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治先是一声:“唷!你看起来很悠闲的嘛!”

然后又是一声:“你怎么把斋藤真纪打伤了?而且还是脸上?班级里的一枝花被打成这样子,如何是好?!”

阳治讪笑着说。虽然他的话里含有“你可把她扁得够戗哟”的口吻,可并没有真正动气责怪我的意思。他一定也猜到了当时我正在厕所里被众人教训,因此绝不会袒护真纪的,只不过想用这样一句玩笑将那件事情都冲淡掉。

唔,他真会体贴人。他这样说,倒把我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当时,他把我拉到医务室门口,然后口里叨念着“斋藤斋藤”,又跑回女厕所。他这么做并不是故意要把我一个人撇在那里。那些人把我叫到厕所里想教训我,而我竟然将真纪这个女王“修理”得不成样子。但以后我怎么在学校待下去呢?他正是考虑到我这种可怜的处境。他又担心如果直接表示出对我的关心的话,反而会令我感到更加难堪,所以他不说什么安慰我的话,而是故意念叨着“斋藤斋藤”离开现场的。

至少对我来说,当时他那样做,比直接对我说:“不要紧吧?”

“没关系,打起精神来!”之类的话要好得多。在当时的情形下,那样做是最好不过的了。真的。

尽管这样说,可他嘴上左一句“斋藤”右一句“斋藤”的,还是让我有点不愉快。所以趁着阳治在门口脱鞋的当儿,我朝他肩膀上踹了一脚。这一脚不愧是从哥哥那儿传承来的“爱子腿”,就像鞭子一样在空中划过大半个圆,然后甩中了他从T恤短袖中露出来的左胳膊。

“哎唷!”阳治叫了一声,蹲下身去。

哼!这个混蛋,去死吧!

不!要是他真死了可不妙。

“你怎么这么爱使用暴力?!”阳治说。

“烦死了。”我答道。

“噢,上帝啊!请你教诲这个愚昧的暴力的女人,让她学会和平和非暴力吧!”

“祈祷吧!耶稣基督。上帝已经死了。”

“哎,你怎么知道《北斗拳》的?”

“我哥哥以前也读过。”我不无得意地回答。

“是吗?行了,不说这个了。你家里有人吗?”他问。

“没人。”

“那我们出去吧!”

“不用了。进来吧!”

“还是出去吧。”

“行了行了。哦,北泽和柴田呢?”

“他们回家了。”

啊?独自一个人来了为什么不进我家?不愿意单独跟我在一起?这么好的机会。

好机会,只不过是对我而言吧?

我自言自语地“哦!”了一声。

“什么?”阳治有点奇怪的样子。

看我傻的。

“哦,我忘了拿东西。我去拿东西,你进来等我吧!”我掩饰着。

“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

“可是,得有一会儿呢。”

“没关系。快去拿吧!”

“我给你拿点吃的东西,你还是进来等吧!”

“不了。快去拿忘记的东西吧,我等你。别管我了。”

哼!这个笨蛋!

“那你等我一会儿。”

我明明没有忘记什么东西,却装着要取东西的样子,爬上楼梯。

到了二楼,我停住了。我强烈地意识到玄关的阳治:啊,阳治此刻就在我家呢!怎么办?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才能诱惑他上楼到我的房间里来呢?刚才我找了个借口,说是忘记东西了,可接下去该如何才能让我如愿以偿,让阳治和我一起倒在床上呢?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胡思乱想起来。

我三下两下地整理起房间。

房间里到处都是杂志、随手乱放的空饮料罐和喝了一半的饮料瓶,床上则是脱下来的衬衣啦汗衫啦。糟糕!要花好长时间才能收拾干净呢。不行,这样乱的屋子怎么能让阳治进来呢?看来今天是不行了。

那就上旅馆吧。

我的钱包中还剩六千日元左右。现在是中午时分,价钱优惠,房费应该不成问题。由女生来付房费,这绝对是倒贴,会让人笑死的。可如果是跟阳治去的话,我爱子可绝不在乎这个的哟。

我脱下牛仔裤,换上前些时候刚买的那条可爱的新内裤,连胸罩也是同一个牌子的。然后将腋下等处的体毛修饰一番,画了一下眉毛,又整了整头发,重新穿上牛仔裤和衬衣。

完成!

