怕,不会有事的。快用小刀向我肚皮刺呀,就像刚才那样。”

努拉说着,抓起英迪的手,将小刀朝自己的肚皮上径直刺去。刀尖刺在了叉子印的旁边。银色的扁平的刀尖慢慢地朝努拉的肚皮滑进去。

努拉的肚皮非常柔软,小刀深深地陷了进去。

我们看得都惊呆了。女孩子们也眼睛直直地盯着看。

努拉将英迪的手慢慢地朝自己这边拽着,好让小刀刺得更深。

“一点都不痛嘛。再稍稍往里刺一点。”努拉说着,放开了英迪的手。

英迪按他所说的,小心谨慎地将小刀一点一点往努拉的肚皮内送。小刀的一半已经刺进努拉的肚皮里去了。

就在这时——刚才还若无其事的努拉,突然“噢!”地大叫一声,身体蜷曲在椅子上。

英迪吓得脸色惨白,赶紧拔出小刀,只见努拉向前弯着身体,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跌倒在地上。英迪扔掉手里的小刀,跪在努拉身旁。

“努拉!”

我和海德娜、安娜还有布丽达,一边哭喊着,一边急忙向努拉跑过去。

“努拉!努拉!你没事吧?”

英迪摇晃着努拉的肩膀说道。可是努拉闭着双眼,两排洁白的牙齿紧咬,一句话也不说。

傻瓜努拉!谁叫他把小刀拿来玩的呢?!

“努拉!”

“努拉!”

忽然听见一阵“哈哈哈哈!”的笑声。再一看,努拉的肩膀正随着“哈哈哈哈!”的笑声在一上一下地抖动呢!

啊!这个努拉!!

我忍不住朝努拉的后背上捶了一下。努拉一边口里说着:“真好玩!太好笑了!”一边向我们嬉皮笑脸地做了个鬼脸。

我和海德娜还有安娜,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努拉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而英迪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被努拉戏弄了,仍然表情茫然地看着努拉。

努拉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高兴地嚷着:“上当了!你们都上当了!”为了表示对我们的嘲笑,他还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

终于,英迪发火了:“努拉!”

他追着努拉要打他。努拉则笑着东逃西躲,两人开始了一场美国西部片中警匪大追击似的游戏。我们几个也叽里呱啦地嚷着,和英迪一起追努拉。

暑假的第一天,就是以这样的嬉闹开始的。

直到玩累了,我们才将各自的碗呀盆之类的放回各自的家里,收拾好桌子,然后大伙儿一致决定上附近的小河去游泳。

小河里有许多螃蟹和鱼,努拉和英迪起劲地抓起小鱼来,女孩子们则喜欢一边在河里游泳,一边看着螃蟹和小鱼从身旁悠闲地游过去。

一条个头硕大的鳟鱼从我身体下面缓缓游过,它身体左右摇摆着,好像是在炫耀自己身上漂亮的鱼鳞。鳟鱼金色的肚子,在射入水中的太阳光线照耀下,一闪一闪地放出美丽的鳞光。太漂亮了!

我不想将发现鳟鱼的事情告诉男孩子们。我看着鳟鱼从我身下游过深水,游向上游,慢慢地、充满自信地。我想,它在水中一定是个大人物吧,而只有我有幸目睹了水中大人物的风采,真是值得高兴呀。

来到岸上,被太阳一晒,将刚才被河水浸冷的身体晒得暖洋洋的。然后大伙儿沿着河边朝下游走去。一路上有许多树枝被河水冲下来,男孩子们拣光溜的树枝拿在手里当武器,开始剑挑枪刺地格斗起来。女孩子们则一路慢慢走着,一路寻找着形状奇特、颜色漂亮的小石子。安娜拾到一块白色的石子,有点透明的,像块玻璃一样。

“这会不会是一块宝石啊?”安娜说。

“说不定是呢。”

我和海德娜心里暗暗羡慕,于是也拼命地在河滩边寻找,但没有找到一块像安娜的白色宝石那样漂亮的石子。

很快就到了中午,我们离开河边来到路上,朝着哈德布拉村往回走。爸爸妈妈们已经回家了,为我们做好了香喷喷的午饭,我们甚至已经闻到红烧鱼的香味。

我们约好吃过饭后再一起玩,便各自回家了。

妈妈站在厨房间正在搅汤,爸爸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早上没来得及看完的报纸。

“我回来了!”

“回来了?”我坐到爸爸的膝上,跟他撒起娇来。

等了又等,哥哥乌勒早该回来吃午饭了,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和爸爸还有妈妈,

肚子都饿得“咕咕”直叫。

“我肚子饿了,我们先吃吧。”我对爸爸说。

“唔,还是等你哥哥回来一起吃吧。”爸爸回答。烧好的鱼、汤、煮菜还有面包,只好先放着,等会儿再享用了。

可是乌勒比往常回来的要晚得多。出了什么事?

