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4月11日

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市

木兰花旅馆

致有关人士:

我叫威尔弗雷德·勒兰德·詹姆斯。我写这封信坦白交代本人的罪过。

一九二二年六月,我行凶谋杀了我的妻子阿莱特·克里斯汀娜·温特尔斯·詹姆斯之后,把她的尸体坠人一窖老井中隐匿了起来。我儿子,亨利·弗雷蒙·詹姆斯,帮助我实施了这个犯罪行为,但那个时候他才十四岁,无须承担任何责任。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是我利用他的恐惧心理,打消他非常符合人之常情的种种反对意见,哄骗他参与了那场谋杀。比起犯罪这件事本身,我为哄骗他的做法更加感到懊悔。

其间的种种缘由,这份交代记录会公诸于众。

导致我犯下那该遭天谴的罪恶的原因始于内布拉斯加州赫明顿的那一百亩良田。

那块地是我妻子的父亲约翰·亨利·温特尔斯在遗嘱里留给她的。我想把它与我们在一九二二年就已经达到八十八亩的终身保有的不动产农场合并在一块儿。可我那位打心里就不喜欢农场生活(也不喜欢嫁给农民)的老婆想把这块地卖给法灵顿公司,变换成现金。我问她是否真的愿意在法灵顿屠宰厂的下风处过日子的时候,她告诉我,我们可以卖掉她父亲的良田和我们的农场——我父亲的、也是我父亲他祖上的农场啊!我问她有了钱却没了地咋办,她就说,我们可以搬到奥马哈去呀,或者呢,干脆到圣路易斯去开个门市。

“我决不会在奥马哈生活,”我说,“傻子才住在城里头呢。”

照我目前所生活的地方来看,那句话想来真是讽刺,可我不会在此处久居的。

这一点我心知肚明,就如同我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墙里弄出声响来一样。我也明白,当尘世的命数走到尽头之后,我会在何处安身。我不知道地狱是否比奥马哈更糟。

假如四周没有美丽的乡村环绕,恐怕奥马哈城早就成为地狱了,它不过是座不停地冒烟、四处散发着硫磺臭气的空落落的城市,满城尽是像我一样失魂落魄的人。

为了这一百亩地,我们在一九二二年冬天和春天争得不可开交。亨利夹在当中,不过他倒更偏向我这一边。他长相像他妈妈,但在对待故土的感情上,他更像我。

他是个顺从听话的孩子,丝毫也没他妈妈那种傲慢无礼。一次又一次,他告诉妈妈,说他不愿住在奥马哈或别的城市,还说,只有她妈妈和我意见统一,他才会离开。

可是意见统一这一点,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做到。

我想到了诉诸法律。在这件事上,我作为丈夫,任何法庭都会坚持我有决定这块土地用途和目的的权利。这一点我有把握。可我却给一件事儿拦住了。倒不是担心邻居们的闲言碎语;我才不在乎乡下人嚼舌头呢。是别的。我心里早已恨她。对。

我已经希望她死掉,这就是我没去诉诸法律的原因。

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住着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耍奸使诈的人。

一九二二年三月,赫明顿的天空是银灿灿的,每块田地都变成了雪纱一般,我相信,在那时,农民威尔弗雷德,·勒兰德·詹姆斯心中那个耍奸使诈的人已经对我妻子下了判决,裁定了她的命运。这是宣判死刑的判决。《圣经》上说,不知感恩的孩子像蛇牙,可是,纠缠不休、不知感激的老婆比蛇牙还要锐利。

我不是恶魔。我曾试图把她从那个耍奸使诈的人手中拯救出来。我告诉她,如果我们无法达成共识,她可以到林肯郡她母亲那儿去住,一个往西离这儿六十英里的地方——这段距离够远的,算得上是分居了,虽然还够不上离婚,但已表明我们的婚姻正在解体。

“然后把我父亲的地留给你?”她问道,接着把头甩向一边。我对那种傲慢的甩头动作早已厌恶到极点,她那时就像是匹驯养不到位的马驹子,鼻子里还会发出嗤嗤声。

“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威尔弗。”

我对她说,如果她坚持己见,我会从她手中把地买过来。这将不得不等上一段时间——八年,也许十年——但是,我会分文不差地把钱付给她的。

“一丁点一丁点地进账,比一个子儿都没有还要坏,”她应答道(鼻子又“嗤”的一声,头又来了个侧甩动作)。

“这是每个女人都懂的。法灵顿公司马上支付全部现款,而且他们打算给出的高价要比你的出手爽气多了。我才不会住在林肯郡呢。那又不是个城市,只不过是个教堂比房子还多的村子。”

您明白我的处境了吧?您不会不懂她把我置于的窘境吧?难道我就不能博得您的一点点同情?不能?那么就听听这件事吧。

那一年的四月头上——据我所知,距今已经八年了——她满面光鲜、神采奕奕地走到我身边。她把大半天时间都泡在麦克库克的“美容院”里,把头发做成厚厚的鬈子,悬在脸上,让我想到旅馆和客栈里的马桶纸卷儿。她说她有了个主意,那就是把那一百亩良田和农场一起卖给法灵顿公司。她认为,为了得到她父亲的那块地,公司会一并买下农场,因为那块地靠近铁路线(也许她想得有道理)。

“然后嘛,”那蛮不讲理的泼妇说道,“我们把钱分了,离婚,重新开始各自的生活。咱俩都清楚这就是你的心愿。”她说这话,俨然她不这么想似的。

“哦,”我说了声(像是要认真考虑这个意见),“那孩子跟谁呢?”

“当然跟我啦,”她说道,眼睛睁得老大老大。

“一个十四岁的男孩需要跟他妈一起过。”

就是在那一天,我开始做亨利的工作了,我把他妈妈的最新计划告诉他。我们坐在干草垛上。我一脸哀伤,用最悲伤的声音,向他描述,如果允许他妈妈实施这个计划,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他会怎样失去农场和他的父亲;他会在一个大得多的学校里念书;他所有的朋友(大多是自孩提时代起便认识)会被撇下;他会在一个嘲笑他、骂他是乡巴佬的陌生人中为了一席之地打拼挣扎。另外一方面呢,我说,如果我们能够抓住土地不放手,我相信到一九二五年之前就可以付清所有的银行贷款,过上无债的幸福生活,呼吸甜美的空气,而不是从早到晚眼巴巴地望着猪内脏顺着从前清澈的小河漂流下来。

“现在,你有什么想法?”在要多详细就有多详细地描绘了这个景况之后,我问儿子。

“和你一起住在这儿,爸爸,”他说,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涌下。

“她为什么非要这样……这个……”

“你接着说,”我说,“讲真话绝不是诅咒,儿子。”

“这个贱货!”

“因为大多数女人都是贱货,”我说,“贱是她们本性中无法根除的一个部分。问题是我们如何应对。”

但是,我内心那个耍奸使诈的人已经想到牛棚后面的那口老井了,那口井只是用来盛泔水用的,因为它太浅太混浊——只有二十英尺深,比闸沟深不了多少。现在仅仅是把儿子引到井的问题上。我不得不引导他,您当然明白这一点。我可以杀掉老婆,但必须拯救我可爱的儿子。

如果膝下无子嗣与你共享、然后继承那一百八十亩或者一千亩土地,拥有它们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装着在考虑阿莱特把玉米良田变成屠宰场的疯狂计划。我恳求她给我时间来习惯那个想法。她同意了。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当中,我做亨利的“工作”,使他接受不同的想法。这确实是要多困难有多困难。他虽然有她妈妈的长相(女人的长相是蜂蜜,你晓得的,引诱男人上蜂窝去挨蜇。)但是没有她该死的倔性子驴脾气。

只需要向他描绘一下今后他在奥马哈或者圣路易斯的生活前景就行。我提出了就连这两个拥挤的城市也不会满足她这个可能性。她也许会觉得唯有芝加哥才合适。

“那时,”我说,“你也许会发现自己跟黑人一起上中学。”

他对他母亲的态度变得冷淡了。她呢,经历了一番努力——所有的努力都显得笨拙,都遭到拒斥——试图重新博得儿子的感情,之后便用冷漠来回敬了。我(更恰当地说,是那个耍奸使诈的人)为此感到庆幸。六月初,我告诉她,认真思考之后,我决定不让她太平无事地卖掉那一百亩地;而且,如果毁灭和赤贫就是付出的代价,我会和她同归于尽。

她倒是镇定自若。她决定自己(法律嘛,我们都知道,会和掏钱的人交朋友)去咨询律师。这一点我预料到了。我奚落她这个主张。因为她无法支付咨询费。那时,我把我们拥有的一点现金攥得紧紧的。

当我要求时,亨利甚至把他的储钱罐交给了我,所以她就连那么一点儿钱也拿不到。

当然,她去了位于迪兰的法灵顿公司的办公室,觉得非常笃定(和我一样)有利可捞的他们会帮她支付法律费用。

“他们会的,而她会赢。”在我们经常谈话的地点干草垛,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亨利。对此我并没有十成把握,但是我已经做出决定,虽然还不至于过头地把这个决定称为“计划”。

“可是爸爸,那样不公平!”他大声喊道。他坐在干草垛上,显得非常稚气,不像十四岁,倒更像十岁。

“生活向来就不公平,”我说,“有时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得到你必须得到的东西。哪怕有人受到伤害。”我顿了顿,打量着他的脸庞。

“哪怕有人死掉。”

他脸色发白:“爸爸!”

“如果她死了,”我说,“一切就会照常。一切争论都会了结。我们可以太平地在这儿生活。为了让她走,我已经把我能给的都给了她,可她就是不肯走。现在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或者说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

“可我爱她呀!”

“我也爱她。”我说,不管您是多么不相信,我爱她这一点却是真真切切的。

一九二二年,我对她的恨胜过了任何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感觉,而假如爱不是其中的一部分,是不会有那种情感的强度的。而且,虽然阿莱特尖酸刻薄、固执任性,可到底还是个性情火热的女人。我们的“婚姻生活”从来没有终止过,即使为了那一百英亩地开始争吵之后,我们在黑暗中的交媾越来越像动物在发情。

“不一定痛苦,”我说,“而一旦了结了……就好了……”

我带儿子走出牛棚,把井指给他看,他却号啕大哭起来。

“不,爸爸,千万不要。”

但是,当她从迪兰回来(我们的邻居哈兰·考特利用他的福特车带她走了大半的路,然后让她自己走了最后的两英里),亨利恳求她“放手吧,这样我们还照样是个家”的时候,她大发脾气,扇了他一个嘴巴,告诉他不要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你父亲把怯弱传染给了你。更糟糕的是,他把贪婪也传染给了你。”

就像她与这个罪恶毫无干系似的!“律师向我保证这块地是我的,随我处置,我会把它卖了。至于你们俩嘛,你们就一起住在这儿,闻闻烤猪的味道,自己烧饭,自己理床。你,儿子,可以白天耕地耙田,晚上读读他那堆不朽大作。那些书没给他带来过多少益处,但是你也许会读得更透些。谁知道呢?”

“妈妈,这不公平!”

她瞅着儿子看看,像个女人在打量一个擅自摸她胳膊的陌生男人一样。当我看到儿子冷冷地回望的时候,心里好开心啊。

“你们俩可以一起下地狱去了。我嘛,我要到奥马哈开个服装店。这就是我认为的公平主张。”

这次谈话发生在前院,院子位于屋子和牛棚之间,尽是灰尘。她的公平主张就是她撂下的最后通牒。说完这话,她便大步穿过院子,那双漂亮的、城里人穿的皮鞋扬起一片尘土。她一进屋子就把门关上了。亨利转过身来看着我,他嘴角带血,下唇肿胀,眼神里饱含着愤怒。那愤怒是赤裸裸的、纯粹的,只有青春期的人才能感受到的那种。恰恰就是那样一种愤怒才会不计代价。他点点头。我也朝他点点头,表情跟他一般凝重,可我内心那个耍奸使诈的人却在咧嘴大笑。

那一巴掌成了她的死亡令。

两天过后,亨利来到新刨的玉米地找我时,我发现他的心又软了下来。我并不沮丧,也不感到惊讶。从孩子到成人的岁月中,人的情感是一阵一阵的,正在经历这个状态的人起伏变化起来就像是美国中西部农民过去经常放在粮仓顶上的风信鸡一样。

“我们不能这么做,”他说,“爸爸,她是错了。香农说过,因错而死的人是要下地狱的。”

上帝一定惩罚循道宗教堂和循道宗青年会,我心里想……但是那个耍奸使诈的人只是笑了笑。接下来的十分钟,我们在翠绿的玉米地里谈起了神学,当时初夏的云朵——那是最漂亮的云朵了,像纵帆船一样漂浮的云朵——缓缓地在

我们的头顶上飘过,后面留下航船尾流一般的影子。

我向他解释道,那样干不是把阿莱特送进地狱,恰好是把她送上天堂。

“因为,”我说,“遭到谋害的男人或女人死的时候上帝不在现场,在场的是人。那男人……或者女人……还没来得及赎完罪,生命就夭折了,因此所有的过错一定会被原谅。如果你以这样的方式来看待这件事,每个杀手便成了天堂之门。”

“可我们呢,爸爸?我们不会下地狱吗?”

我指了指葱郁的玉米地。

“看到我们四周尽是天堂,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她打算把我们从这儿赶走,就像天使拿起冒着火焰的剑把亚当和夏娃赶出伊甸园一样。”

他盯着我,表情十分不安。黑暗。我讨厌用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儿子拽人黑暗,但我在当时和现在都隐约相信,那样做的不是我,而是她。

“而且想想看,”我说,“如果她去了奥马哈,她会在阴间给自己挖个更深的坑。如果她把你带走,你就成了城里的孩子——”

“我绝不会走!”他高声叫嚷出来,惊得乌鸦从篱笆上飞起,打着旋飘进湛蓝的天空,像烧焦的纸片。

“你还小,将来会走的,”我说,“你会忘掉这一切……你会学到城里的方式……开始给自己挖陷阱。”

如果他当时回答,杀手绝无希望在天堂里与受害人重聚,我也许会被驳倒。可是,要么是他的神学理论还没高深到那一步,要么就是他不想考虑这类事情。到底地狱真的存在,还是我们给自己制造了人间地狱?每当我回顾过去八年的生活,我都坚持认为是后者。

“怎么干?”他问,“什么时候干?”