我突然间变得紧张起来。我好像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将和阳治发生那样的事情,这种奇妙的感觉竟然令我的身体已经湿润了。

呀!沉住气,爱子!接下去才是最关键的呢,可别得意忘形得太早。

再换条内裤吧?可是换也没用。再说哪条也比不上这条可爱。

我把钱包、手帕、手机、小镜子还有化妆包通通装进挎包,挎上挎包走出房间,下楼梯来到玄关。

阳治不在。

我穿上鞋子,走出家门。只见阳治直挺挺地站在马路斜对面的电灯柱下,隔着好几个门呢,脸也不朝这边看。噢!是怕引起别人注意吧。一个人站在家里没人的玄关太招眼,再说又是站在一个女生的家门口,被邻居们看见了一定会怀疑的。

早知道这样爽爽气气到我家里去不就得了嘛?!傻小子!

不对,那个乱七八糟的房间是不能爽爽气气地让他进去的。

我锁上门,穿过马路向对面的阳治走去。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的胸膛“扑通扑通”地直响,好像马上就要被扭断了,崩溃了,爆发了。我害怕得不得了。

“让你久等了!”我说。

“哦,没什么。这附近有公园吗?”

“有,有个儿童公园。我以前去过。”

“就到那儿去吧!”

我和阳治肩并肩走着。我简直不敢相信,能和阳治一起两人在家门口的道路上这样走着,那感觉……我实在形容不出来。

“你在做什么?”阳治忽然问道。

你问刚才吗?我在换内裤呢。

“你问的是什么时候?”我反问道。

“啊,是今天。你想起什么事情来了吧?”

“嗯。今天……我今天想了许多事情。躺在那儿什么事情也没做。”

“你不要紧吧?可别瞎想一通啊!”

“想什么?”我可什么也没瞎想。

“比方说佐野啦斋藤啦什么的。”

“没有啦。”真的,我一点也没有瞎想。我想的几乎全是关于阳治的事情。

“没想就好。”

“不过,佐野绑架的事情我倒是想过。”

“噢。”

“哎!阳治,佐野的事情你怎么看?”

“这个嘛,肯定是被人拐走了。我也想了许多,到底谁有这样的动机呢?可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噢,动机?理由?

很简单,还不是为了钱!喜爱钱的人可太多了。不!可以说,全世界的人没有一个不喜爱钱的。我也爱钱。别看我现在没做什么,要是真需要的话,我也会狠狠地把自己的脚趾剁给你看的。

我将自己的推理讲给了阳治听,告诉他这是佐野或别的什么人自导自演的假绑架案。阳治走在我的右边,默不作声地听着。差不多走到儿童公园的同时,我的推理也讲完了。

“怎么样?你不觉得是这样吗?”我问了一句。

“是啊,”阳治答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呢?不过,你刚才讲的好像有几个地方说不太通……”

真的?我有点意外:“什么地方?”

“首先,寄到佐野家的脚趾,是随随便便包在塑料袋里的,他家里人看到时已经过了很久了,肉都开始烂了。所以,就算做手术,脚趾也接不上了。假如打算将脚趾再接上的话,一开始就会将它冷冻起来,用保温快递送去的。你说是不是?”

是呀。假如是我将自己的脚趾切掉的话,我一定还会更加仔细,毕竟是自己的脚趾啊。虽说只是短暂的分离,但我决不会马虎行事的。快递仍然觉得不够稳妥的话,我会亲手将自己的脚趾用冰敷上,仔细地包好,再装进一个漂亮的盒子,亲自送到家门口,放在一个非常显眼、能够被立即发现的地方,然后急急地按一下门铃。为了保全自己的脚趾,这点事情是在所不辞的。

“还有,”阳治又说道,“你知道要等多少时间才能拿到赎金?至少一天以上吧?这么长时间等下来,脚趾肯定接不上了。到底不像是不小心切下来的手指,马上可以冷冻起来做保存。那是被人剁下来的脚趾啊!”