我有心想到学校去接哥哥回来,可是从家里到学校要走一个多小时呢,我可实在走不动。肚子饿得不得了,我甚至觉得自己连从椅子上站起来都不行了。

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努拉、英迪、布丽达、海德娜和安娜他们。海德娜打开门走出来,走到我家门前喊我。

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地坐在椅子上,好不容易强撑着走到门口打开门:“等会儿一块去玩啊。”海德娜说。

我点了点头,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还在吃饭吗?”海德娜问我。

“唉,”我回答说,“还没开始吃呢。乌勒到现在还没从学校回来,我和爸爸妈妈都在等他呢。”

“是吗?乌勒会不会放学后到哪里去玩了呢?”海德娜说。

“大概是吧。”我回答。不过心里却想,乌勒肚子一定也饿了,该不会去哪里玩吧。平时乌勒总是第一个坐到饭桌前的,我想象不出那个馋嘴猫怎么可能在外面闲逛而忘记回家吃饭。

“你们先去玩吧,”我说,“我吃完饭会去找你们的。你们去哪儿玩?”

海德娜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却自顾自地说道:“乌勒会不会跑到西面的森林里去了?从学校回家抄近路往哈德布拉村走的话,不是刚好穿过西面的森林吗?说不定乌勒走了那条路?”

这可是我没想过的情况。我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西面的森林!”

的确,西面的森林正好处在海德娜所说的位置。从学校回家或是从家上学去另有其他的路,那条路不经过黑黢黢的森林,而是从森林旁边绕一个大圈子,再跟哈德布拉村的路相连。当然,从西面的森林笔直有一条小道,也可以通到哈德布拉村。平时,我们女孩子因为害怕,从来不走那条路。大人们倒是走的,男孩子们也只有在不是独自一人的情况下,才敢从那里过。不过也是战战兢兢的,而且也只是偶尔走走。

乌勒会不会因为赶路赶得所以一个人抄近道从西面的森林穿过来?啊,会不会被那个传说中可怕的怪物捉去了?!

我一下子连肚子饿也忘记了,呆呆地站立在门前。

海德娜看我的样子很担心,于是宽慰我道:“不过不会有事的,过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我摇了摇头。

“假如回来的话早就应该到家了。”我说。我知道他贪吃,早该回家吃饭了。

这时我回头一看,正好看见爸爸从厨房的桌旁站起身,向客厅的电话机走去,往学校打电话。

“乌勒还在学校吗?”

我和海德娜都专注地看着爸爸的神情。爸爸紧攥着听筒,“是吗?那谢谢了!”然后放下了听筒。

“爸爸,乌勒还在踢球吗?”我忍不住赶紧问道。

爸爸摇了摇头:“说是足球训练早就结束了,大家都回家了。”

听到爸爸的回答,我身体抽动了一下。

啊!一定是的。乌勒一定是走那条小路穿过西面的森林,半路上被传说中的怪物捉去了!

可是,我不想把这个想法告诉爸爸妈妈。爸爸和妈妈都很爱乌勒,假如让他们知道乌勒被怪物捉去,身体被撕碎,丢在森林中某个阴暗地方的话,他们一定会痛苦得发疯的。我不能让爸爸和妈妈品尝这种痛苦的滋味。

可是怎么办呢?我暗暗思忖:万一乌勒真的被怪物捉去了,接下去会怎么样呢?据说被怪物捉去的孩子们,身体被撕成一块一块的,但不会马上死去。怪物将他们扔在森林深处,然后让他们在那里慢慢地死去。

这么说,乌勒可能还活着!即使他被怪物捉住了,即使身体被撕碎了,但是还有可能仍然活着!

我得去帮助乌勒!我是乌勒的妹妹,妹妹帮助哥哥是义不容辞的呀。我想着。

于是,我拉着海德娜一同走出玄关,关上门,然后轻声对她说:“看来被你说中了!乌勒一定是穿过西面的森林时,被怪物捉去了。我现在必须去找他!海德娜,你们也一起来帮我找。”

海德娜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可是,这……还不能肯定到底是不是被怪物捉了去呢。”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等下去!这么等下去,说不定乌勒会遭到怪物更残酷的折磨!”

我再也呆不下去,赶快跑出去了。

我眼睛里涌出了悲伤的眼泪,我再也无法强忍住,可是又不想让海德娜看见我哭。再说我的两腿也哆嗦个不停,我怕我要是再呆下去,会伫立在门口一动也动不了的。

我独自一人向西面的森林方向跑去,一路上祈祷着乌勒平安无事。这个淘气顽皮的乌勒,为什么你要一个人走进怪物所在的西面的森林呢?!

乌勒,希望你平安无事哟!

即使乌勒被怪物捉住了,也希望还没有被杀死。让胆怯的我能够尽快迈动步子,在乌勒还没有死去之前,赶到他身边吧!

很快就到了西面的森林的入口。

沿着从哈德布拉村通向外面的路,走过两个小树林,就是西面的森林了。森林很大,里面黑咕隆咚的,生长着茂密的树木。现在尽管是夏天,可是森林里没有一点动物生存的气息。刚才路过的两个小树林,有许多小鸟的鸣叫声和其他动物的身影,可是这里却好像将周围的所有声响全都吸进去了一样,鸦雀无声,静寂得令人害怕。

我决心一口气冲进森林里去。假如这时稍稍停顿的话,我想我的两条腿大概就再也没勇气走进森林了。

离森林的入口还差几步了。我的两脚仍然在向前移动着,“噔噔噔”地蹬着地面飞跑。

森林里面一片昏暗,从入口根本看不见里面的道路。

但是我必须进去,我没有其他选择。我要进去寻找我的哥哥。

我下定了决心。

就在这时,从森林旁边的草丛中突然走出来一个老大爷和一个老太太,两人我都不认识。老大爷对着我一边叫一边挥手示意:“停下来,小姑娘!别到森林里去!”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停下来,我不能停下我的脚步。

从草丛中又走出来一对老大爷和老太太,他们一边向我走来,一边也喊道:“小姑娘,千万不能到森林里去啊!”