我告诉了他。

“干完以后我们还能继续住在这儿?”

我说能。

“不会让她痛苦吧?”

“不会,”我说,“很快就完事。”

他似乎满意了。即便如此,要是阿莱特本人做事不是太绝的话,事情也许还不至于发生。

我们决定在六月中旬的某个周六晚上动手。那天晚上,天气不错,跟我记忆中的所有晴天是一样的。阿莱特有时在夏日的傍晚喝上一杯葡萄酒,但一般不会多喝。

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她属于那种只要喝了两杯,就忍不住要喝四杯、然后六杯、再后整整一瓶的人。尔后,要是还有,再来上一瓶。

“我得留点儿神,威尔弗。我太贪杯了。不过,对我来说,幸运的是,我这人意志坚强。”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门廊上,望着残留在田野上的向晚时分的光辉,听着蟋蟀发出令人恹恹欲睡的“喏咿——咿咿咿咿咿”的叫声。亨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晚饭几乎没动。门廊里有一对摇椅,一张配的是妈咪坐垫,另一张配的是爹地坐垫。

和阿莱特坐在摇椅上的时候,我想我听到了一个也许是干呕的轻微声音。我记得我当时想,到那一刻真正来临时,儿子终究还是会下不了手。

第二天早晨,他母亲将带着宿醉醒来,脾气大发,丝毫也不知道自己差点永远见不着内布拉斯加的黎明。

但我还是按照计划向前推行。因为我像一只俄罗斯套娃?也许吧。也许每个人都是那样。在我心里的是那个耍奸使诈的人,但是,在那个耍奸使诈的人的心里却是一个怀揣希望之人。那个怀揣希望的家伙在一九二二年和一九三三年当中的某个时候死去了。那个耍奸使诈的人做绝了坏事之后也消失了。生活,缺少了他的诡计和城府,已然成了一片虚空之地。

我把酒瓶从屋里拿到门廊上,就在我试图给她斟酒时,她却用手遮住了那个空杯子。

“为了弄到你想要的东西,你用不着把我灌醉。我自己也想要。身上有点痒。”

她岔开双腿,把手放到裤裆,让我知道她痒的地方。在她的心里有个粗俗不堪的女人——或许甚至就是个婊子——而酒总是让她放荡发骚。

“不管怎么说,再来上一杯吧,”我说,“有事要庆祝一下。”

她戒备地望着我。就算只喝了一杯酒,也已经让她泪眼婆娑了(好像一部分的她想要得到所有的酒,可又无法得到,正在为此哭泣呢)。在落日的余晖里,她的眼睛呈橘黄色,像是里面点了蜡烛的南瓜灯的眼睛。

“不会有官司的,”我对她说,“也不会有离婚。如果法灵顿公司能够支付我的八十亩地和你父亲的一百亩地,我们的争论就到此为止吧。”

在我们令人烦恼的婚姻当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居然目瞪口呆了。

“你说什么?你是认真的吗?别逗我,威尔弗!”

“我没逗你,”那个耍奸使诈的人说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是诚心诚意的。

“亨利和我就这件事也没少谈过——”

“你们俩像贼一样,这倒是不假。”她说。

她已经把手从酒杯上挪开,我不失时机地把它斟满。

“常常在于草垛上,或者坐在木头堆上,或者就在后面的地里头挨着头嘀嘀咕咕。我还以为你们是在谈香农,考特利。”

接着又是一声鼻嗤,一个甩头,可我认为她此刻也多少有些伤感了。

她呷了呷第二杯酒。若是只呷上两口,她还可以把酒杯放下,然后上床睡觉。如果到了第四口,我就不妨直接把酒瓶子给她,更不用说我准备在手边的另外两瓶了。

“不,”我说,“我们谈的不是香农。”

尽管我曾经看到,他们一起步行两英里路到赫明顿中学时,亨利偶尔会拉着她的手。

“我们一直在谈奥马哈。我想,他想去那儿。”

在她喝完一杯酒、另一杯只呷了两口时,要对她露骨地吹牛肯定是行不通的。我的阿莱特啊,她生性多疑,总是在寻找我内心更深的动机。当然,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怀有更深的动机。

“至少试试看才知道吧。再说,奥马哈离赫明顿不是很远……”

“对,根本就不远,我已经对你们说过一千遍了。”她又呷了一口,并未像之前那样放下酒杯,而是把它拿在手上。西边地平线上橙色的天光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这光此时正在她的酒杯中燃烧。

“如果是圣路易斯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已经放弃那个想法了。”她说。

当然,这意味着她已经调查过那个计划的可能性,发现它有问题。无疑是背着我干的。

除了找法灵顿公司的律师之外,所有这一切都是背着我干的。如果她不是想把它当做是揍我的棍子的话,她照样会背着我干那事儿。

“你认为,他们会把整块地买走吗?”

我问,“整整一百八十亩地?”

“我怎么知道?”她边说边呷着酒。

第二杯酒喝了一半了。如果我此刻告诉她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并把酒杯从她手中拿走的话,她肯定不会答应。

“你知道,对此我一点也不怀疑,”我说,“那一百八十亩地就像圣路易斯一样。你早调查过了。”

她狡猾地朝我瞥了一眼,然后突然放声大笑,“也许我真的调查过了。”

“我想我们可以在城郊找栋房子,”

我说,“那里起码有一到两块地可以看看。”

“那样你就可以整天把屁股放在门廊摇椅上,让你老婆干活?嘿,帮我把杯子加满吧。如果我们是在庆祝,那就让我们庆祝庆祝吧。”

我把两个杯子都加满。我的杯子里只倒了几滴,因为我刚刚只喝了一口。

“我想我说不定能找份修理师的活儿干干。汽车和卡车什么的,但主要还是农机。要是我能让那台旧农机宝转起来——”

我拿着杯子,指了指停在牛棚边上的那台黑乎乎的拖拉机——“我想,什么玩意儿我都能修得好。”

“是亨利劝你这样做的吧。”

“他说了,与其一个人单独留在这里明摆着吃苦受罪,倒不如冒险尝试幸福地在城里生活,我信他了。”

“这孩子有脑筋,大男人听他的!终于还是听了!祝贺!”她一饮而尽,举杯还要加酒。她抓着我的胳膊,朝我靠得很近,近得能闻到她气息里的酸葡萄味儿。

“今晚你也许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威尔弗。”

她将沾满紫色酒液的舌头伸到上唇的中间。

“那个龌龊事儿。”

“我正盼着呢。”我回答。假如我得手的话,那天晚上一件更龌龊的事将在我和她合睡了十五年的床上发生。

“我们把亨利叫过来吧。”她说,话语已经开始含糊。

“我要祝贺他最后终于见到了光明。”(我提到过我老婆的词汇里没有“感谢”这个动词吗?也许没提过。

也许现在我已经用不着提了。)她突然有了主意,两眼发光。

“我们给他一杯酒吧!他也老大不小的了!”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就像坐在法院两边长凳上的老男人在讲黄段子时的动作。

“要是我们让他松松口,说不定能探到他有没有跟香农·考特利搞上了呢……她呀,是个小骚货,不过倒是有一头漂亮的头发,这一点我得承认。”

“先再来一杯吧。”那个耍奸使诈的人说道。

她又喝了两杯,酒瓶(第一瓶)这下子空了。那一刻,她用最拿手的中世纪吟游诗人的嗓音唱起《阿瓦隆》,边唱还边展示她最拿手的中世纪吟游诗人转眼球。

看着让人难受,听着更让人难受。

我走到厨房,又拿了一瓶酒,断定此刻正是叫亨利的时候。虽然,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我对儿子参与此事不抱多大的希望。如果他愿意做我的同谋,我就干,可我心里在想,当谈话结束、那一时刻真正来到的时候,他会临阵退却的。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就把她安置到床上。第二天早晨,我会告诉她,关于卖掉家父土地的事情,我已经改变了主张。

亨利过来了,他那张白皙痛苦的脸上显示不出丝毫要助人成功的迹象。

“爸爸,我觉得我不能,”他低声说道,“她是我亲妈呀。”

“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是做不到,”我说,话音里面丝毫也没有耍奸使诈的人的痕迹。我认命。该是啥样就啥样吧。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开心。醉是醉了,但是开心。”

“不止是喝多了,她醉了?”

“别大惊小怪的;随心尽性是唯一能让她开心的事。跟她一起十四年,该教你明白这一点了吧。”

当他的亲生母亲开始刺耳地、但是一字一字地吐出《风骚的麦吉》时,他蹙了蹙眉头,把耳朵侧向门廊的一边。一听到这首下流的歌谣,亨利就会蹙眉头,也许是因为听到其中的和声部分(“她心甘情愿,帮他把鸡巴插了进去,因为她是风骚的麦吉”),更可能是因为看到她那含混不清的发声样子。早在去年劳动节周末的一次循道宗青年同道的野营会上,亨利就已经发誓拒绝酒精了。看到他震惊的样子,我非常开心。当十来岁的孩子不像劲风中的风向标时,他们就像清教徒一样僵硬。

“她要你跟我们一起来上一杯。”

“爸,你知道我已经向主发誓滴酒不沾了。”

“你得跟她一起喝了那杯。她想庆祝。我们要卖地,迁往奥马哈。”

“不!”

“嗯……瞧着吧。一切由你自己决定,孩子。出来,到门廊上来。”

他妈妈看到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双臂缠住他的腰,把身子紧紧地贴着他,并在他的脸上过火地亲来亲去。从儿子脸上表现出来的痛苦样子可以想象,那些亲吻一定是味道难闻,令人不爽。那个耍奸使诈的人趁机把她那只又喝空了的杯子加满了。

“我们终于在一起啦!我的男人们有脑子啦!”她举起杯子干杯,杯中相当一部分酒斜泼在她的胸脯上。她笑了,冲我挤挤眼。

“威尔弗,如果你乖,过会儿就让你把我衣服里面的酒吮干。”

然后,她一屁股坐回摇椅里,撩起裙子,塞到两腿间。亨利打量着她,既感到茫然,又充满厌恶。她望着亨利的表情,笑了。

“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嘛。我看到过你跟香农,考特利在一起。她是个小骚货,不过她头发漂亮,身条子也不错。”她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光,打了个嗝。

“如果你不尝尝鲜,你就傻了。可你最好谨慎点。十四岁不是小得不能结婚。在中部这儿,跟你表妹结婚,十四岁不算太小。”她又笑了几声,端出酒杯。我用第二瓶酒给她把杯子倒满。

“爸爸,她喝得够多了。”亨利说,像牧师一样不赞成我加酒。我们头顶上方,最初出来的星星眨巴着眼睛,挂在无边无际的、平坦的苍穹太虚

中。这是我平生最爱见到的景象。

“啊,我忘了,”我说道。

“酒后吐真言,这是老普林尼说的……是在你母亲经常鄙夷不屑的一本书里说的。”

“他啊,就是白天手里拿耕犁,晚上钻进书纸堆,”阿莱特说,“除了他在我身上搞别的活动的时候。”

“妈妈!”

“妈妈!”她学着他的腔调,然后朝哈兰·考特利的农场方向举起杯子,尽管农场距离我们够远,连灯光都看不清。可是,即便它离我们再近一英里,我们也还是看不清灯光,因为玉米已经长高了。每当夏日来到内布拉斯加的时候,每家农舍就成了一只船,在巨大无边的绿色大海上航行。

“这里通向香农·考特利和她鲜滋滋的奶子哦。要是我儿子到现在还不晓得她的奶头是什么颜色,那他就是个傻逼。”

我儿子对这番话没做反应,但我从他阴沉沉的脸上看到的一切却让那个耍奸使诈的人很高兴。

她朝亨利转过身来,抓住他的胳膊,酒溅在他手腕上。不顾他厌恶的嘟哝声,她突然面目狰狞地直视着他的脸,说:“在玉米地里或者牛棚后面和她躺在一起的时候搞定她,你就不是傻逼。”

她把另一只闲着的手握成拳头,探出中指,然后用它绕着裤裆点点戳戳地画了个圈:左大腿,右大腿,右肚,肚脐眼,左肚,然后再回到左大腿。

“你喜欢什么就试什么,用你的鸡巴在它四周按啊摩啊,一直弄到鸡巴提了劲来了神,射出东西来。不过,还是别待在家里,免得觉得一生一世都被锁住了,就像你爸妈一样。”

他站起来,拔脚便走,依旧一言不发。

我不怪他。就是对于阿莱特来说,这也是过分粗俗不堪的行为。他一定是亲眼目睹了她的变化,从一个母亲的角色——一个很难相处、不过时有爱心的女人——转变成一个臭气冲天、教唆年轻客人的妓院淫女。所有这一切本来就够糟糕的了,但是,偏偏他对考特利姑娘情有独钟,这就把整个局面弄得更糟了。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们总是情不自禁地把初恋放到显要的位置,要是有人打这儿经过,朝自己的偶像吐上一口……哪怕不巧吐唾沫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隐隐约约地,我听到他“砰”地把门关上。接着便是隐隐约约的、但依旧能听得到的啜泣声。

“你伤了孩子的感情了。”我说道。

她倒有自己的看法:感情,就像公平,也是懦弱之人的最后一招。然后,她伸出杯子。我给它加满,知道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把自己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总认为她还会在那里等候天亮呢),而且还会否认——极力地——要是我告诉她的话。以前我曾见过她这种醉态,但是今天这样子已有多年不见了。

直到我们喝完了第二瓶(事实上是她喝的),外加第三瓶的半瓶,她的下巴才垂到满是酒渍的胸口上,开始打呼噜。因为下巴下垂,喉道有所堵塞,因此,呼噜打这里经过时,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条发脾气的狗在低沉地吠叫。

我搂着她肩头,用手勾住她的腋窝,把她拽起来。她嘟嘟哝哝地抗议,还用一只臭烘烘的手有气无力地拍拍我。

“别,别管我。我要睡觉。”

“你会睡觉的,”我说,“不过是在你床上,不是在外面的门廊上。”

我搀着她——摇摇晃晃地打着呼噜,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朦朦胧胧地睁着——走过客厅。亨利房间的门敞开着。

他站在里头,面无表情,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他朝我点点头。仅仅把头朝下低了一下,可是,这就等于告诉了我我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把她放到床上,帮她脱了鞋,任由她睡在那里打呼噜。她双腿叉开,一只手离开床垫,垂悬在空中。回到客厅,我发现亨利站在收音机旁边,这是去年阿莱特不停唠叨我买的。

“她不能这样讲香农。”他低声说道。

“可她说了,”我说,“她就是这种样子,上帝就是这样造她的。”

“她不能把我从香农身边带走。”

“她也会那样做的,”我说,“如果我们听之任之的话。”

“你能不能……爸,你能不能也去找律师呢?”