没错。

“除了这些,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佐野家看上去像是挺有钱的,但是根本拿不出一千万日元,看来只有把房子卖掉,才能凑出这笔钱。佐野再怎么自导自演向家里骗取赎金,他也不会把自己弄得无家可归吧?这个佐野自己肯定也是懂的。拿到钱后要是无家可归了,佐野自导自演的把戏很快就会穿帮的。”

“阳治,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

“什么细节?”

“佐野家里没钱的细节。”

“这个嘛,网页上面都登出来了。”

“哎?”

“你不知道?佐野这家伙自己有个网页,他父母将他被绑架的事情都写在上面了,引起大轰动啦。一些人正在帮他家凑钱呢。即使佐野家的全部财产都拿出来,大概还差两百万,三天之内凑不齐一千万,只好把房子卖掉了。”

“啊!”

看来他家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不过也是的,谁叫儿子被绑架了呢?

“那两百万凑足了吗?”我问。

“差远了!大家好像都在看白戏呢。”

这也难怪。网页上突然间登出这样的东西,谁都会抱着看热闹的心理来看的。

“好像是昨天晚上,‘天之声’网页上也登出了链接地址,结果有帮家伙通过这个地址链接进来,他们根本不懂得BBS的规矩,乱发帖子,把网页弄得一塌糊涂。佐野的父母亲本想为儿子做点事情,可是都给搅乱了。”

可不是嘛。人们在网络世界中本来就不会袒露自己的真实思想的,所以要想发什么呼吁之类的,决不能到网上去发表。结局注定是毫无成果的,只会被搅得稀里糊涂。

呼吁大家献爱心筹款一类的事情,是千万不能在网上做的。

唉,佐野的父母真可怜。明明知道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可还是满怀希望。

“看来只好卖掉房子了……”我轻轻说道。

“你不要说得那么轻飘飘好吗?!那毕竟是他们自己住的家啊!”

“可不管怎么说,结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要想避免这种结局,只有改变方法,除非事情发生转机。”

“所以说,佐野的父母一心想找到他,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说的也是。”

可这也是最难的。假如佐野没有自导自演策划了一场闹剧的话,那事情都是真的了——被绑架啦,犯人胁迫一千万赎金啦,脚趾被斩掉寄到家里来啦。太可怕了!那样的话就太糟糕了,佐野凶多吉少了。

“阳治,你可别陷得太深了,挺危险的。我觉得有点可怕。”

“没事,我又不是一个人在调查。”

“那你让其他人去查好了,你自己可以干些别的事情。”

“瞧你说的!我怎么能这样做?”

妈的!难道佐野就这么有人缘?阳治和佐野关系这么铁?

“阳治,你跟佐野又谈不上是好朋友……”说着,我坐上儿童公园内一个动物形状的椅子。

随着弹簧的震动,屁股下面这只粉红色的熊摇晃起来,我人也随之摇晃着。

“这不是什么朋友不朋友的事。看见周围的人有困难,总要帮一把吧?埃塞俄比亚离我老远呢,可是我照样担心那里的难民。所以,班级里的同学被人绑架,我为他担心,想做点什么,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唉,真是死心眼。让我来告诉你吧,阳治!人的善良和同情心是有限的,即使别人碰到天大的困难,只要跟自己毫无关系,人们是决不会伸出手去帮忙的,哪怕连稍稍关心一下也不肯,惟恐避之不及呢。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了,人们只是心照不宣,不说出来而已吧。只有我会告诉你的。

爱心和自私永远都是一对矛盾,两者就好像在拔河一样,互有胜负,所以人才会有时热心助人,有时又冷漠无情。换句话说,人们只做那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哦不!只做自己愿意去做的事情。

可是……可是,我心目中的阳治,的确应该是一个真正热心助人的英雄。他不光帮助自己的同学二

崎、浦安和佐野,还不远万里地去拯救埃塞俄比亚的难民和月球上的玉兔,甚至有时还在太空中帮助迷了路的外星人。他应该是这样的英雄呀!