“我知道。可是,我哥哥……在里面!”

我从哈德布拉村一路跑来,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都不连贯了。

旁边的草丛中又走出来几个老大爷和老太太,再旁边的草丛中也走出来好几个老大爷和老太太,纷纷劝阻我。我闭上了眼睛。森林的入口就在眼前,我只要笔直朝前走,就能冲进森林了。

也许是因为我闭上眼睛的缘故吧,我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还有老大爷老太太们的声音。老大爷老太太们在为我担心呢,可是此刻,我更想听到的是乌勒的声音,我哥哥的熟悉的声音。

晒在我后背的暖洋洋的太阳光消失了。刚才还包围着我身体的夏天的温暖,竟然一下子变成了丝丝的凉意。

我仍旧闭着眼睛。我一定是进入森林了吧?

刚才听得清清楚楚的老大爷老太太的声音都消失了。森林外面听得见的所有声音,在森林里完全听不见了。我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哦不,脚步声听得见,可是声音却轻得几乎像没有一样。连我的呼吸声,这会儿也变得非常轻,非常弱。

为了确认自己还在跑、自己还在呼吸,我睁开了眼睛。

啊,我的的确确在昏暗的森林里奔跑着。我还在呼吸着。朝后一看,我刚才跑进来的森林入口就在不远处,但是老大爷老太太们的影子已经不见了。

我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于是停了下来。

啊!森林入口的那边,太阳光照着的明亮的地方,不是努拉、英迪的身影吗?还有海德娜、安娜和布丽达也都在。五个人一起正朝我所在的森林里面跑来呢。

刚才我还央求他们跟我一起来呢,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不该把小伙伴们扯进来。这个地方太危险了,或许真有可怕的怪物呢。我怎么能让我的伙伴们也遭到不幸呢?

我朝奔跑而来的五个人伸手示意停下,同时大声地喊道:“快停下!不要再过来了!”

但是我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声音,我大声喊叫也只不过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而已,微弱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喊叫的话,是不是变成声音发出来了。

我朝着他们又喊了一句:“不要过来!”

可声音依旧微弱得连我自己的耳朵都听不见。原来这森林果然就像我刚才想的,会将所有的声音吸进去。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森林。

我看了一下四周,周围生长着高大而茂密的枞树,朝我摇摇曳曳地摆动着树枝。森林里全是浓郁的绿色,树枝下面也是浓重的树阴,看不清树阴里有什么东西。虽然感觉不到有什么气息存在,但是说不定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呢。

从枞树粗壮的主根上长出来的根茎,把地面弄得皱皱巴巴的,感觉有些吓人。树根在地面上错综相连,像网一样地交叉在一起,但是跟刚才在河里看到的鳟鱼的金色肚皮上的鳞完全不同,没有一丝美感,有的只是可怕的感觉。

看来我真的不该进入森林。

我朝努拉他们做着手势,同时又喊了一声:“别过来!”可是努拉他们好像根本没看见我,还是径直朝这里跑过来。

我猛然醒悟:我刚才跑进来前,不是也一点看不见森林里面的样子吗?努拉他们当然也看不见昏暗的森林里的我了。

我想跑回森林的入口处,可是没跑几步,却被一棵枞树根绊住,摔在了地上。

咦,刚才我闭着眼睛都跑进来了,现在看我往回跑,就将我绊倒,这不是心怀恶意存心跟我捣蛋吗?

枞树的树根在地面上一棱一棱地隆起着,就是这些该死的树根将我绊倒的。膝盖摔得真痛啊,我强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这时,努拉他们也来到了这个可怕的森林里。

“啊!夏丝汀!”海德娜看见我,叫了起来。果然是因为从外面看不见昏暗的里面,虽然我就离入口不远,但是他们没有看见我在做手势。

海德娜跑到我身边,抱住了我。

“夏丝汀,我没有和你一起来,真对不起。”

我也抱住了海德娜,拍着她的背。过了一会儿才放开她,说:“你怎么来了,海德娜?还有你们也是。这个森林很危险,不要进来。我一个人不要紧的,你们快回去吧。”

英迪的话却叫我摸不着头脑:“现在说这个也晚了,已经跑进来很远了。”

不可能!这里离入口只有一点点嘛。

“你说什么,英迪?”我问。

可是再看大家的身后,刚才还看得见的森林入口已经毫无踪影了。我往四周搜寻了一圈,只有苍苍郁郁的枞树林延绵不绝,哪儿还有什么森林的入口和太阳光?非但看不见森林的入口和太阳光,就连我刚才从入口进来的小路,也看不见了!脚下只有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掉落下来的枞树的枯枝。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我朝天空望去。天空也看不到夏天火辣辣的太阳,只有从四面八方伸拢来的枞树枝,交汇成浓密的绿阴而已。树枝一层一层地交错叠加,把整个上空都遮住了,根本看不见天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高大的枞树。