“你认为凭我银行里存着的那么点钱就能找个律师,他就会帮我们打赢法灵顿的律师吗?他们在赫明顿有后台有靠山。而我呢,要割干草的时候,只能晃晃镰刀。他们想要那块一百亩地,而她正打算让他们得到。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过你得帮我。好吗?”

老大一阵子,他都没说话,只是垂着头。

我看到眼泪从他眼里滴落到钩针编织的毯子上。然后,他低声说:“好。但要是我得在旁边看着……我没把握能不能……”

“你可以帮我,而且不用在旁边看着。到棚子里去拿只麻袋。”

他照着我说的去办了。我走进厨房,拿出她最锋利的切肉刀。他拿着袋子回来后看到那把刀,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非要这样吗?你能不能……用个枕头……”

“那样太慢太疼,”我说,“她会挣扎的。”他接受了我的意见,仿佛我在杀妻之前已经杀了一打女人,因而了解各种奥妙。可我没有。我只知道,在我所有的半吊子计划当中——换言之,就是那些一直想除掉她的白日梦当中——我一直瞅着现在手里攥着的这把刀。因此会是这把刀。

只能是这把刀。

我们站在煤油灯的亮光中——直到一九二八年,赫明顿才开始用发电机供电——面面相觑。夜晚广袤的沉寂降临了,唯独被她那让人生厌的呼噜声打破。但是,房间里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她必然存在的意志,这个意志独立于她而存在(我想我当时就感觉到了它的存在,而八年后我更是确信了这一点)。这是个鬼故事,但是,鬼魂甚至在它依附的女人肉身死亡之前就在那儿了。

“好,爸爸。我们会……我们会送她进天堂。”有了这个想法,亨利的脸上放出了光彩。现在看来,这是何等歹毒啊,尤其是当我想到亨利是怎样干完这件事的时候。

“很快就会结束的。”我说。从小到大,我割过一百八十头猪的喉管,这事儿,我在想,会很快了结的。可我失算了。

快点把它讲完吧。每当我夜不能寐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可不少——它就在我脑子里反复回放,每一丝挣扎,每一声咳嗽,每一滴血,缓慢而又具体,所以还是快点把它讲完吧。

我们走进她的卧室,我在前头,手里拿着切肉刀,儿子跟在后头,手里拿着麻袋。我们踮着脚尖走。其实,我们就是敲着铙钹进来也不会把她吵醒。我示意亨利站到我的右侧,也就是她脑袋旁边。此刻,我们能听到大本钟牌闹钟在床头柜上滴滴答答地走,也听到她的呼噜声。就在此时,我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我们像是医生守候在一位尊贵病人的临终床边。可是我又想,临终床边的医生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因为负罪感和恐惧感而颤抖的。

千万不要流太多血,我想,用袋子盛着。要是他在最后一刻打退堂鼓,反倒更好。

可是他没有。也许儿子认为,要是他打退堂鼓,我会恨他;也许他已经将她托付给了天堂;也许他记起了她的中指在她裤裆中间淫荡地画圈。我无从知晓。我只知道他低低地说了声:“永别了,妈妈。”然后用麻袋罩住了她的头。

她呼哧呼哧地喷着鼻息,试图把头从麻袋里扭脱出来。我本想把手伸到麻袋下面去干我的差事,但是他不得不把麻袋往下死死拉住才能控制住她,我就使不上招。

我看到,她的鼻子在麻袋里面看上去就像鲨鱼鳍一样。我也看到他面露恐惧,我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

我把一只膝盖支在床上,一只手抓住她的一个肩,然后用刀划破麻袋,切到麻袋下面的喉管。她高声尖叫,开始拼命扭动。

血从麻袋的切口处哗啦啦地涌出来。她把手伸出来,在空中击打。亨利“哇”的一声高叫,跌跌绊绊地离开了床边。我想抓住她。她用手拉扯喷血的麻袋,我就砍她的手。三只手指头被砍进了骨头。她又撕心裂肺地尖叫——如同冰块一样又单薄又尖厉的声音——接着手垂了下来,在床罩上抽搐着。我在麻袋上割开另一处流血的裂缝,接着是另一处,再一处。等我切了共计五处裂缝后,她才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把我推开,然后开始扯拉蒙在脸上的麻袋。她无法把麻袋从头上完全扯掉——麻袋勾住了她的头发——于是只好像戴着发套一样戴着它。

最初的两刀割断了她的喉管,第一刀砍得很深,深到暴露出了她的气管软骨。

最后两下,我砍伤了她的面颊和嘴。砍在嘴上的那刀深得让她露出了小丑般龇牙咧嘴的笑容。那笑容一直延伸到耳根,露出了牙齿。她发出一声似是阴沟里的、受到阻塞的咆哮,是狮子吃食时发出的那种声音。鲜血一直从喉管流出,流到床罩脚下。

我记得我当时在想,血看起来像是她举杯面对着最后一道落日余晖时杯中的葡萄酒。

她试图从床上爬起来。我最初惊呆了,然后变得怒不可遏。婚后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个麻烦,就是到现在,在这他妈的分离时刻,她还没少麻烦。但对她这么个人来说,我还能指望别的吗?

“哦,爸爸,让她停下!”亨利尖叫着,“让她停下,哦爸爸,看在上帝分上,让她停下!”

我一跃而起,跳到她身上,像个狂热的情人,把她拽回到被血浸透的枕头上。

她窒息的喉管深处传来更尖利的号叫。她的眼睛在眼眶内不停地转动,泪水滚滚而下。我用手绞住她的头发,使劲把她的头往回拉,然后挥刀再一次砍向她的喉管。

随后,我把床罩从自己身侧扯落,裹住她的头,却没来得及堵住她颈动脉的第一次喷涌。血全喷射在我脸上,热乎乎的血顺着我的下巴、鼻子和眉毛滴落下来。

在我身后,亨利的尖叫声停了。我转过身来,看到上帝终于展露了同情心(假定主看到我们的所作所为也没有背过脸去):他晕倒了。她的扭动开始减弱。终于动也不动了……可我还是骑在她身上,连同床罩一起朝下压,床罩此时已被她的血浸透了。我提醒自己,她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想得对。过了三十秒钟(那台邮购的小钟显示的时间),她的身体再度隆起,这回拼命地弓起背,差点儿把我从她身上甩出去。骑着吧,牛仔,我心想。

或者,也许我大声说出了这句话。这我记不清了,天晓得,其他什么都记得,就是把这一点给忘了。

她瘫了下去。我又数了三十下的滴滴答答声,然后追加,再数了三十下。地板上,亨利动了起来,嘴里呻吟着。他开始坐起,然后又放弃了。他爬到房间最远处的角落,蜷缩成一只球。

“亨利?”我说道。从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形那边没有传来一点回应。

“亨利,她死了。她死了,我需要人帮忙。”

还是没有反应。

“亨利,现在反悔来不及了。木已成舟。如果你不想坐牢——不想你父亲坐电椅被处死——那就站起来帮帮我。”

他踉踉跄跄地朝床这边走来。头发散落在眼睛上。眼睛透过汗湿打缕的一丛丛头发,闪着光亮,像是躲藏在草丛中的动物的眼睛。他反复地舔着嘴唇。

“不要踩到血。这里要清扫的东西比我想象的要多,我们只能小心。不要弄得满屋子都是血迹才好。”

“我非要看她吗?爸爸,我非得看她吗?”

“不用。我们俩都不用。”

我们把她的身体卷起来,床罩就是她的裹尸布。完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她抬到屋外。在我谈不上计划的白日梦中,我只看到一点点血迹弄脏了床罩,她被切开的喉管(被整齐切开的喉管)就放在床罩下面。我没有预见到或者考虑过实际的情况:白色的床罩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呈黑紫色,不停地渗着血,像是鼓胀胀的海绵在渗水一般。

柜子里有条被子。有一刻,我禁不住在想,要是我母亲看到我把她一针针缝好的漂亮的结婚礼物派上这个用途,不知会有怎样的想法。我把它铺在地板上。我们把阿莱特放在上面,然后把她卷起来。

“快,”我说,“趁还没滴血之前。不……等等……去拿盏灯过来。”

他走了很久,久得让我开始担心他跑掉了。后来我看到灯光沿着短短的过道晃动着,经过他的卧室,来到我和阿莱特合用的房间。曾经合用过的。我能看到眼泪顺着他惨自如蜡的脸滚滚而下。

“把灯放到梳妆台上。”

他把灯放在我一直读着的一本书的旁边:辛克莱尔·路易斯的《大街》。我从来没有读完这本书。不忍卒读。借着灯光,我看见地板上的点点血斑,还有就在床边的那摊血。

“有更多的血在从被

子里流出来,”他说,“要是我早知道她身上有这么多的血……”

我把枕套从枕头上抖开,然后把它紧紧地裹在被子的一头,像用袜子捂住流血的小腿。

“抓住她的脚,”我说,“我们现在就需要把这活儿弄好。亨利,你可别晕过去,因为我一个人没法做。”

“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他说道,但还是弯下腰来,用胳膊抱住被子的尾部。

“爸爸,你觉得这是一场梦吗?”

“一年之后,当一切被抛到身后,我们会觉得这是一场梦的。”事实上,我是有点儿相信这句话的。

“快。别等到枕套也开始滴血,或是被子的其他部分。”

我们把她抬走,顺着过道,穿过客厅,从前门走出,如同男人们抬着一件家具,上面裹着搬家工用的毯子。一到门廊的台阶上,我的呼吸就变得略微轻松些了。门前庭院里的血很容易就可以掩盖。

一直到我们绕过牛棚的拐角处,老井出现在眼前,亨利都算得上正常。井的四周用木桩围着,防止有人不小心踩到木制的井盖上面。星光下,那些木桩显得阴森恐怖。一看到木桩,亨利就开始大喊,却又叫不出声来,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那根本不是妈妈的坟墓……妈……”

他只说了这些,便晕倒在牛棚后面长满杂草的灌木丛里。一下子,全靠我一个人承载被我谋杀的妻子的尸首重荷。我考虑着把这个怪兮兮的捆子放下——现在这个捆子的外装全歪斜了,被我砍断的手探了出来——考虑的时间都够叫醒他的了,不过我最终还是觉得让他躺在那儿更仁慈。我把她拖到井边放下,掀起了木头井盖。我把木头井盖斜靠着两根木桩放着的时候,迎面喷出井气:那是死水和烂草的臭气。

我极力克制着不要呕吐,可还是抵挡不住。

我抓住两根木桩,平衡了一下身体,然后弓下腰,呕出晚饭和喝下的一点酒。饭食掉在井底混浊的水面上,发出“噼噼啪啪”

溅水的回响声。那“噼噼啪啪”的声响让我想起了骑着吧,牛仔;八年来,这声音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头,随时随刻会浮现。

半夜时分,我常会醒来,脑子里回荡着那个声音,感觉到木桩的碎片扎进了我的掌心,我死死抓着木桩,好像是为了珍贵的生命。

我从井边往后退,被裹着阿莱特的捆子绊了一跤。我倒在地上。那只被砍断的手距离我的双眼只有几英寸远。我把它重新塞回被子里头,然后轻轻拍,像是安慰她一样。亨利枕着一只胳膊,还躺在杂草丛中。他看起来像个孩子,在收获时节苦干了一天之后睡着了。头顶上空,几千、几万颗星星朝着地面闪烁。我能看见星座——猎户座,仙后座,北斗七星——这些都是父亲教会我的。远处,考特利家那条叫雷克斯的狗叫了一声,然后复归于宁静。我记得当时在想,今夜永无尽头。果真如此。在许多重要的方面,它确实永无尽头。

我重新抱起捆子,它居然扭动了一下。

我僵住了,尽管心在怦怦直跳,还是屏住呼吸。我肯定没有真的感觉到,我心想。

我等待它再动弹一下。或许是等她的手从被子里头溜出来,用被砍断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

什么都没出现。是我自己想象的。当然是我想象的。于是我就把她推下井去。

我看见没用枕套裹着的被子那一头伸展开来,然后传来水花溅起的“啪啪”声。这声音比我呕吐的声音要响得多了,不过还伴有“嘎吱嘎吱”的撞击声。我知道井下的水并不深,可我希望水能深到足以把她湮没。那“嘭”的声响告诉我,水还没有深到那个程度。

我身后开始传来尖利的笑声,一种近乎疯狂的笑声,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一直从背侧传到后颈。亨利醒了,站了起来。

不,不仅如此。他在牛棚后面蹦蹦跳跳,朝着满是星星的天空挥舞着双臂,一边大笑着。

“妈妈下井了,我才不管呢!”他边说边唱,“妈妈下井了,我才不管呢,因为我的主已经走远——远了。”

我三步一跨两步一走,来到他身边,使出全身的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他那张至今还没用剃须刀刮过的毛茸茸的脸上留下了我的血色指印。

“闭嘴!你的声音会传出去的!你的——听,傻孩子,你又把那该死的狗撩起来了。”

是雷克斯在叫,一次,二次,三次。

然后便是万籁俱静。我们站着,我抓住亨利的肩头,仰起头,听四处的动静。汗水从我的颈后往下流着。雷克斯再一次叫起,然后停了。要是考特利一家有人被惊起,他们会认为雷克斯一直在冲着浣熊叫呢。

起码我希望如此。

“到屋里去吧,”我说,“最糟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是吗,爸爸?”他神情严肃地看着我,“是吗?”