但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假如真有的话,那才叫人受不了呢。就算真有这样的英雄,他一定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而一天到晚尽干傻事的。所以,我想,现实生活中诚实得几乎傻乎乎的阳治,是绝对要比这样的家伙来得更可爱呢。

为了满足自我意识和某种庸俗的目的,人们总是希望哪天真的会出现拯救埃塞俄比亚的难民、拯救月球上的玉兔、甚至帮助太空中迷路的外星人的英雄。尽管明明知道这种希望显得多么的伪善,但还是觉得世界上应该有这样热心助人的英雄。至于自我意识啦自我形象什么的,就不去考虑了。

但是,这种救助埃塞俄比亚难民、月球上的玉兔和外星人的事情,让真正的英雄去做好了。我、阳治、还有周围几乎所有的人,我们都不是英雄,我们各自都有很现实的生活和人生。只要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他的爱心和自私心必定是时时矛盾着、刻刻斗争着的。

普通人都是这样的。

所以,阳治只需像现在这样普普通通的就够了。

可是……可是,我又希望阳治是个真正的英雄。我希望阳治的爱心战胜他的自私心,而不希望他正直、热心、可爱的一面输给自私、冷漠的一面。假如阳治真的要去帮助埃塞俄比亚的难民、月球上的玉兔和太空中迷路的外星人,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他的,并且欣赏他,爱他,一直到天荒地老。

哦不,对现在的阳治,我就已经非常爱他,欣赏他,支持他了。

……

阳治不说话了。他坐到旁边那只黄色的长颈鹿椅子上,前后摇晃起来。椅子上的油漆有些剥落了,斑斑驳驳地显出很复杂的图案。

此时的阳治一定觉得自己是个非常正直的人,说不定得意得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或者,现在正在反省也说不定呢。他懊悔自己正直过了头,把本来不想对我讲的话也脱口说给了我听。瞧,他小心地观察着我的反应。看他那样子,似乎只要我不说出下一句话,他就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我能说什么呢?真讨厌。

我内心的同情心和自顾不暇的意识在斗争。可是——妈的,我的同情心太软弱,即使是面对喜欢的男生,我的同情心也不容易被唤起。我会麻烦,讨厌,自顾不暇。这可不妙,非常的不妙。

“哎,阳治!”我这会儿想说什么呢?“你说能找到佐野吗?”

“不知道。只知道佐野被绑架的那天,同学们都没见到过他,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

“会不会有人撒谎呢?”

“嗯,好像不会吧。”

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佐野的?这是什么意思?

“阳治,你也怀疑我?”

“哪儿的话!你为什么要去绑架佐野呢?”

“我没绑架佐野!”我也不可能去绑架他呀。

“所以嘛,我也没必要怀疑你。”

“那你为什么特地强调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佐野的呢?”

“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说事实而已。你别多想了!”

“但是我不想听!不许再说!”

“知道了,不说就是。不过,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

“嗯——你知道有谁暗恋你吗?”

“啊?!”

混蛋!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好像被人从后面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

“你想问什么?”我屏住呼吸反问道。

“可能是因为你和佐野一起去情人旅馆,那个暗恋你的家伙妒忌佐野,于是将他绑架了。当然也有可能正好是相反。”

“你胡说什么呀?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

“绝对不可能!根本没有哪个家伙在暗恋我。”

“有没有很难说。反正,你不知道了?”

“我怎么会知道?!”

大坏蛋!去死吧!

阳治,你现在就给我去死!

赶快消失!别在我面前出现!

就当你根本没有出现过!将所有出现过的痕迹统统擦掉!