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已经完全被包围在可怕的枞树林内了,浑身开始颤抖起来。海德娜和安娜还有布丽达,女孩子们全都颤抖起来。努拉和英迪总算强撑着,可是英迪的脸色已经煞白了。

布丽达和安娜手牵手,不安地注视着周围。

“干吗就这样一个人跑到这么可怕的森林里来?跑到这么远呀?”海德娜说。

我回答:“还只是在入口附近嘛。”可是大伙儿都不信。

“什么呀?我们从入口开始寻找夏丝汀,已经跑了好长时间呢。刚才正好在路边看见夏丝汀的身影,才好不容易追到你的。”努拉说。

真奇怪。这岂不是鸡头鸭脚的完全对不上号嘛?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有一点却是肯定的:这个森林太可怕了,似乎对我们怀有恶意。

我也顾不上去考虑为什么我讲的跟他们讲的会对不上号了,只是说:“赶快沿着你们进来的路回去吧。”

大伙儿异口同声地赞成。

努拉在前面开路,我和海德娜手牵手跟在后面,安娜、布丽达和英迪也紧紧跟着,生怕拉下。

可是不管努拉怎么走

,我们却总是看不到路。

“哎?真奇怪,明明就在这里的嘛。”努拉一边说着,一边朝旁边东张西望地寻找,可还是找不到路。

哼!这个森林存心把我们回去的路掩藏起来了。我暗自想。它想让我们迷路迷在森林中回不去。我现在相信怪物真的就在这个森林中,这个森林也是怪物的帮手,而我的帮手只有五个伙伴。

布丽达和安娜两人一起哭起来了。英迪的眼睛里也泪盈盈的。努拉和海德娜也想哭,可是两个人都拼命强忍着。

我想我可千万不能表现出胆怯。是我将这些伙伴们带进这个森林的,我必须把他们再完好地带出去。所以我决不能害怕,不能向森林低头。我暗暗下定决心。

“嗨!我们来唱歌吧。”我说。接着,我便带头唱起来: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你们全都去死

一个不剩都死光,现在马上去死

你们别想从这个森林走出去

你们谁也无法从这里走出去

所有的人都“哇——!”地大声叫起来。可我在唱什么歌,自己一点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唱这样的歌?

我当然没想过要唱这样的歌,我本想唱更加明快一些的歌,给大伙儿鼓鼓气的。可是唱出来怎么会变成这样的词儿?

英迪已经哭出声来了。海德娜也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她叫了声:“你干什么?!”然后朝我的肩膀捶了一下,从她通红的眼眶里,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夏丝汀!你别开这样的玩笑!”

可是,我不是故意这样唱的。

“我来唱!”努拉说着,开始唱起来:

现在有个伙伴去死

你们赶快挑选一个

不要犹豫快决定

让谁现在就去死

大伙儿又是“哇——!”的一声凄惨的叫声,我也和大家一样恐惧地叫起来。

“别唱了!”我喊了一声。再看努拉煞白的脸,我立即明白在努拉身上也发生了和我刚才同样的事情,努拉也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

“呜——呜——!”

安娜哭着,叫着“布丽达”的名字,转向布丽达。刚要抱着布丽达,只见布丽达的身体忽悠一下飘到了空中。

布丽达在空中哭喊着。我大吃一惊,止不住地大声叫出来。

布丽达哭着,身体越飘越高,在枞树的枝头停了一下,然后团团打着转,朝森林的深处飘去。

“布丽达!”努拉叫着,一边抬头望着飘浮而去的布丽达,一边飞跑着去追赶。我们也在后面拼命追着努拉。

但是布丽达飘浮的速度太快了,我们拼命地追也追不上。布丽达的哭喊声越来越远,终于随着她的身影一起消失了。

“布丽达!”

努拉不顾一切地喊着,可是再也看不见布丽达。

下一个选谁去死

下一个有点痛苦

下一个去死的人

要让他慢慢地受苦受苦再杀死他

是安娜在唱。

安娜的样子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安娜的眼睛里“吧嗒吧嗒”地落着泪,大概她是想放声痛哭却不料哭声变成了这样的歌。

“别唱了!安娜!”英迪大声喊着。

紧接着,安娜的身体飘上了空中。

所有的人哭成了一片。眼睁睁地看见安娜裙子下的两条腿,从膝盖往下忽然“扑哧”一声齐刷刷地消失了。膝盖喷出来的通红通红的血,像雨一样淋在我们身上。

此时的我们,不要说泣不成声,就连惨叫都不成声了。大伙儿四下乱窜地逃散。而在空中哭喊着的安娜一点点往上飘浮,然后也朝森林深处飘去。这次谁也没有去追她。

“扑嗵!”安娜被撕扯掉的两条腿掉到了地上。

可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发生了:从空中掉下来的安娜的腿,就好像仍旧长在安娜的身上一样,稳稳地站在地上。接着,两截光着脚的腿,竟然朝我们跑过来了!