“是的。你没事吧?你还会晕过去吗?”

“难道我晕过了吗?”

“的确。”

“我没事。我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子笑。我糊涂了。因为我放松了吧,我想。一切都过去了!”他不禁“咯咯咯咯”

地笑了起来,接着很快用手掌盖住嘴,像个在奶奶面前不经意地说了句脏话的孩子。

“是啊,”我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还会住在这儿。你母亲跑到圣路易斯去了……或者可能是到芝加哥去了吧……可我们还留在这儿。”

“她……?”他的眼睛溜到了井那边,井盖子斜靠着三根木桩,在星光下,木桩不知为何显得十分阴森可怕。

“是的,汉克,她的确走了。”他母亲讨厌听见我叫他汉克,她说这名字俗得掉渣儿,可现在她没办法管了。

“她走了,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当然很遗憾,可同时呢,家务活儿不等人,上学也不等人哪。”

“那我还可以……跟香农做朋友了。”

“当然。”我说,在我的脑子中,我看到阿莱特的中指绕着她的裤裆中间淫荡地画了一个圈。

“你当然可以。但是,万一你一冲动要向香农坦白——”

一种恐惧的表情流露在他脸上。

“决不会的!”

“现在你这么想,我很高兴。但是万一哪天你冲动了,就记住这句话:香农会从你身边跑开的。”

“肯定,她会的。”他嘟哝道。

“到屋子里头,把食品储藏问的两个洗碗桶拿过来。最好也从牛棚里拿两只奶桶。用厨房的水泵把桶灌满,然后在水里放点儿她放在水池下面的玩意儿。”

“要把水热一热吗?”

我听见我母亲说,用冷水洗血,威尔弗,记住。

“不用,”我说,“我把井盖子盖好了就进去。”

他开始转身,却又抓住我的手臂。他的双手凉得怕人。

“没人会知道的!”他冲着我的脸低声说出这句话,声音嘶哑。

“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干了什么!”

“没有人会知道的。”我说,声音听起来比我感觉的要勇敢得多。事情已经出了岔子,我开始意识到,实际的行为跟梦想的行为根本不一样。

“她不会回来了,是吗?”

“什么?”

“她不会闹我们鬼,是吗?”但是他把闹鬼(haunt)发音发成了haint。这类乡下土话常常令阿莱特摇头翻眼。就是在现在,也就是八年之后,我才终于意识到,haint这词听起来多么像“讨厌”(hate)啊!“不会的。”我说道。

可我错了。

我朝井下看了看,虽然井深只有二十英尺,但是没有月亮,我能看到的只是那床被子苍白而又模糊不清的样子。也可能是枕套吧。我把井盖放低,还原到原位,再稍稍把它拉直,然后走回屋里。我努力沿着我们搬抬那恐怖尸首捆子时走过的小路,刻意拖着步子走,试图抹掉一切血迹。

第二天早上,我会把事情掩盖得更巧妙些。

那天晚上,我发现了大多数人从没必要学会的道理:谋杀是罪恶,谋杀遭天谴(当然是人自己的心智和精神,哪怕无神论者正确,哪怕没有来世),但是谋杀也是桩体力活。我们擦好卧室,已经累得腰酸背痛,接着移到过道、客厅擦洗,最后到门廊。

每次当我们认为活儿已经干完的时候,不是我就是他,总会发现又一个血斑。黎明开始照亮东边的天空时,亨利还在双膝跪地,擦卧室地板之间的缝隙。我呢,在客厅里跪着,一英寸一英寸地检查着阿莱特的织毯,寻找有可能暴露我们的每一滴血。

那里没有一点点血——就这点而言,我们是够幸运的——只有铜钱那么大小的一块血迹在毯子旁边。这滴血看起来像是刮胡子留下的。我把它擦干净,然后回到我们的卧室看亨利进展如何。他现在似乎好多了,我自己也感到好受多了。我想,曙光来临似乎总会驱散最最可怕的事情。但是,当我们的公鸡乔治发出天亮时分第一声雄赳赳的啼叫时,亨利跳了起来。然后他笑了。笑声不大,可还是能觉察出一丝不正常。

但是,不像他在牛棚和老井之间醒过来的那一次笑得让我害怕。

“今天我不能去上学了,爸爸。我太累。而且……我想人们会从我的脸上看出问题来的,尤其是香农。”

我甚至没有想到过学校,这是计划不周的又一个标志。乱套的“计划”啊。我本该把这事儿推迟到学校放暑假的时候干才对。这不过意味着再等一个星期罢了。

“你可以在家里待到周一,然后告诉老师你得了流感,不想传染给其他同学。”

“不是流感,不过我确实病了。”

我也是。

从放床单被褥的柜子里(房子里头有太多东西是她的……不过今后不会是这样了)我们拿了一条干净床单,铺开,把带血的床上用品堆在上面。床垫当然满是血迹,也必须拿走。还有一张,不是很好,放在后棚里面。我把床上用品扎成捆儿,亨利拿着床垫。我们出屋来到井边。不久,太阳就照亮了地平线。天空格外清朗。今天将是一个长玉米的好日子。

“爸,我不能朝井里面看。”

“你没必要,”我说着,又一次掀起木制井盖。我想,一开始我就该使井盖处于高开的状态——事前考虑周到,干活省去麻烦,我爸过去常这么说——现在我才明白,我也许永远做不到。在感觉到(或者认为我感觉到)阿莱特那最后一次盲目的抽动后,我便不这么想了。

现在我能看到井底了。我所见到的情景十分可怕。她坠落在井下,坐着,双腿压在身子下方。枕套裂开了,放在她膝上。

被子和床罩已经松散开来,沿着她的双肩铺展,像是件结构繁复的女士披肩。麻袋绕着她的头悬挂着,像只发套似的,把头发固定在原位。麻袋使得这个画面完美无缺:她看起来简直像是盛装去参加镇上的晚会一般。

是的,镇上的晚会。这就是我高兴的原因!这就是我咧嘴笑到耳根的原因!威尔弗,你注意到了我的红唇膏是啥样了吗?我向来不涂这个颜色去教堂的,对吗?对的,只有想和自己的男人做那种事儿的时候,女人才涂抹这种色彩的口红。威尔弗,你下来吧,为什么不下来呢?别弄什么梯子,只要跳下来就行。让我看看你是多么想要我啊!你对我做了龌龊事情,现在我要回敬你了!“爸?”亨利站在那儿,面朝牛棚,驮着肩,像个等着挨打的孩子一般。

“一切正常吗?”

“正常。”我把那堆床单扔下去,希望它落在她身上,盖住那个可怕的、仰面的咧嘴笑容,但是,一阵风把捆子吹落到她膝盖上了。此刻,她好像坐在一种怪兮兮的、血迹斑斑的云端里。

“盖住她了吗?爸爸,盖住她了吗?”

我抓住床垫,往井里头压。床垫先是竖着坠落到混浊的井水里,然后倚着用圆形鹅卵石砌成的井壁朝下倒去,形成了一个小而倾的屏风,挡住了她,终于遮住了她后仰的头和那该死的咧嘴笑态。

“现在处理好她了。”我把陈旧的木头井盖拉低,放回原位,心里明白,要做的许多事情还在前面:井得填满。唉,不过这事已经被耽搁得太久了。这井是个安全隐患,我在井的四周打上木桩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们进屋去吃早饭吧。”

“我一口也吃不下!”

可他还是吃了。我们俩人都吃了。我煎了鸡蛋、咸肉,还有土豆。我们吃得一口不剩。苦活儿让人胃口好。这道理人人都懂。

亨利一直睡到快到傍晚。我一直醒着。

有些时候,我就坐在厨房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苦咖啡。有些时辰,我就在玉米地里走着,从上一垄走到下一垄,听着玉米剑一般的叶子在微风中哗哗作响。时间已是六月,玉米长势正旺,几乎像是在开口说

话。这情形让有些人心里不安(有些傻瓜说这实际上是玉米成长的声音),可我却一直觉得安静的沙沙声响让人舒适。

这声音让我大脑清爽。现在,坐在城里的旅馆里,我也思念起了这种声音。城市生活对乡下人来说根本就不是生活。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城市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天谴啊。

坦白,我觉得,也是个苦活儿。

我一边走,一边听着玉米声。我在想法子盘算计划,终于,计划成了。我必须这么做,而且不仅仅是为了我本人。

若放在不到二十年前,处于我这种境况的男人是不需要愁这愁那的。那些日子里,一个男人的事儿就是他自己的,特别是如果他恰巧是个受人尊重的农民的话:他交税,周日去教堂,支持赫明顿星星棒球队,投共和党的选票。我想,在那些日子里,各色各样的事情都会在我们称之为“中间地带”的农场上发生。什么事儿都有过,可从不招人注意,更不用说让人去报道了。那些日子里,一个男人的老婆就是他自己的事儿,没了也就没了。

可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即使那些时光没有逝去……地还在。那一百亩地。

法灵顿公司想要那些土地来建他们该死的屠宰场,阿莱特让他们相信他们将会得到那些土地。这就隐含着危险,危险就暗示着白日梦和半吊子计划再也不顶用了。

在下午三点左右的光景,我回到屋里。

人累,但是头脑清醒,而且终于镇定了。

我们的几头奶牛在大声叫吼,因为早就过了上午挤奶的时间。干完这番累活,我把它们带到草地上,让它们在那儿一直待到日落时分,而不是把它们牵回来,晚饭后再挤第二回奶。它们不在乎;奶牛们逆来顺受。要是阿莱特更像我们的母牛的话,我反思过,她就还能活着,盯着我唠唠叨叨,要买上一款猴院百货商品单上的新洗衣机。

我很可能会给她买。她总能说得我改变主意,除了谈那块地的时候。关于这件事,她本该更明事理的。土地是男人的事。

亨利还在睡。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睡得很多,我就由着他,尽管平常在夏季里,一旦学校放假,我就会用各种杂活把他的日子填满。他呢,晚上要么到考特利家里坐坐,要么就跟香农一块儿在我们那条满是尘土的路上来回散步,两个人手牵着手,看着月亮升起来。我是说他们不接吻的时候。我希望我们的所作所为不会破坏他如此甜美温馨的消遣时光,但我认为它已经被破坏了。是我把它破坏了。当然,我的预感没有错。

我把这样的想法从脑子里清除掉,告诉自己,他现在睡着,这就已经够了。我得再到井边去一趟,最好单独行动。我们清空的睡床似乎在高喊着谋杀。我走近衣柜,仔细打量她的衣服。女人的衣服真是多,对吧?裙子、套服、衬衫、套头衫、内衣——有些内衣过于复杂,稀奇古怪,男人甚至无法分得清哪一面朝前。把衣服全拿走会是个错误,因为卡车还停在牛棚里面,福特T-型车停在榆树下面。她是步行离开这里的,只带走了她能随身携带的衣服。她为什么不开福特呢?因为我会听到它发动的声音,然后阻止她。这点足以让人相信。

因此……就拿一件手提行李箱吧。

我把我认为女人所需要的东西和她不愿留下来的东西塞进了行李箱,还放了几件她的值钱珠宝和装着她父母照片的金边相框。至于盥洗间里的化妆品,我盘算了一番,还是决定原样不动,只拿走她的佛罗瑞蒽香水和角质背的刷子。她的床头柜上有本《新约》,是霍金斯牧师送给她的,可我压根就没见她读过,于是还是让它原样不动吧。不过我拿走了装补铁药片的瓶子,那是她每月来例假时要吃的。

亨利还在睡,但现在翻来覆去的,像是被噩梦控制住了。我急急忙忙地干着手头的事,想在他醒来的时候赶回屋里。我绕过牛棚,走到井边,把行李箱放在地上,第三次掀起满是裂片的老井盖子。谢天谢地,亨利没有跟来。谢天谢地,他没见到我看到的一切。我想,这一切会让他疯掉的。

这一切快让我疯掉了。

床垫已经转向一边。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在试图爬出井口之前,她已经把床垫推开。因为她还活着。她在呼吸。或者,起初对我来说,情况看起来就是这样的。

然后,如同经历了最初的惊怵之后,人的推理能力开始重新出现一样——当我开始问我自己,什么样的呼吸会导致一个女人的衣服不仅仅胸部起伏,而且从颈部一直到脚边都在沉浮升降呢——她的下巴开始蠕动,好像在挣扎着要说些什么。可是,从她那拉得极大的嘴巴里吐出来的不是词语,而是嚼着她舌头的老鼠。老鼠尾巴最先出现,接着,老鼠从她嘴里退出来,把她的下颌拉得更开,老鼠后腿上的爪子在她的面颊上不住地抓挠,好稳住身子。

老鼠“噗通”跳到她的膝盖上,就在跳跃的一刹那,一大群鼠弟鼠妹从她衣服下面涌出来。有只老鼠的须子上面钩着一块白色的东西——是她衬裙上的一块布,或许是她身上的一块肉。我把行李箱朝它们摔过去。我压根儿就没考虑——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满是恶心和恐怖——只是随便把它摔了过去。行李箱落在她的双腿上。

大多数老鼠——也许所有的吧——相当灵巧地躲过了箱子。接着,它们成群结队地钻进一个黑乎乎的、被床垫遮住的圆洞(老鼠们一定靠着鼠多力量大,把床垫推向了一侧),然后刹那间没了踪影。那洞是个什么东西,我再明白不过了。那是个水管口,曾经给牛棚食槽供过水,后来水位降得太低,就派不上用场了。

她身上的衣服碎成了片。似真非真的呼吸停止了。不过,她还是在瞪眼看着我。

原来看似小丑的咧嘴大笑,现在倒像是蛇头女怪在怒目而视。我看得清她面颊上老鼠啃啮的痕迹,其中一个耳垂已经没了。

“亲爱的上帝,”我低语道,“对不起,阿莱特。”

不接受你的道歉,她怒目而视,似乎在这么说。等他们看到我这张死脸上到处都是老鼠的咬痕,衣服下面内衣被啃光了,你肯定会在林肯坐上电椅。我这张脸将会是你见到的最后一张。当电烤着你的肝、烧着你的心的时候,你会看到我,而我会哈哈大笑。

我拉低井盖,踉踉跄跄地走到牛棚。

在那里,我的双腿开始不听使唤,如果是在太阳底下,我肯定会晕倒的,就像亨利昨晚一样。不过,我现在身处阴凉,坐下来,头几乎垂到膝盖上休息了五分钟之后,我觉得好些了。老鼠是到她那里去了——那又怎么样呢?难道最后老鼠不是会吃掉我们所有的人吗?老鼠和臭虫?就是最坚硬结实的棺材也迟早肯定会烂掉的,好让活东西进去吃掉死人。世道就是这般,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旦心脏停止跳动,大脑窒息,我们的灵魂要么到别处去,要么就是熄灭。不论哪一种方式,我们都不会在彼岸感受到将皮肉从骨头上剥离的啃啮。

我朝屋子走去,快到门廊的台阶上时,一个念头让我止住了脚步:那次抽动是怎么回事?万一我把她扔进井里时她还活着,怎么办?如果她还活着,但是人瘫痪了,就像是被我砍断的那些手指头无法动弹,而老鼠从管道口爬出来开始肆虐,情形会是怎样呢?如果她感到一只老鼠扭动着爬人了她轻易被撑开的嘴巴里,开始——“不,”我喃喃道,“她感觉不到的,因为她并没有动。她从来就没有动过那么一下子。我把她扔进去的时候,她就死了。”

“爸?”亨利用睡得糊里糊涂的声音叫我,“爸,是你吗?”