“是吗?不好意思了,问你这个问题。”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向我赔礼道歉!

“对不起。”阳治说。

阳治嘴上说“对不起”,脸却扭过去看也不看我。我一下子醒悟了:那可爱的新内裤和新胸罩全都变得毫无意义了,根本不可能派上用处了。我可是特意换上去的呀。它们真的很可爱。内裤上还有蕾丝,若隐若现的,多么有情调。

我再不需要它们了!也不需要阳治!滚吧,阳治!我不想和你亲密接触。你赶快从我眼前消失!

妈的,糟糕透了!跟阳治一起出来简直毫无意思,浪费时间。

你去死吧!

我想这就告辞,站起身来,看也不看阳治的脸径直离去。

但我又害怕阳治说“你要回去吗?”说完冷冷地看着我离去,留也不留。

我终于没有勇气站起来告辞。

我低着头,不去看阳治。

阳治!你这个傻瓜!混蛋!!猪!!!去死!

为什么要这样,阳治?

为什么知道我和佐野去过情人旅馆,还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为什么你这样心平气和、一点也不妒忌地来问我?

为什么问我知不知道有谁暗恋我?

阳治你这是怎么了?

别怪我光火,谁叫你这样问我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感觉混作一团。

我像被人用绳子缚住了一样,无法动弹,呆呆地坐在阳治旁边。

我真凄惨呀。不好!我要哭了。啊,哭起来了。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眼睛热热的。我咬着牙,低头盯着地面看,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眼泪就会淌下来。我极力屏住呼吸,感觉只要身体的任意一部分动弹一下,都会一下子招致彻底决堤似的,就连心脏的跳动都很危险。

太阳穴处的脉动一阵紧过一阵,我仿佛听到它“咚咚”跳动的声音。终于,我抵不住这揪人心肺的脉动,哭出来了。脸颊两边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眼泪。可我知道它终究遮不住多久,很快就会被发觉的。

怎么办?回家吧?但是,从这里到家的几十米距离,对我来说却是太遥远了,再说我现在身体僵硬了,站不起来了。

眼泪是控制不住了,可至少不能让他看见我吸鼻涕和抽噎的样子呀。我努力稳住身体。现在我只要稍稍移动一下身体,马上就会“呜呜呜”令人难为情地哭出声来。

可一动不动的也很危险,崩溃仍然控制不住。

真糟糕。啊,我不行了,我快控制不住了!我知道,我要是哭出来的话,一定会是号啕大哭的,因为我实在感觉太伤心了,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鼻涕和抽噎一齐向我攻来了!

我已顾不上难为情了!我紧握的两手已经毫无感觉了!

就在我即将崩溃,鼻涕、抽噎、“呜呜呜”的哭声差一点爆发的那一刻,阳治突然说了声:“哎,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我才发现阳治已从长颈鹿上下来,离开了我。

太好了,天助我也!

不!不能算好,由于我屏了又屏的气息一下子放开,呼吸变得抽抽噎噎起来,终于哭出了声。

哭声越来越高,我已经彻底控制不住了。唉,想哭就哭吧。我刚才伤心得简直要肠断心碎,现在就让我爽爽快快大哭一场吧。

我听到“喂!”的一声,接着从稍稍有几步距离的斜前方传来阳治的说话声:“嗨!你们在做什么?”

傻瓜!阳治这个大傻瓜!你竟然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在哭,一点也没有听到我的哭声,真是个大大的傻瓜!阳治去死!

“嗨!你们快停下!这是什么地方?我叫警察啦!”

阳治的声音越来越凶了。我抬起了头。我不在乎被阳治看见,要不然他根本注意不到我在哭。

这一看还真吓了一跳。我立时停止了哭泣,那带有戏剧表演性的眼泪也一下子收住了。

也难怪阳治愤然。在我坐的粉红色熊的斜对面、大约十米远的地方,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坐在秋千旁的凳子上,男人褪下裤子,女人则撩起裙子,两人正不停地扭动着腰。嗬!分明是在干那事!