我们吓得拼命跑开。安娜的两截腿并没有朝我们追来,而是朝着森林深处安娜的身体“啪嗒啪嗒”地追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已经再也无心去想了。我只是从心底里为冒昧地闯进这个森林而后悔莫及。

看来乌勒是找不到了。布丽达和安娜也再找不回来了。不要说寻找他们,就连我们能不能从西面的森林里走出去,也不知道呢!

握着我的手颤抖不停的海德娜,一边哭泣一边张嘴,好像要说什么的样子。

不行!我刚想制止她,可是已经晚了。

下一个会更痛苦

一定让他更痛苦

还不如早些去死

才可以减少痛苦

我和努拉、英迪相互对视了一下。英迪对我和努拉说着什么,可是说不成句子。我和努拉都不吭声,这时英迪慌里慌张地迸出一个字:“我!”

但是英迪却什么事都没发生。

努拉说:“我什么!不说出名字没用的!”

英迪顶了他一句:“你别说话,努拉!”

啊!不好!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努拉的身体飘向天空。努拉大喊一声:“快停下!”可是他的声音高高地飘在了枞树林的上空。我们看着头上努拉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被什么东西撕下来,努拉还来不及惨叫,身体已经消失在森林深处了。掉下来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成四脚着地的姿势,匍匐着追着身体而去。

我们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海德娜闭上眼睛,身体僵硬在了那里。

英迪瞪着白眼珠子,身体颤抖。他站起身,费力地从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声音,“英迪!”他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英迪也飘上了天空,两只胳膊和两条腿被撕掉,身体被拧成了麻花状,从腰部被拧断了。英迪的血和肚子里的细长的肠子之类“哗哗”地掉在地面。他的身体也朝森林深处飘去,两只胳膊、两条腿,还有臀部,一起朝身体消失的方向追去。

现在只剩下海德娜和我两个人了。我将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朝哭泣着的海德娜示意。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说话,在这怪异的森林中,我们的声音不再是属于我们自己的。

海德娜静静地流着眼泪,但是却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我朝海德娜点了点头。然后朝着四人消失的森林深处相反的方向,默默地跑去。海德娜拉着我的手,紧跟在我身后。

地面很不好走。枞树的树根、树枝还有掉落在地的枯木,似乎都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阻拦我们的脚步。

我身后的海德娜踩在一棵枞树的枯枝上,立刻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嗨!

我和海德娜吃了一惊,停下脚步。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海德娜也差不多要叫出来了,不过她马上用手掌心拼命捂住嘴,不让声音发出来。

海德娜把脚从枯枝上移开。枯枝在地面上翻动了一下,那翻动的声音也变成了一句话:

下一个会是谁

完了。这个森林里的所有声音也全被怪物随心所欲地支配了。声音也成了怪物和这个可怕的森林的帮手了。

海德娜吓得身体一阵震颤,手捂着嘴巴急急地跑开了。

可只要海德娜的脚踩到枯枝上,或者踢在地面的石头上,石头滚动时,甚至枞树的树枝摇曳摆动时,都会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歌声:

下一个是谁

下一个是谁

下一个让谁去死好呢

瞧我怎么办

瞧我怎么办

比起最后死的人

痛苦会少些

这是什么歌!不过,只要我和海德娜不说话,不喊出我们的名字,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我也用手掌捂住嘴巴,在后面追着海德娜。我的脚步声也通通变成了可怕的歌声:

最后真的最痛苦

千万不要做最后

现在去死还算好

现在去死不痛苦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你们全都去死

一个不剩都死光,现在马上去死

逃到哪里也逃不掉

逃到哪里都得去死

往哪里去逃跑?

为什么要逃跑?

何时才不逃跑?

难道以为逃得掉?

不会让你逃掉不会让你逃掉

杀死你杀死你发誓要杀死你

逃跑会更加痛苦

逃跑会更加受苦

越逃越跑越痛苦

越逃越跑越受苦

我和海德娜都拼命地闭口不语,拼命地向森林外面跑,可是森林的出口却老也看不到,本来有的森林里的小路也跑了半天还是没看见。

就这样默默地跑着,终于看到森林的那边有一点光亮。

啊!是森林的出口!成功了!

我和海德娜加快步伐,朝着有光亮的方向跑去。一想到那边就是森林外面了,那边有温暖的太阳,憋在眼眶里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海德娜也不例外。

但是手仍然捂着嘴巴,以至不能去擦拭眼泪。眼泪流下来也没关系。

我和海德娜任由眼泪流淌着,只是一心一意地着远处有光亮的出口跑去。

光亮越来越大,我和海德娜似乎确实来到出口附近了!

跑在我前面的海德娜忽然跌倒了。跌倒在地的声音变成了恐怖的歌:

你往哪里逃!

但是海德娜尽管由于害怕而浑身发抖,却紧闭着嘴。她立即爬起身,跟在我身后继续往前跑。

我一边闪过隆起在地面的树根和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枞树枝,一边拼死往前跑着。

已经接近森林的出口了。外面的光景都看得见了。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和海德娜已经跑在通往森林外面的小路上了。路的那边就是太阳光照耀的地方,那里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

还差一点点了!