“是啊。”

“你在和谁说话呢?”

“没有。在跟我自己说呢。”

我进了屋。他坐在厨房桌子旁边,穿着背心和短裤,显得茫然忧郁,额前翘着一绺头发,像是被牛嘴舔过似的,这让我想起他曾是个多么淘气的孩子,笑着,满院子地追小鸡,小猎犬波波(那年夏天前早死了)跟在他身后。

“我希望我们没干这事儿。”就在我坐在他对面的时候,他说道。

“做了就是做了,覆水难收,”我说,“这话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孩子?”

“大概百万次了吧。”他低下头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看看我,眼圈红红的,眼睛充血。

“我们会被逮住吗?会坐牢吗?或……”

“不会的,我有计划。”

“你还有计划不会弄疼她的!可瞧瞧结果是啥样儿!”

就冲他这一句话,我恨不得抽他嘴巴,可我还是用另一只手止住了。现在不是责备的时候。再说了,他说得没错。所有的错都该归咎于我。老鼠除外,我心里想,老鼠可不怪我。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当然一切都怪我。要不是我,她现在就会在火炉边上准备晚饭了。也可能无休无止地唠叨那一百英亩土地,是啊,但她肯定是活得好好的,不会躺在那口井里。

老鼠可能已经回来了,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低声地说,在吃她。老鼠会吃掉她身上的好地方,鲜美可口的地方,那些味道美滋滋的地方,然后……

亨利把手伸过桌子,碰了碰我长满硬节的双手。我惊了一下。

“对不起,”他说道,“我们现在捆在一块儿了。”

我喜欢他这么说。

“我们会没事的,汉克。如果我们脑子不乱,就会万事大吉。现在你听我的。”

他听着。听到某些地方,他开始点头。

讲完之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们何时填井?“还没到时候,”我说道。

“那样不会有风险吗?”

“有。”我说道。

过了两天,就在我修补一块距离农场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围栏的时候,看到从奥马哈—林肯高速公路通往我们家的道路上一团尘土飞扬。从阿莱特非常想要融入的那个世界,我们将迎来一位访客。我走回屋里,锤子别在裤带环里,木工围裙系在腰间,围裙上的长袋子里装着叮当作响的钉子。亨利不在眼前。也许他已经到喷水池去洗澡了。也许在他的房间里睡觉。

走到门前院子、坐在砍墩上的时候,我便认出了那辆席卷烟尘的车:拉斯·奥尔森的红孩子配货送货卡车。拉斯是赫明顿的铁匠,乡村送奶工。有报酬的时候,他也常给人当当司机。此刻,在这六月的下午,他干的就是这么个差事。卡车驶进门前的院子里,把我们坏脾气的公鸡乔治和它的一群小母鸡惊得飞了起来。马达还没来得及熄火,一个胖墩墩的男人就出现在行人道上,身上的灰色防尘外套在风中轻摆。他摘掉风镜,露出眼睛四周又大又白(且滑稽的)的圆圈。

“威尔弗雷德·詹姆斯?”

“是我,”我说着,站起身来。我感到十足的镇定。要是他坐着车身一侧带星的福特警车过来的话,我或许就没这么镇定了。

“你是——?”

“安德鲁,莱斯特,”他说,“律师。”

他伸出手来。我打量着他的手。

“在我握手之前,莱斯特先生,你最好告诉我你是谁的律师。”

“目前我正被芝加哥、奥马哈和德梅因三地的法灵顿公司聘用。”

噢,我心想,我毫不怀疑你是。但是,我打赌你的名字甚至还没写在门上吧。奥马哈的大人物们不必为了日常的生计到乡下来吃灰,对吧?那些大人物们正站在桌旁,边喝咖啡边欣赏他们秘书漂亮的腿呢。

我说:“既然如此,先生,我无意冒犯您个人,但为何你不干脆把手收起来呢?”

他就这样做了,仍然带着律师特有的微笑。汗水顺着他那胖嘟嘟的面颊往下流,划出清晰的印痕,一路坐车过来,他的头发被风吹得缠结在一起。我从他的身边走过,走到拉斯那儿。他已经把发动机上方的挡泥板掀了起来,正在捣鼓里头的东西。

他吹着口哨,听起来跟只电线上的鸟儿一样开心。我羡慕起他来,心想,亨利和我也许还会有开心的一天——世事难料,一切皆有可能——但是,不会是在一九二二年的那个夏天。也不会是秋天。

我握着拉斯的手,问他好。

“还算好吧,”他说道,“就是口干。我想喝点什么。”

我朝屋子的东厢点头。

“你知道水在哪儿。”

“知道,”他说道,边“砰”的一声放下了挡泥板,金属的“咣当”声再一次吓得悄悄往回走的小鸡飞了起来。

“还是那么甜那么爽口吧,我想?”

“肯定是这样,”我应和着他,心想:拉斯哎,要是你从另一口井打水的话,我觉得你根本不会喜欢那味道。

“试试就知道了。”

他绕到了屋子的阴凉处,那儿的小棚子下方立着户外水泵。莱斯特先生看着他走过去,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他解开外套的扣子。回林肯、奥马哈或迪兰后,或者,当他不做科尔·法灵顿公司的生

意时,不论他把帽子挂在哪里,里面的西装都需要干洗了。

“我也想来点儿水喝,詹姆斯先生。”

“我也是,钉围栏是件热煞人的活计。”

我上下打量着他,“不过比不上在拉斯的卡车里头开上二十英里那么热,我想。”

他搓搓屁股,又露出律师特有的微笑。

这一回他的笑容里有了一丝后悔。我能看到他两眼已经在四处张望了。仅仅因为他接受命令,在这夏季大热天里疾行二十英里到乡下来,就低估了这家伙可不妥当。

“我的屁股可能永远无法复原了。”

有个戽斗系在小棚子的一侧。拉斯把水打得满满的,“咕咚”喝了个干净,喉结在他那干瘦的、被太阳晒黑的脖子上忽上忽下。他又把水打满,递给莱斯特。他满腹狐疑地看着戽斗,正如我当初看他伸出的手一样。

“也许我们可以到里面喝,詹姆斯先生,那样更凉快些。”

“是凉快些,”我应声道,“不过我不会邀请你到屋里去,就跟我不会握你的手一样。”

拉斯·奥尔森看看风向,没有一丝耽搁就回到了卡车上。但是他首先把戽斗递给了莱斯特。我的访客不像拉斯那样大口喝水,而是非常讲究地慢饮细品——换句话说,像个律师——但是他直到把戽斗喝空了才停下。那也像个律师。屏风门“砰”

地关上了,亨利穿着罩衫,光着脚,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瞥了我们一眼,完全是若无其事的眼神——好儿子!——然后就去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乡下小伙子都会去的地方了:看拉斯整他的卡车,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学点东西。

房子这边有一堆木柴,放在一块帆布下面。我坐在上面。

“我想你出门到这里是来办公事的吧。我妻子的事情。”

“是的。”

“哦,既然你水喝好了,那么我们最好就直奔主题吧。我还有整整一天的活儿要做。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从日出到日落。农事艰辛啊。”他感喟,仿佛是个内行。

“是的,再碰上个难缠的老婆,日子就更难了。我想是她派你来的吧,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果仅仅是些法律文书,我想,县治安官的副手就可以送过来给我。”

他吃惊地看着我。

“你妻子没有派我过来,詹姆斯先生。实际情况是,我是到这儿来找她的。”

像是在演戏,到了我装糊涂的时候了。

然后是咯咯发笑,因为咯咯发笑是舞台指令的下一步。

“这恰好证明了一切。”

“证明了什么?”

“小时候住在福代斯时,我们有个邻居——一个叫布莱德理的混账老流氓,大家都叫他布莱德理老大伯。”

“詹姆斯先生——”

“我父亲时不时地跟他做些生意,有时候带我一起去。那是个用平板马车的年代。他们大多时候交易的是玉米种子,起码是在春天,不过,有时候他们也做农具买卖。那时候没有邮购,一件好农具要绕整个县走上一圈才能到家。”

“詹姆斯先生,我看不出这——”

“每次我们去看那个老东西,我妈妈都嘱咐我把耳朵堵起来,因为布莱德理老大伯嘴里吐出来的每两个词中就有一个要么是诅咒,要么是脏话。”我用有些酸溜溜的方式讲着,开始享受这一出戏了。

“因此,确实,我越来越听不下去了。记得布莱德理老大伯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没带辔头的母马不能骑,因为你说不清母马会朝哪条道上跑。’”

“我听不懂。”

“莱斯特先生,你认为我的母马朝哪条道上跑了呢?”

“你在告诉我你的妻子已经……?”

“莱斯特先生,潜逃了,逃亡了,不辞而别,午夜迁移。作为美国俚语的热心读者和学生,这些字眼我会自然想到。但是,当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拉斯——和镇上大多数人——会仅仅说‘她出走了,离开他了’。或者,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他和孩子了。我自然想到她会到法灵顿公司她那些爱猪的朋友那里去了,接下来,从她那里听到的信儿会是一则通知,她在卖她父亲的土地。”

“因为她打算这么做。”

“她已经签好所有法律文件了吗?因为我想,如果她签了,我就只能诉诸法律。”

“事实上,她还没有签字呢。不过,一旦她签了,我会建议你不要花钱去打一场必输的官司。”

我站起身来。工装裤的背带从肩头掉下了一根,我用拇指把它钩回原处。

“噢,既然她今天不在,眼下这形势就变成了法律上所谓的‘待议问题’,对不对?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在奥马哈城找找。”我笑着说,“或者圣路易斯。她总是在谈论‘圣路’。在我听来,好像她对你们这些家伙已经厌烦了,如同烦我跟她亲生儿子一样。她说谢天谢地总算摆脱了。是你们两家的瘟神。顺便说一句,这是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出关于爱情的戏。”

“原谅我这么说,不过,詹姆斯先生,这一切在我看来非常奇怪。”他从西装里头的衣袋里掏出一副真丝手帕——我想,像他这样出差的律师有许多个衣袋——开始擦脸。他的面颊现在不仅仅是发红,而是又亮又红了。不是白天的暑热让他脸色红成那样的。

“这地毗邻赫明顿河,紧挨大西部铁路线,考虑到我的客户愿意为这块地支付的金额,很奇怪,真的。”

“对我来说,要认清这情形也需要时间,不过我比你有优势。”

“是吗?”

“我了解她。我保准你和你的客户们认为一笔交易已经做成了,但是阿莱特,詹姆斯……让我们这样说吧,要搞透她的心事,就像是要把果冻固定在地板上一样。莱斯特先生,我们需要记住布莱德理老大伯说的话。唉,这人倒是个土里土气的天才。”

“我能进屋子里头看看吗?”

我又笑了,不过,这一回笑可不是强装出来的。这小子有苦衷,我得承认这一点。他不想空手而归,这也可以理解。他坐在满是灰尘而且无门的卡车里走了二十英里路,回到赫明顿镇上之前,还要在路上再颠簸个二十英里(毫无疑问,这之后,他还要坐火车),屁股被颠得生疼。而当他办完这趟辛苦的差事、最后打道回府的时候,打发他出来的人对他的汇报却不会满意。可怜的家伙!“我也回问你一个问题吧:你能把短裤脱掉,让我看着你的鸡巴,好吗?”

“你太过分了。”

“我不怪你生气。把它看成是……不是比喻,比喻不妥,是一种寓言吧。”

“我搞不懂。”

“那好,你有一个小时回城的时间仔细想想——两个小时,如果拉斯的红孩子轮胎坏了的话。莱斯特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我真让你在我屋子里——私人地方,我的城堡,我的鸡巴——探这嗅那,你在柜子里面或者……不会发现她的尸体。”有一刻很糟糕,当时我差点儿说出或者在井里。我觉得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或者在床下。”

“我可从来没说——”

“亨利!”我喊道,“过来一会儿!”