两个男女全然不顾阳治的愤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园的凳子上,两个男女穿着衣裳居然就干这种事!

不知羞耻!

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并不是在玩变态的游戏,因为他们一面在扭动着,一面却在哭。那眼泪和我的眼泪截然不同,他们不像我一样,是为了对人表达什么而哭泣。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眼泪是在不知不觉中淌下来的,他们并不想哭泣,但是不知为什么却流下了眼泪。我知道,我的眼泪是伪装的,而他们的眼泪却是货真价实的。因为我刚刚才流下伪装的眼泪,所以我能识别货真价实的眼泪。

见鬼了!大白天在公园的凳子上干那事,一边亲热一边哭泣,那眼泪一定是真的了。

我看不出那亲热行为和那眼泪是伪装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意思想要向别人说些什么,或是做给别人看些什么。两个人因为抑制不住哭泣所以才哭泣,抑制不住亲热行为所以才亲热的。是的。要不然,当阳治走近他们跟前,口里喊着“停下!”的时候,他们肯定会马上停止亲热的行为和哭泣的。

我的虚假的眼泪瞬间便停止了,一点痕迹都没有,脸颊上也干了。

“嗨!不是说了让你们停下吗?再不停,我真的叫警察了!”

说着阳治取出手机。

我站起身,朝阳治走过去。

男人一面哭泣着,一面仍然没有停止动作。那女人则对阳治说道:“你叫吧,没关系。随你便好了,叫吧。”

“好!那我就真的叫警察了。”

阳治说着,开始按手机的数字键,被我从背后一把夺了过来。

“干什么!把手机还给我,爱子!让小朋友看见他们这样多不好。”

我看了看男人和女人哭泣的脸孔,没有还给他。

“快把手机还给我,爱子!”

阳治又说了一遍,我还是不还。

那个男人是吉羽孝明大叔,女人是她妻子,叫吉羽沙耶香。两人原本有三个儿子,名字分别叫真一、浩二和雄三,三人是三胞胎。不幸的是,三个孩子都被一个不明身份的杀人鬼杀害了。杀人鬼还残忍地剁下他们的肢体,扔在多摩川的河滩上。杀人鬼至今还没有被抓捕归案。

或许吉羽大叔和妻子没有在公园凳子上这么做的权利……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再稍稍给他们一些时间,让他们尽情地哭泣,尽情地发泄。因为我想,假如他们实在抑制不住哭泣,抑制不住要亲热,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眼看制止不起作用,阳治又想说什么。

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啊,在这里!”接着,一个人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当看见凳子上的两个人时,这个人不禁“啊!”的一声,急忙闪开。

这个人实在是怪怪的。不光是举止,那副样子就看着有些怪,穿一件粉红色的T恤衫,胡乱地塞在休闲裤子里,身上背着个双肩包,双肩包的拉链上拴着一个“Kitty猫”挂饰;面孔白皙,戴着一副眼镜,前刘海长长的,几乎将眼镜都遮住了;而且不光刘海的头发长,整个头发都长不长、短不短的,好像头上扣着一顶难看的帽子。那样子,真像电视中那个穿着不伦不类、说话举止让人反胃的搞笑演员大木凡人。这个公园可真是怪事多多。

可是,这个怪人一出现,那边一直动作不停的两个人却停下了,吉羽大叔的妻子放下裙子,腰也不扭了。看来这个人跟他们认识。

丈夫提起裤子,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啊,打搅你们了吧。”

像大木凡人一样的怪人,一边忸忸怩怩地说着,一边“嘿嘿”地笑起来。然后,对吉羽大叔的妻子说了声“对不起”就离开了公园。身上那只双肩包跟他的头发一样,胡乱地摆起来。

我和阳治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接着也撇下了女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公园。

实在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刚才哭了。但我为什么哭呢?

得,管他什么理由呢,反正是伪装的眼泪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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