这时,我忽然想起刚才进入森林时的不可思议的现象:我以为自己刚踏进来的入口就近在眼前,但实际上我已经是在森林里很深很深的地方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已被引到了森林的腹地里来了。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森林,声音,还有方位,都不是我所想像的。

现在再看那个耀眼的出口,它真的是在前面吗?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我看着从后面跑到我前面去的海德娜,伸手想阻拦她,可是我的手够不到奔跑的海德娜。

海德娜一直朝森林出口跑去,她的脚步声完全变成了可怕的歌声: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海德娜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想阻拦她。

这时,我向前跨出一步,没想到我的脚步声也变成了歌声:

算你聪明被你注意到了

果然那出口是虚幻的!

前面,海德娜正要跑出森林的出口。

“海德娜!”我赶快喊她。可是我却发不出声来。

“海德娜!”又叫了一声,仍旧无法叫出她的名字。

“海德娜!”

海德娜已经一步跨出了森林,身上沐浴着耀眼的太阳光,白色的阳光照射着海德娜的肌肤。海德娜向前跑了几步,来到绿色的草地上,然后她转身朝我招呼,露出满脸的喜悦。

看那样子,海德娜是真的跑出森林了。

可是,海德娜脸上喜悦的表情顷刻间就消失了。我暗想不好。

已经跑出森林的海德娜,全身沐浴着的太阳光一下子不见了,草地也不见踪影了。包围着海德娜的森林外面的光景,转眼又变成了森林里面的光景。海德娜并没有跑出森林!

原来是这个令人恐惧的森林,故意让人产生已经跑出去的错觉。

海德娜朝四周看了看,又转脸看着我。

我看到她的脸突然变得异常可怕,令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只见海德娜两眼眼珠鼓出,按在嘴上的手无力地下垂着,嘴巴半张,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舌头。血从海德娜的两个鼻孔里淌了下来,一直淌到下巴。海德娜双眼圆睁,她用手狠狠掐着自己的脖子。然后,她不断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海德娜!海德娜!海德娜!”

海德娜的身体飘向了空中,但她还在不断地喊着自己的名字。

接着,她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被撕掉了,腰也被拧断了,最后头也被旋了几下拧下来了,她终于再也喊不出自己的名字了。

海德娜的头颅朝森林深处飘去,两只胳膊、两条腿还有身体堆在一起,呈四脚着地的样子,匍匐着向飘走的头颅追去,消失在森林里。

就在海德娜消失在森林里的一刹那,我快速地窜了上去。

我彻底醒悟了,反正我是从这个森林

跑不出去的,最多只能是被森林戏弄一番,造成已经跑出去的虚幻感觉而已。我知道这个森林是不可能跑出去的,既然如此,我也就死心了。我打消了想跑出去的念头,我要继续寻找乌勒,我一定要找到我哥哥。乌勒一定也在所有人身体飘浮而去的那个地方,那里是身体被撕碎的孩子们聚集的地方。

海德娜的身体被撕碎了,但却奇妙地堆在一起朝前奔跑着。我骑到了海德娜的背上。海德娜的头颅没有了,从脖子、肩膀、腰等地方“哗哗”地流着血,可怕极了,但是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坚持着。

被撕碎的海德娜的身体匍匐前进着,速度非常快,假如从她身上下来,我的两只脚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

我骑着这匹可怕的“马”向森林深处飞去。

枞树的绿阴越来越浓重,简直变成一片黑暗了,整个森林就像是一个黑暗的世界。我看看旁边,再看看上面,勉强可以看到枞树重叠在一起的枝叶。天空没有一丝光亮,森林里也没有任何动物,就连一只鸟或一只虫子也没有。除了枞树以外,这里似乎也没有生长着任何其他植物。这是一个对孩子们怀着极度恶意的森林。在这里,任何声响都失去了动静。

我飘浮了多远、来到森林的什么地方了?森林外面此时应该是刚过中午,而森林里面却是一片黑暗,我连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缝隙都无法辨认清楚。

但是,没有头颅的海德娜的身体却依然在黑暗中匍匐前进着。

海德娜的手和脚踩在地面的“吧嗒吧嗒”的声音,照例又变成了催命的咒语:

最后最后你是最后一个

最痛最苦的最后一个

恐惧悲伤残酷和危险

杀死你慢慢地杀死你

去死去死去死最后仍要杀死你

你是谁你是何许人

赶快报上你的姓名

要慢慢杀你折磨你

让你最后一个去死

撕掉手脚拧掉头颅

剖开肚皮掏出内脏

要让你慢慢地去死

但一定会让你去死

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要看着你唱歌和跳舞

哈哈看你受苦我才快乐

去死去死让你慢慢地去死去死去死

我两手抓着海德娜的肩膀,无法捂住自己的耳朵,只能听着这可怕的歌声。我不想听,想用自己的声音盖住它,可是又不知道自己的嘴里会说出怎样可怕的话来,所以也不敢开口。于是,我只好紧闭着嘴,听森林怪物唱着可怕的歌。

在黑暗中一路前进的海德娜,突然慢慢地朝右转弯,并且不断地朝右打起转来,海德娜的身体驮着我,在黑暗的枞树林里按顺时针方向滴溜溜地转着圆圈。

一圈,两圈,海德娜还在不停地转。三圈,四圈,五圈……

可是我发现,海德娜转的圆圈一圈比一圈小,刚才还看到在圆圈内侧的枞树,现在转到它的里面去了。

转呀转的,海德娜究竟要带我转到哪里去呢?