亨利来了,头低着,脚在尘土中拖着,显得很焦虑,简直像犯了罪一样,不过,这没什么。

“爸爸,有事吗?”

“告诉这位先生你妈妈在哪儿。”

“我不知道。星期五你叫我起来吃早饭的时候,她就不见了。收拾好行李走了。”

莱斯特急切地看着亨利。

“孩子啊,情况就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整个事实就是这样,没别的了,只有这个事实,对吗?”

“爸爸,我能回屋里去吗?我还有作业要做,补上病假落下的。”

“那就去吧,”我说,“快点。记住轮到你挤奶了。”

“好的,爸爸。”

他沿着台阶沉重地走进屋里。莱斯特看着他走,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

“情况比眼睛见到的要更复杂。”

“我看你没戴结婚戒指,莱斯特先生。假如什么时候你戴了,而且时间和我一样长,你就会明白家里头的事总是这样。而且,你会明白别的事情:你无法说得清母马会朝哪条道上跑。”

他站起来。

“这事没完。”

“完了。”我说。但我知道这事儿其实没完。不过假如事情顺利,我们离目标就更近了些。假如。

他开始穿过门前大院,又折回来,又一次用他的真丝手帕擦擦脸,然后说道:“如果你认为那一百英亩地是你的,仅仅因为你已经把妻子吓跑……把她的行李送到了德梅因的姨娘家,或者明尼苏达的姐姐家——”

“查查奥马哈吧,”我笑着说道。

“或者‘圣路’。她用不着什么亲戚,不过嘛,她倒是对在‘圣路’生活这个想法蛮津津乐道的。天知道为什么。”

“如果你认为自己会在那里种地、收获,那么你最好再想想。那块地不是你的。只要你在那里播哪怕一粒种子,你会在法庭见到我的。”

我说:“我保准一旦她支气管炎发作,你会很快听到她的音讯的。”

我想说的是,不,它不是我的地……

但也不是你的地。地就搁在那儿。这样也好,因为七年之后,等我到法庭上要求宣告她从法律意义上已经死亡之时,地就成了我的。我可以等。七年,刮西风的时候闻不到猪粪味儿?七年,听不到猪死之前的号叫(太像垂死的女人的号叫了)或者看到猪肠子顺流漂下,把河水染得红红的?对我来说,那样一个七年听起来妙极了。

“莱斯特先生,祝你一天愉快,当心太阳回头。下午三点的光景太阳毒得很,正照到脸上。”

他上了卡车,没搭我的腔。拉斯朝我招招手,莱斯特厉声对他说了句什么。拉斯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说,任你骂任你嚷,返回赫明顿镇上,反正二十英里路。

他们全都走了,剩下车后扬起的灰尘,这时亨利回到了外面的门廊上。

“爸爸,我干得没错吧?”

我抓住他的手腕,捏了一下,装着没有感到我手下的皮肉迅速地收紧,好像他不得不克制把手抽回的本能冲动。

“干得不错。棒极了。”

“明天你打算填井吗?”

我仔细地考虑了这个问题,因为我们的身家性命取决于我的决定。治安官琼斯年事渐高,体重愈长。他不是个懈怠之人,不过,若没有充足的理由,就很难把他请动。

莱斯特最终会说服琼斯到这里来,但可能要等到莱斯特让科尔·法灵顿两个玩命的儿子中的一个给他打电话,提醒治安官哪个公司是赫明顿(更不用提周边的克莱、菲尔默、约克和塞沃特等几个县)最大的纳税户。可我仍然觉得我们还有起码两天的时间。

“不是明天,”我说,“后天。”

“爸爸,为什么啊?”

“因为高级治安官会到这里来,琼斯老了,但是他不蠢。一口填好的井会令他怀疑为什么要填、为何时间如此接近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过一口正在填的井……而且理由很充分……”

“什么理由?告诉我。”

“快了,”我说,“快了。”

第二天一整天,我们都在等着看马路上一路尘土飞扬,朝我们奔来。不是拉斯·奥尔森的卡车,而是县治安官的小车子。结果车没有来。来的是香农·考特利,她穿了件纯棉衬衫和印花裙子,看起来很漂亮。

她问亨利是否还好,如果一切还好的话,是否能跟她和她父母一起吃顿晚饭?亨利说他还好。我看着他们手拉手地走上马路,深感忐忑。他可是保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天大的秘密分量沉重。

想跟别人分享秘密是天底下最自然的事。

再说,他爱恋着这姑娘(或者认为他爱恋着,对于十五岁的孩子来说,这根本就是同一回事儿)。更糟糕的是,他不得不撒谎,而她会知道那是撒谎。人们说,恋爱中的人眼里看不出谎言,可那是傻瓜的信条。

有时候,恋人的眼实际上看得过于清楚透彻。

我先在花园里除草(不过草除得少,豆秧倒是除得多),然后坐在门廊上,抽着烟斗,等着他回来。就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他回来了。低着头,塌着肩,是拽着步子在拖,而不是在走路。我不喜欢看到他那副熊样,不过还是感到如释重负。如果他把秘密说出去——或者只是部分秘密——他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走路了。如果他把秘密说了出去,他根本就不会再回来。

“你照我们定好的说了吧?”他一坐下,我就问他。

“照你定好的说了。是的。”

“她答应不会告诉她家

人了吗?”

“是的。”

“可她能做到吗?”

他叹了口气。

“也许会吧。她爱他们,他们也爱她。我料想,他们会从她脸上看出些迹象,然后从她嘴里套出那一点秘密来的。即使他们不那么做,她也许会告诉治安官的。也就是说,如果他真的费心去找考特利一家的话。”

“莱斯特会让他那么做的。他会冲着琼斯大叫,因为他的奥马哈老板正冲着他大喊大叫。这事兜了一圈又一圈,没人知道它会在哪里停止。”

“我们本来就不该做的。”他这么思量着,然后又低声有力地说了一遍。

我什么也没说。有一阵子,他也一言不发。我们看着月亮从玉米地里升起,红彤彤的,满满盈盈。

“爸爸,我想喝杯啤酒,好吗?”

我看着他,既惊讶,又不惊讶。然后我走进屋里,给两人各自倒了杯啤酒。我递给他一杯,说道:“明天后天都不能喝了,记住。”

“不喝。”他呷了口,扭歪着脸,然后又呷一口。

“我讨厌对香农说谎,爸。所有这一切都很肮脏。”

“肮脏会洗掉的。”

“这类肮脏洗不掉的。”他说道,又呷了一口。这回,他没有扭歪着脸。

过了一会儿,月亮变成了银色,我到屋后去用厕所,听着玉米和夜风彼此叙说着大地的古老秘密。回来时,亨利已经不见。

他的啤酒杯半空着,放在门廊台阶的栏杆上。然后,我听到他在牛棚里说:“嘘,乖,嘘。”

我走过去看个究竟。亨利搂着艾尔菲斯的脖子,抚摸着她。我想他在哭。我注视了一会儿,不过始终一言未发。我回到屋里,没脱衣服,躺在床上,就是在这儿,我割断了妻子的喉管。过了好久,我才入睡。

如果你搞不懂为什么——所有这一切的原因——那么,读这个故事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用场。

我按照希腊神话中次要女神的名字给我们所有的母牛取名,可是,艾尔菲斯证明了这名字如果不是个糟糕的选择,便是个具有讽刺意味的笑话。为了防止你记不住魔鬼到底为什么来到我们这个古老忧伤的世界,让我帮你重新回忆一下吧:当潘多拉按捺不住好奇心,打开了留给她保管的盒子时,所有的邪恶东西都放出来了。

当她恢复镇定,重又把盖子合上时,盒子里唯一剩下的东西就是艾尔菲斯,希望女神。可是一九二二年的那个夏天,对我们的艾尔菲斯来说,毫无希望可言。她老了,脾气坏,产不出奶水。我们快要放弃挤她仅有的那么一点东西了。只要你一坐在挤奶的凳子上,她总是想方设法踢你。一年前我们本该把她宰了,变成可以食用的东西,但是哈兰·考特利屠宰她的费用却让我犹豫了。我本人除了会杀猪之外,对宰杀别的一点也不擅长……这么个自我评价,亲爱的读者,你一定也赞成吧。

“她很厉害,”阿莱特(她对艾尔菲斯有感情,也许是因为她从来不挤她的奶吧)说,“最好别惹她。”可是现在呢,我们要把艾尔菲斯派上用场——在井里,事情就这么巧合——她的死也许比几块多筋的牛肉更有用处。

莱斯特来访两天之后,儿子和我给奶牛鼻子戴了件笼头,牵着她绕过牛棚。走到离井还有一半的路时,亨利止下步子,眼里流露出沮丧的情绪。

“爸爸,我闻到她的味道了!”

“那你就回屋里去吧,拿些棉球把鼻子堵起来。棉球在她的梳妆台上。”

他虽然低着头,但我看到了他拔脚时投来的目光。这全是你的错,那种表情在说,全是你的错,因为你放不开。

不过,他会帮我干完要做的事的,这一点我丝毫也不怀疑。不论他怎么看待我,整件事里还有个姑娘,而他不想让她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我强迫他做的,那小姑娘不会理解这一点。

我们把艾尔菲斯牵到井边,到了那儿,她很不情愿向前迈步。我们走到井的另一边,抓着奶牛的笼头绳子,像是抓着五朔节花柱上的绸带一般,全力把她拽过来,拖到腐烂的木头上。在她的重量压迫之下,井盖裂开……塌陷……但是却撑住了。老牛站在上面,头低着,和以前一样显得愚笨固执,露出黄得发绿的牙齿残根。

“现在怎么办?”亨利问道。

我张口想说我不知道,可就是在这一刻,井盖裂成了两半,发出又脆又大的声响。

尽管有一瞬间我在想我会被连带着拽进那该死的井里去,两条胳膊会拽得脱臼,可我们还是抓着笼头绳子。接着,鼻钻断开,向上飞回,朝两端断裂开去。艾尔菲斯掉了下去,痛得“哞哞”直叫,脚蹄不断地击打用岩石砌成的井壁。

“爸爸!”亨利惊叫道。他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堵着嘴,指节压进了上嘴唇里。

“让她别叫了。”

艾尔菲斯发出长长的回肠荡气的呻吟,双蹄继续踢打石头。

我抓住亨利的手臂,拽着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屋里。我一把把他推倒在阿莱特邮购的沙发上,命令他待在那里,等着我回来叫他。

“记住,快要结束了。”

“不会结束的。”他说着,转过身子,脸向下,对着沙发。尽管在这里艾尔菲斯的叫声不可能被听到,亨利还是用双手蒙住了耳朵。亨利听得见。我也听得见。我从食品储藏间高高的架子上取下了那把小口径枪。是点22型号的,但是,对于把牛打死而言,这枪也够用了。假如枪声滚过哈兰农场和我的农场之间的地带,被哈兰听到了会怎么样呢?这也与我们的故事对得上号。换句话说,也就是亨利能够保持冷静足够长时间来讲这个故事。

这里是我在一九二二年学会的东西:总有一些更糟的事情在等着。你认为你已经目睹过最恐怖的事儿了,那种把你所有的梦魇凝聚成一种实实在在的、稀奇古怪的恐怖事儿;唯一的安慰就是,再没什么情况比它再糟了。即便有,一看到它,你的大脑会马上短路,别的什么就再也不知道了。可事实上,还会有更糟糕的事儿,你的大脑也不会短路,不知为何,你还会继续活着。你也许明白,所有的快乐都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了,你的所作所为让你不可能获得自己希望得到的东西。你也许希望,干脆做个死人算了——可你还是继续活着。你意识到你身处自己创造的地狱里。

可不管怎样,你仍继续活着。因为你没有别的法子。

艾尔菲斯坠落在我妻子的身体上,可是阿莱特那大笑的脸依旧清晰可见,依旧面朝井的上方阳光照耀的世界,依旧好像在看着我。老鼠们已经回来。掉入它们世界的奶牛无疑会让它们退回到那个最后被我作为老鼠大道想起的管道里,但是,接下来,它们嗅到了新鲜的肉味,又匆匆跑出来试探。它们已经在一点点地啃啮可怜的老艾尔菲斯了,当她还在“哞哞”直叫、踢蹄(现在更是软弱无力)的时候;其中一只老鼠坐在我亡妻的头上,像顶骇人的皇冠。它在麻袋上咬出了一只洞眼,用它伶俐的爪子把她的一绺头发从洞眼里拉了出来。阿莱特的面颊,曾经是那么圆润那么漂亮,现在只剩下些碎片子挂着。

没什么比这再糟糕的了,我心想,当然,我已经到了恐怖极处。

但是,是啊,总有些更糟的事儿在等着。

我往下瞥了一眼,震惊和恶心把我僵住了,艾尔菲斯又在往外乱踢了,有一只蹄子搭上了阿莱特剩下的脸。当我妻子的颊骨断裂的时候,传来了“咔嚓”一声,她鼻子下面的一切都移到了左边,好像系在铰链上。那个从耳根到耳根的笑态依然保持着。

这个不再跟眼睛连在一起的笑容变得更加丑陋。好像她不是在用一张脸,而是在用两张脸来吓我似的。她的身体移动了,靠着床垫,使得床垫向一边滑去。头上的那只老鼠很快便蹿到床垫下面。艾尔菲斯又“哞哞”地叫了。我想,要是亨利现在回来,朝井里看一看,他会把我杀了,因为是我使他卷入了这一切。也许我就该杀。可若我死了,就会留下他独自一个人在世上;孤单在世,他便会无助无援。

一部分井盖已经掉进井里。一部分悬在井边。我将子弹上膛,扛枪,瞄准艾尔菲斯。她躺在下面,脖子断了,头侧向岩石井壁。我等着手稳定,然后扣动了扳机。

一枪就够了。

回到屋里,我发现亨利已经在长沙发上睡着了。我自己刚才吓得魂不附体,无暇感觉这有什么奇怪。这一刻,在我看来,他就像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希望:虽然堕落了玷污了,但是没到肮脏得无法洗刷干净的程度。我弯身吻他的面颊。他嘟哝了一声,转过头去。我让他继续睡,自顾自走到牛棚去拿工具。三小时以后,等他来和我一起干活时,我已经把悬着的破井盖从井里面拉了出来,开始填井了。

“我来帮忙吧。”他说,声音没精打采,恹恹的。

“好。把卡车开到西边篱笆边上的土堆那里——”

“就我一个人?”他声音里透出的不信只是那么一点点,但我很高兴能听到他话中的情感表露。

“你晓得所有前进挡,也能找到倒车挡,对吧?”

“是的——”

“那你就没问题。我这边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你回来时,最坏的部分就会处理完了。”

我本以为他会再一次告诉我,最坏的事永远不会完结,可他没说。我重新开始铲土。我还能看到阿莱特的头顶和麻布袋,一丛头发可怕地从里面钻了出来。在我亡妻的大腿根部,也许已经有了一窝新生的小老鼠了。

我听到卡车咳嗽起来,一声,两声。

我希望曲柄不会弹回,打折了亨利的胳膊。

他第三次转动了曲柄,我们的老卡车大声叫嚷着活了过来。他点火发动引擎,一下,或两下,然后车便开走了。他走了近一个小时,不过,当他返回时,卡车的运货板上装满了石块和土。他把车开到井边,停了引擎。他已经脱去衬衫,汗珠亮闪闪的上身显得过于单薄,我甚至可以数得清他的肋骨。我努力回想我上一次见到他饱餐是在什么时候,起初,我没法回忆出来。后来我意识到,一定是我们杀害她之后的第二天早晨那顿早餐。

我会让他今晚好好吃上一顿,我心想,我会让我们俩都好好吃上一顿。不吃牛肉,就吃冰柜里的猪肉——“瞧那边。”他没精打采地说道,边用手指着。

我看到一股扬尘冲着我们过来。我向下朝井里看了看。弄得还不算好,还没到位。

艾尔菲斯的身体还有一半露在外面。当然,这并不碍事,但是,血迹斑斑的床垫角也从土石中冒了出来。

“过来帮我的忙,”我说道。

“爸爸,我们时间够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只是略有兴趣。

“不知道。也许够。别站在那里,帮忙。”

多余的铲子斜放在牛棚的一侧,牛棚就位于破碎的井盖残骸边上。亨利抓起铲子,我们开始从卡车后面把土和石块尽快铲出。

县治安官那辆门上画着星、顶上带有聚光灯的小车停在柴堆边上的时候(再一次把我们的公鸡乔治和小母鸡们弄得四处飞跑),亨利跟我就坐在门廊的台阶上。

我们没穿衬衫,共享着阿莱特·詹姆斯做的最后一样东西:一壶柠檬汁。琼斯治安官下了车,往上提了提裤带,然后摘下了他那顶斯泰森牌的帽子,往后梳梳灰白的头发,又把帽子重新安放在白额头和下方红铜色皮肤的接壤处。他是单独来的。我把这看成是个好兆头。

“天气不错啊,先生们。”他注意到了我们的光身子、脏兮兮的手和汗涔涔的脸。

“今天下午干了累活儿,是吧?”

我吐了口痰。

“我自己犯了个该死的错。”

“是吗?”

“我们的一头奶牛掉进老牲口井里头去了。”亨利说道。

琼斯又问了声,“是吗?”

“是的,”我答道,“要杯柠檬汁吗,法官?是阿莱特做的。”

“阿莱特?她还是回来了?”

“不,”我说,“她把宝贝衣服都拿走了,却留下了柠檬汁。喝点吧。”

“等会儿喝。我先要用用你的茅厕。自从上了五十五,简直是走到哪儿就尿到哪儿。真他妈的不方便。”

“在屋后面。就顺着这条道走,找到门上的新月标志就到了。”

他笑起来,好像这是他本年度听到的最滑稽的笑话,然后便朝屋后走去。他会在路上停下来朝窗子里头看吗?会的,如果他是精明人的话。我也听说过,他是个行家里手。至少,他年轻的时候是这样。

“爸爸,”亨利说,声音很低。

我看了看他。

“如果他发现了,我们就无计可施了。我能撒谎,可是不能再杀人了。”

“好。”我说。这对话虽短,却是我八年来常常思考的一次对话

琼斯治安官回来了,边走边扣裤子的前门。

“进去给治安官倒杯柠檬汁。”我对亨利说道。

亨利去了。琼斯扣好了裤缝门,摘下帽子,把头又朝后面梳了几下,重新戴好。

他身上的警徽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发光。

挎在屁股后面的枪不小,虽然琼斯年岁太大,不可能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可是他腰上的手枪皮套看上去像是个盟国远征军用过的家伙。也许是他儿子的。他儿子死在那里。

“茅厕味道真香啊,”他说,“大热天,总是香气扑鼻。”

“阿莱特过去常常在上面撒些生石灰,”我答道,“如果她不回来的话,我也要尽量保持这种做法。到门廊上来吧,我们坐到阴凉的地方。”

“阴凉的地方听起来不错,可我还是站着吧。需要拉拉脊背。”

我坐在垫着爹地垫子的摇椅里面。他就站在我身边,往下看。我不喜欢处于这样的位置,不过还是尽力耐心忍受。亨利拿了只杯子过来。琼斯给自己倒了一杯,尝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还咂咂嘴唇。

“味道不错,是吧?不太酸,又不太甜,刚刚好。”他笑了起来,“我就像个金发姑娘,对吧?”说着,把杯中剩下的喝完。不过,当亨利想给他再倒一杯时,他摇摇头。

“你想我在回赫明顿镇的路上遇到每一个篱笆柱都要撒尿吗?这之后,在往赫明顿城的一路上还要撒尿吗?”

“你的办公室搬了吗?”我问,“我过去认为你就在赫明顿镇里面呢。”

“是在镇里,难道不是吗?他们逼我把办公室搬到城里的那天,就是我卸任让哈珀·伯德维尔接任的日子,如他所愿。不,不,只是进城出席法庭听证。也就做做文件活儿,不过还是得去。你也知道,克里普法官是个什么样的人……噢,不,我想你不了解他,你是遵章守纪的人。他脾气臭,要是哪个家伙不准时,他的脾气会更大。所以,哪怕事情的结局只是说老天帮帮忙,然后把名字签到一堆扯淡的法律文件上,我还是得匆匆忙忙到那里去例行公事,对吧?我希望那该死的小破车在回家的路上不会出故障。”

我没应他的话。他说话的样子倒不像有急事要办的人,不过兴许他就是这个风格。

他摘下帽子,又把头发往后梳了几下,可这回没有再戴上。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然后是亨利,然后又回到我身上。

“我想,你知道我不是自个儿要来这里的。我认为夫妻之间的纠葛不碍别人的事。可事情非得这样,对吧?《圣经》上说,男人是女人的头;如果女人要学乖,应该是她丈夫在家里教导她。《哥林多前书》。如果《圣经》是我唯一的顶头上司的话,我会照《圣经》上说的去做,这样生活会更简单一些。”

“莱斯特先生没有跟你一起过来,我感到很惊讶。”我说。

“哦,他想来,不过我拒绝了。他还想我弄张搜查证,可我告诉他,我不需要。我说你要么会让我四下看看,要么不会。”

他耸了耸肩,面色平和,但是目光警觉有神,转个不停:这儿瞥瞥,那儿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瞥瞥。

亨利问到我有关井的情况时,我就说过,我们观察他,判断他精明的程度。如果他很精,我们就带他去看。我们不能显得好像有事瞒着。如果你看到我打了响指,那就暗示,我认为我们得冒险行动了。不过我们得默契一致,亨利。如果我看不到你也打响指,那我就闭嘴默不作声。

我举杯喝下了最后一口柠檬汁。看到亨利望着我,我打了响指。力度不大,看上去只是肌肉拧了一下。

“莱斯特怎么想这件事?”亨利问道,显得怒不可遏。

“我们把她捆起来放在地窖里了?”他的手放在身体两侧,没动。

琼斯开怀大笑,大肚子在裤带后面晃动起来。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是吗?我也不在乎他是怎么想的。律师是人性这张皮上的跳蚤。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为他们办过事——我会这么说,也因为我跟他们作过对——我的整个成年生活就是这样的。不过……”他那双警觉的眼睛紧锁住我的眼睛。

“我倒是不在乎看一下,只因为你们不让他看。他为此火冒三丈。”

亨利挠了挠胳膊,边挠边打了两个响指。

“我不让他进屋是因为我讨厌他,”

我说,“不过,说句公道话,就算使徒约翰到这儿为科尔·法灵顿公司当说客,我照样也会讨厌他。”

一听到这话,琼斯“呵呵”地朗笑起来,但是他的眼睛没笑。

我站起来。站着人轻松点。我站着比离琼斯高三四英寸。

“你可以看个尽兴。”

“谢谢。这样就让我轻松多了。我回去后,还得应付克里普法官,那就已经够我受的了。我可不想再听法灵顿公司的讼棍对我叽里呱啦的,如果我能避免的话。”

我们走进屋子,我在前头,亨利殿后。

说了几句赞扬客厅多么干净、厨房多么整洁的恭维话之后,琼斯跟着我们沿过道往前走。琼斯敷衍地看了看亨利的房间,然后我们来到了事发现场。我推开房门,进了我们的卧室,怀着一种确信无疑的古怪感觉:血肯定又回来了。血会在地板上凝结成块,在墙上喷散成点,浸透到新床垫上面。琼斯法官会看到这一切,然后会转过身来对着我,取下肉嘟嘟的屁股上方放在左轮手枪对面的手铐,对我说,我逮捕你,因为你谋杀了阿莱特·詹姆斯。

没有血,也没有血腥味,因为房间通风透气好些天了。床铺整理过了,不是照阿莱特的习惯摆放的;风格更像军营,虽然我的双脚使我远离了那场夺去琼斯儿子性命的战争。平脚板男人只能杀老婆。

“房间不错啊,”琼斯评论道,“能采到早晨的光线,对吧?”

“是啊,”我说,“而且大多数下午房间里阴凉阴凉的,哪怕是在夏天,因为太阳只照得到对面。”我走到柜子边,打开。

那种确信无疑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原先更加强烈。被子呢?他会问,那条原本放在顶层架上中间的被子呢?当然,他没问,不过,当我请他时,他便欣然上前细看。他那双犀利的眼睛——绿得发亮,几乎像猫一样——这儿看看,那儿扫扫,四处在瞄。

“衣服不少啊。”

他说。

“是啊,”我附和道,“阿莱特喜欢买衣服,也喜欢邮购。不过因为她只带走了那只小行李箱——我们有两只,另一只还在那里放着,在那后面的角落,看到了吧——我必须说她只带走了她最喜欢的那些。而且可能是最实用的。她有两条便裤,一条蓝色劳动布工装裤,这些现在都没了,即便她不喜欢裤装。”

“可裤子适合出行,对吧?不管是男是女,裤子适合出行。女人也许会选择它们。如果走得匆忙的话,就是这样了。”

“我也这样想。”

“她把上好的珠宝首饰和她父母的照片拿走了。”亨利在我们身后说道。我惊了一下,我差点儿忘记他还在那儿。

“哦,是吗?嗯,我想是这样的。”

他在衣服堆里又翻了翻,然后合上衣柜门。

“房间不错,”他说道,手里拿着那顶斯泰森帽子,步履沉重地往过道走。

“房子也不错。女人离开这样的好房间好房子一定是疯了。”

“妈妈一直在说城市的事儿,”亨利说道,然后叹了口气。

“她想开个什么小店。”

“是吗?”琼斯用他那双绿猫似的眼睛直亮亮地盯着他看,“不错!可那样的事情要花不少钱,对吧?”

“她从她父亲那儿得了不少地。”我说。

“是啊,是啊。”他笑了,有些局促,好像是忘了那些地。

“也许这样对大家都好。‘宁可住在荒地,也不要和尖嘴动气的女人住在一起’。这是谚语书上说的。孩子,她走了,你开心吗?”

“不。”亨利说着,泪水盈睫。我为每滴泪都划了十字祈祷。

琼斯说:“好了,别哭。”说完敷衍的安慰话后,他弓下身来,双手架在肥胖的膝盖上,往床下看。

“下面好像是一双女人的鞋子。而且也穿得合脚了。那种适合走路的鞋子。你不认为她是光脚走的,对吧?”

“她穿的是她的帆布鞋,”我说,“那双鞋不见了。”

也确实如此。她过去把那双褪色的绿鞋称为园艺鞋。就在填井之前,我想起了那双鞋。

“哦!”他说了声,“另一个谜团破解了。”他把银托的表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来,看了下时间。

“哦,我最好抓紧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们穿过屋子往回走,亨利殿后,也许这样他可以悄悄地把眼泪擦干。我们和治安官一起走向他那辆门上带着颗星的马克斯维尔轿车。我正准备问他是否要看一看井——我甚至知道我会把井叫做什么名称——就在此时,他停了下来,用一种让人害怕的和蔼眼神瞅了一下我儿子。

“我在考特利家停了一下。”他说。

“噢?”亨利说,“真的?”

“告诉过你们了,这些日子我走到哪里就尿到哪里,任何时候,只要附近有茅厕我就上,总以为人们会把茅厕打扫得干净,而且在茅厕里等鸡巴滴出点尿液时,不必担心有黄蜂飞来蛰你。考特利一家倒是干净。闺女也漂亮。和你年龄差不多,对吧?”

“是的,先生。”亨利说道,在先生这个词上,他略微抬高了声音。

“我想,你对她有些好感吧?我从她妈妈的话音中听得出来,她对你也有好感。”

“她说了吗?”亨利问道。他听上去又惊又喜。

“是的,考特利太太说,你为你妈妈的事感到难过,还说香农告诉了她一些你说的话。我问她你说了什么,她说她不便说,不过我可以问香农。我问了。”

亨利看着自己的脚。

“我告诉她要保密的。”

“你不会因此生她的气,对吧?”琼斯问,“我的意思是说,一个像我这样胸前有星的大人向一个像她那样的小姑娘打听她所知道的情况时,对她而言,守口如瓶有点难。她差不多非说不可,对不对?”