我定睛凝视,想看看海德娜转的圆圈中央有什么,可是太黑了,隔得又远,加上还有枞树枝的遮挡,什么也看不见。

海德娜的脚步声在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海德娜速度极快地转着圈。

我从海德娜身上跳下来,“咕噜噜”地在地面直打滚,最后撞在一棵枞树上才停了下来。“哎哟!”后背和肩膀撞得生疼,我想喊却喊不出声,连呻吟声也发不出来。

我强忍着疼痛,站立起来。我凭着感觉朝海德娜转圈的中心,那个黑暗的旋涡中心走去。

森林里漆黑一片,我根本看不清前方有树枝挡着。等到头撞上树枝,感觉到痛了,才知道那里有树枝。我只好向前伸出两手,慢慢探着路,一步一步朝旋涡的中心走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海德娜的脚步声从我背后响过,由轻到响,再由响到轻。

我毫不理会,继续朝旋涡中心走去。

每当脚踩在树根或落在地上的枯枝上时,我的心就“扑通扑通”地乱跳,感觉就像踩在努拉、英迪、安娜、布丽达等人的尸体上一样。我不由一阵冷飕飕的,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尖叫的,对于被踩的孩子们,我不向他们道歉怎么行呢?可是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话,只要我发出声音,这声音就会变成我的名字,在森林里游荡,我就会像海德娜的脚步声所说的那样,慢慢地痛苦地被折磨而死。

我身体在打颤,但我还是朝旋涡的中心走着。那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我不看怎么知道?可我感觉乌勒一定会在那里,他也和其他孩子们一样,身体被撕碎了丢在那里。不光是手脚被撕掉,说不定头颅也被拧掉了。

啊,真可怕!

我要是看见那样的光景,一定会当场悲痛欲绝的。我会在那里和乌勒一样被撕碎,或许死得比他还要惨。

可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是来寻找乌勒的,只要能找到乌勒,即使去死也是不在乎。

啊!只见森林深处,在我前进的方向有一棵奇妙的树木在缓缓地摇动着,比周围其他枞树矮许多,树干也很细,样子有点怪异,许多树枝上下左右不规则地胡乱摇摆,树干也扭动着。

不,那不是枞树。虽然森林里一片黑暗,除非走到近前才能看真切,但很明显那不是枞树。

那似乎是一个人,一个样子非常奇妙的人。

那个绝对想像不出是“人”的生物,在一个胴体上长着许许多多的手,脚和胴体都特别的长。看样子那脚是将许多人的脚切下来,堆在一起而形成的,所以特别的长。胴体也是由许多人的胸和腰等身体部位堆起来的,胴体两侧长着许多双手。单单看那胴体,就像一只巨大而令人恶心的站立起来的蜈蚣一样。

但是脚和胴体几乎一样长,所以不是蜈蚣,看上去还是像人。

它还有头呢。可是我抬起脸朝上一看,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惨叫,差一点昏厥过去。它的头是用许多人的头拼起来的,许多颗人头团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人头,每个头的脸孔都朝外,做着各种各样的表情。

这样子实在太可怕了!我立刻全身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一定是森林怪物!但是它的身体却是用被杀死的孩子们的身体组成的。

由怪物是用孩子们的身体组成的,想到还有努拉、英迪、安娜、布丽达等人也在其中,还有哈德布拉村的其他孩子们也在其中,那我是不是也要也加入进去呢——这个念头比怪物的可怕样子更加令我感到恐怖。与其一个人在这里吓得瑟瑟发抖,还不如变成怪物的一部分,这样是不是感觉会好些呢。

不!不可能!

努拉和英迪他们变成了怪物一部分,他们决不会感觉快乐的!瞧,组成头部的脸大多数都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怪物就是这样将孩子们撕碎了植入自己的身体,然后将他们慢慢弄死的。怪物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折磨他们,让他们受苦,最后才杀死他们。

不行!我不能让怪物把也捉去。我想着,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打倒怪物!我要把在怪物身体内受尽痛苦、慢慢死去的孩子们解救出来!

可是,我怎么做才能把怪物打倒,把孩子们解救出来呢?

我个子比它小多了,手里也没有任何武器,力气又小,而且我的身体由于害怕而僵硬了,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感觉很困难。

我能够做什么呢?

我一下子没谱了。

我为自己的弱小和无能而悲哀起来。在哈德布拉村和学校里,人们都夸我是个能干的女生,我也自认为很有主意呢。可是在这个怪物面前,我才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只不过是个弱小无助、缺乏智慧、什么都做不到、惟有死路一条的小孩子而已。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海德娜支离破碎的身体又匍匐着从我身后跑过去,离旋涡中心的怪物只有一点点距离了。圆圈越来越小,很快海德娜也要变成怪物的一部分了。

就在这时——

“夏丝汀!”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夏丝汀!”

我抬头一看,怪物的头颅中央,在许许多多脸之间,我看到了海德娜那张惨白的脸!刚才流淌的鼻血还沾在脸上。海德娜看着我,在叫我的名字。

“夏丝汀!”

“我在这里,海德娜!”

我想回答,可是又害怕发出声音,因此没能叫出来。

“夏丝汀!快骑到我身体上去!”海德娜叫道。

我犹豫了,又要骑到那可怕的“马”上去?不行啊,海德娜,你跑得太快了。

“夏丝汀!快骑到我身体上去!”海德娜又叫道。恰好这时,海德娜的身体从我身后经过。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还是不行!我身体僵硬着,手脚一动也不能动。

“勇敢些,夏丝汀!”

不是海德娜在说话。我往上一看,海德娜的脸旁边,是努拉的脸。

“夏丝汀,快骑到海德娜的身体上去!”努拉喊道。

英迪也在喊:“夏丝汀!”

“夏丝汀!”

啊,安娜和布丽达也都在。

“快点!我过来了!”

听到海德娜这一喊,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朝着跑过来的海德娜的身体跳了过去,骑在上面。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为了不让自己落下来,我拼命地抓住海德娜的后背。海德娜的身体快速奔跑着,我骑着她,朝旋涡中心的怪物跑去。一边划着圆圈,我一边睨视着怪物,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这个可憎的怪物身体中,有我最最喜欢的伙伴们,我现在两手紧紧抓住的好朋友海德娜,很快也要成为那怪物的一部分了。

围着怪物跑了大概有五圈,海德娜终于来到怪物的跟前。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紧紧地抓住海德娜,身体一动也不动。

“嗨!在这里!”上面的海德娜的头在喊着。

于是,海德娜的身体“噌”地一下跃上了怪物身体,然后抓住怪物的脚开始往上攀登。我虽然抓住了海德娜的肩膀,但是因为她没有头,我的手一滑,差点掉下来。

“夏丝汀,抓住!”海德娜的头又喊道。

我双手搂住了海德娜的腰,用尽全力死死搂住。

海德娜的身体爬上了怪物的脚,登上怪物的胴体部位。许许多多的手朝我伸来想抓住我。

我急得差一点哭出来。这时,又出现了一只手,把伸过来抓我的手往旁边拨开。

“夏丝汀,不要怕!我来帮你!”

这是英迪的声音。啊,这只温暖的手一定是英迪的。

“夏丝汀,我也来帮你!”

又传来努拉的声音。两个人将朝我袭来的手一一拨开,我才得以沿着怪物的胴体继续往上爬。

经过了努拉和英迪的手,又有安娜和布丽达来帮助我。安娜和布丽达的手同许多可怕的手在对抗,在战斗!

谢谢了!谢谢!我不停地用没有声音的话来感谢他们。

接下去自己该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是我应该做的。因为我的好朋友们都在鼓励我、帮助我呢。

海德娜的身体越攀越高,来到怪物的头附近了。她避开众多想来抓我的手,然后一跳跳上怪物的头,用手紧紧抓住众多孩子们的脸孔、鼻子和嘴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上爬。

“谢谢,夏丝汀!”

“夏丝汀,还差一点就到了!”

“夏丝汀!”

“夏丝汀!”

我紧紧搂着海德娜的身体。在我旁边,有努拉、英迪、安娜、布丽达和海德娜的脸,我来不及向这些伙伴们飞吻,已经爬到了怪物的头顶上。虽然站在怪物的头顶上,可是周围的枞树长得还要高,根本看不到森林的顶。往下看,高得几乎令人头晕,但是比起森林来就差得多了。

接下去怎么办?

我怎么才能将这个怪物打倒呢?

“夏丝汀!”

啊!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我从海德娜的身体上下来,骑在怪物的头上。仔细一看,哥哥乌勒的脸孔在这里呢!

“乌勒!”

我想叫出声来,可还是忍住了,但我的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下来。

“夏丝汀,别哭!”

“夏丝汀,哭也没用。”

可是

,我怎么能不哭呢?我没法让自己不哭啊。

乌勒惨白的脸上,清清楚楚地显露出他所受到的痛苦。平日里爱笑的调皮的而又生气勃勃的乌勒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夏丝汀,你赶快到这个怪物的头颅里去!”

乌勒说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明白。

“夏丝汀!快点!到头颅里面去,把这个怪物吞下去!”

可是,到头颅里面去的话,就不是把怪物吞下去,而是被怪物吞掉了呀!乌勒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是漫无目的地摇了摇头。看着哭泣的我,乌勒又说道:“夏丝汀!不要紧的。只有到这个怪物的头颅里面去,才能把它吞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情?我还是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要我到这个怪物的里面去,把怪物吞下去,我无论如何做不到呀。

“夏丝汀,快点呀!”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进去呀?”还是忍住不发出声音。我发不出声音!

我擦掉眼泪,看着乌勒的脸孔,动了动口,不出声音地问道:“怎么进去呀?”

只见乌勒张大了嘴巴,说了声:“就这样子进去呀!”

与此同时,我身后的海德娜的身体配合着乌勒的声音,将我的头“噌”地往下一按,我的头便掉进了乌勒的嘴巴里。

就这样在怪物的头顶上,我被乌勒“嘎巴嘎巴”地咬碎,吞下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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