“我不知道,”亨利说道,依旧看着脚。

“可能吧。”他不是在装不开心,他确实不开心,即便事情正以我们所希望的方式发生着。

“香农说了,关于那几百英亩地,你爸妈大吵了一架,当你站到你爸爸一边时,詹姆斯太太狠狠地抽了你的嘴巴。”

“是的,”亨利面无血色地说,“她喝得太多。”

琼斯转向我。

“她喝醉了还是微醉?”

“在两者之间吧,”我答道,“如果她喝得烂醉,就会睡上一整夜,而不是起来收拾行李,像个贼似的悄悄溜走。”

“你认为她一旦酒醒了就会回来,是吗?”

“是的。这儿到柏油路有四英里多。我保准她会回来。在她头脑清醒之前,沿途一定有人过来给她搭便车的。我想就在林肯—奥马哈这条道上。”

“是的,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她联系莱斯特先生,你就会得到她的音信。如果她打算自己在外面待着,如果她脑子里已经有这个想法的话,她会需要钱来行事的。”

就这般,他也了解这情况。

他的目光敏锐起来。

“她到底有没有钱呢,詹姆斯先生?”

“哦……”

“别吞吞吐吐的。说出来灵魂轻松。天主教徒已经掌握了些情况,对吗?”

“我柜子里有个盒子。里面有二百美金,下个月开始请人帮忙摘棉花,用来支付人工费的。”

“还有考特利先生的。”亨利提醒道。

对着琼斯,他说道:“考特利先生有台玉米收割机。哈里斯巨人牌的。几乎崭新。很好使唤。”

“是的,是的,在他院子里看到了。大杂种,对不对?原谅我说话粗口。钱都在那盒子里头,是吧?”

我恶毒地笑笑——但这不是真正的我在笑;打琼斯法官把车停到劈柴堆边上起,就是那个耍奸使诈的人一直在控制着局面。

“她留了二十块钱。很大方。用哈兰·考特利的玉米收割机,所有费用就是二十块。至于说摘棉花的人工,我想,银行里的斯图本华沙先生会给我一点短期贷款。如果法灵顿公司没给他恩惠的话,他会这样做的。不管是哪一种办法,我这里已经安排好了最好的农场人手了。”

我伸手要抚弄亨利的头发,他却避让开去,显得有些尴尬。

“哦,我得到了一则关于预算的好消息。应该告诉莱斯特先生,对吧?他可不会喜欢。不过要是他像他自认为的那

样聪明,我想,他会更早、而不是更迟地知道详情,并在办公室等她。人一旦缺钱,总能找到办法应对,对吧?”

“那是我的经验,”我答道,“如果事情办好了,治安官,我和儿子还要去干活呢。那个没有任何用处的井本该在三年前就填好的。我的一头老奶牛——”

“艾尔菲斯。”亨利像做梦般说道,“奶牛名叫艾尔菲斯。”

“艾尔菲斯。”我应和道,“它从牛棚里出来,在井盖上溜达,结果盖子塌了。它自己没能体面地死去,我只好开枪射死它。到牛棚后面来,我让你看看懒惰的报应,还有那双该死的、翘起来的脚。我们把它埋在它躺倒的地方,从现在起,我把这口老井称作‘愚蠢的威尔弗雷德’。”

“哦,我会来的,它是件要看的东西。不过,我今天还要应付那个臭脾气的法官。另选时间吧。”他爬上了汽车,边爬,嘴里边嘟哝着。

“谢谢你们的柠檬汁,谢谢你们的款待。要是考虑到是谁派我到这儿来,你们也许不会这么大方的。”

“不客气,”我说,“我们都有不得不干的活儿。”

“还有十字架要背负。”他犀利的眼光又锁定在亨利身上,“孩子,莱斯特先生告诉我,你有事瞒着。这一点他很肯定。你确实如此,是吗?”

“是的,先生。”亨利说道,声音苍白,还有点害怕,好像他所有的情感都飞走了,就像是潘多拉打开罐子时罐里的东西飞走一样。但是对于亨利和我而言,已经不存在艾尔菲斯了,我们的艾尔菲斯已经死在井里。

“如果他问我,我会告诉他,他错了,”

琼斯说,“公司的律师不需要了解男孩的母亲在喝酒时用手抽了孩子的耳光。”他在位子上摸索着什么,然后拿出了我熟悉的一件长长的S形状的工具,并朝亨利递过去。

“孩子,你是否愿意帮帮腰酸背疼的老人呢?”

“愿意,先生,我很乐意。”亨利接住曲柄,绕到了马克斯维尔汽车的前面。

“当心手腕!”琼斯大声嚷道,“这车像头牛一样乱踢!”说完转向我。他眼里原先的探究光亮消失了。只有绿色。单调的、灰蒙蒙的、冷酷的,像是多云天里的湖水。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他可以把一个铁路上的流浪汉打得半死,并不会为此有丝毫良心上的不安。

“詹姆斯先生,”

他说,“我想问你件事。男人与男人之间的。”

“好啊,”我说。我试图做好准备,应对我确信即将来临的事:你那井里还有头奶牛吗?一头名叫阿莱特的奶牛?可我错了。

“我可以把她的姓名和相貌描述用电报发出去,如果你需要的话。她至多走到奥马哈那么远。一百八十块钱可不够跑路的。把大半生时光耗在持家方面的女人也不知道如何躲藏。她很可能住在东边的出租房里,那儿便宜。我会把她带回家。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拽回家,如果你需要的话。”

“您的建议十分慷慨,不过——”

那双单调的灰眼睛打量着我。

“在做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之前,仔细考虑一下。有时候女人需要用手跟她谈话,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过后,她们就乖了。敲打一顿才会卿卿我我的嘛。仔细想想。”

“我会的。”

马克斯维尔的引擎“笃笃笃”地发动了。我伸出手——那只割过她喉咙的手——不过,琼斯治安官没有注意到。他正忙着给马克斯维尔点火,调试它的油门。

两分钟过后,在农场道路上,他成了越来越小的灰尘柱子。

“他根本不想来看。”亨利惊奇地说道。

“是的。”

这证明了是件大好事。

看到他过来时,我们已经又快又卖命地铲好了土,现在,除了艾尔菲斯的一条小腿之外,再也没什么东西冒出来了。蹄子在井口下面约摸四英尺。苍蝇如云一般围绕着它飞来飞去。若是治安官当真来看一眼,一定会感到惊奇的。不错,当牛蹄前面的尘土开始上下波动的时候,他会感到更加惊奇。

亨利放下铲子,抓住我的胳膊。那天下午很热,可他的手却是冰凉的。

“是她!”

他低声说道。他的脸似乎没了,只剩下眼睛。

“她在挣扎着要出来啊!”

“别他妈的当笨球了!”我骂道,但是,我也无法把目光从上下起伏的土堆那里移开。似乎井是活着的,而我们正看着它隐藏的心脏在跳动。

接着,尘土和小石子溅散到两边,一只老鼠跳了出来。它眼睛黑如油珠,在阳光下一眨一眨的。这只老鼠大得几乎像一只成年的猫。鼠须被一片血迹斑斑的棕色麻袋布缠住了。

“操你的!”亨利尖叫道。

有东西“呜”的一声贴着我耳朵飞过去;老鼠抬头发愣的时候,亨利用手中的铁铲把老鼠头劈成了两半。

“是她派它出来的。”亨利说,他咧嘴大笑。

“现在老鼠是她的东西了。”

“这样想,你不过是难过罢了。”

他扔下铁铲,走到石堆边,我们本打算等土填得差不多后,用这堆石头来把填井活儿收收尾的。他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望着我。

“你有把握吗?你肯定她不会变成鬼来闹我们?人们说,被谋杀的人总归要回头缠住任何——”

“人们说的话多着呢。闪电从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打上两次,破镜子带来七年的霉运,三声夜鹰啼叫就预示着家里头要死人。”我说的话听起来头头是道,可我还是不停地望着那只死老鼠。还有那片血迹斑斑的麻袋布。那是她的发套。她在下面的黑暗世界中依旧戴着它,可现在发套上有只洞,头发钻了出来。那副表情是今夏所有死去的女人当中最愤愤不平的,我想。

“小时候,我真相信如果我踩到了地上的裂缝,妈妈的背就会断。”亨利若有所思地说道。

“喏,你明白了?”

他把裤子后面的灰尘掸掉,站到我身边。

“可是,我搞定了他——我搞定了那狗日的,对吗?”

“你搞定了!”我不喜欢他说话的腔调——不,丝毫也不喜欢——便拍了拍他的背。

亨利还在咧嘴大笑着。

“假如治安官真的应了你的邀请,回来这儿看看,结果发现老鼠打洞窜到上面了,他也许会产生更多的疑问,你觉得呢?”

这个想法让亨利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过了四五分钟,他才笑够,笑声把一群乌鸦从栅栏上吓跑了,那栅栏是用来挡住奶牛不让它们进入玉米地的。不过,最后他还是缓过神来。等我们把活儿干完的时候,太阳早就下山了,我们听到猫头鹰在牛棚顶上啼叫,出发进行月亮升起之前的捕猎。井中的石头紧紧地贴在一起,我想不会再有老鼠蠕动着爬到上面来了。

我们没有费神去换破井盖;犯不着。亨利好像又正常了起来,我想我们俩兴许今夜能睡个像模像样的觉。

“晚上吃香肠、豆子和玉米面包怎么样?”我问他道。

“我能启动发电机,放放收音机里的《坐干草大车参加出游会》吗?”

“可以,先生,你可以放。”

听到这个,他笑了,是过去那种开心的笑。

“谢谢,爸爸。”

我煮了足够四个人吃的饭。我们把饭全吃了。

两个小时之后,我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织工马南》的时候,亨利从他的房间走进了客厅,身上只穿着夏天的内衣。

他镇定地看着我。

“妈妈总是执意要我念祷词,你知道吗?”

我冲他眨了眨眼,感到惊讶。

“还在念?不,我不知道。”

“是这样的,即使在我长大到不穿裤子她就不好意思直视我之后,妈妈也坚持要我祈祷。可我现在不能祈祷,或者说,再也不能了。如果我跪下,我想上帝会打死我的。”

“如果有上帝的话。”我说道。

“我希望没有。虽然那样想让我感觉孤单,但我仍然希望没有。我猜,所有谋杀者都希望没有上帝。因为假如没有天堂,就不会有地狱。”

“儿子,我才是杀死她的人。”

“不——是我们一起干的。”

这不是事实——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而且,是我哄骗他干的——可是,对他而言,这的确就是事实,我想对他而言,情况永远会是如此。

“不过,爸爸,你不用为我担心。我知道你觉得我会走漏风声——可能对香农说漏嘴——或者我感受的负罪感太强烈,我会到赫明顿向那位治安官坦白交代。”

这些想法当然曾经在我脑子里划过。

亨利摇摇头,缓慢地,但是用了力气。

“那位治安官——你看到他打量一切的样子了吧?你看到他的眼神了吧?”

“看到了。”

“他会设法把我们俩都送到电椅上,这就是我想到的事,才不管到了八月份我才十五岁。到时,他会到场,用那双严厉的眼睛看着我们,看着那些人用皮带绑住我们——”

“别说了,汉克,够了。”

但是,这没够,对他来说,没够。

“接着拉动开关。我决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如果我有办法的话。那双眼睛绝不会成为我所见到的最后的东西。”他想了想自己刚说过的话,“不会。永远不会。”

“睡觉吧,亨利。”

“汉克。”

“汉克,睡觉吧。我爱你。”

他笑了。

“我知道,可我不大值得被人爱了。”我还没来得及答他的话,他就动身走开了。

于是我们就上了床。我们睡觉时,猫头鹰在捕猎;阿莱特呢,坐在更加幽深的黑暗之中,被牛蹄踢过的下半张脸歪向一侧。翌日,太阳出来了,是玉米生长的好日子,我们呢,继续干着累活儿。

我又热又累地进屋准备午饭时,发现门廊上放着个焙盘子,上面有东西盖着。

碟下面压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于你们家出的事,我们感到非常难过,愿竭尽全力帮忙。哈兰说不必担心今夏的收割付款问题。要是你得到你妻子的音讯,烦请告知我们。爱你的,萨莉·考特利。又及:如果亨利来会香农,我会给他带回蓝莓蛋糕的。

我笑着把纸条塞进工作服的前口袋里。

我们没有了阿莱特的生活已经开始。

如果上帝奖赏我们的善举——《旧约》上是这么说的,而清教徒们对此深信不疑——那么,也许撒旦就会惩罚我们的恶行。对此我无法断定,但是,我可以说那是个难得的夏天,热量足,太阳火,恰合玉米的长势;雨水充沛,不多也不少,把我们的一亩蔬菜园子浇濯得清清新新的。

有些天的下午会打雷电,但是从没刮过让中西部农民担心的毁坏庄稼的大风。哈兰,考特利驾着他那台哈里斯巨人牌收割机来了,这台机器一次故障也没出过。我曾担心法灵顿公司或许会搅和我的事儿,但是它没有。我没费周折就从银行弄到了贷款,在十月份之前全部偿清,因为那年的玉米价格飙升,大西部的运费却跌到了低谷。如果你了解你们的历史,你就知道这两样事儿——产品价格和运输费用——在一九二三年换了位,打那以后就一直那样。

对于中部的农民而言,当芝加哥农产品交易市场在第二年夏天崩盘的时候,大萧条便开始了。但是,一九二二年的夏天就如同农民们所希望的那样完美。唯独一件事美中不足,这与我们的另一头母牛女神有关。关于这,我马上会讲给你听的。

莱斯特先生来过两次。他想方设法纠缠我们,可是找不着茬儿,他也一定知道这点,因为那年七月他看起来像是饱受折磨。我想象得出来,他的老板们在纠缠他不放,他只好把皮球再往前踢。或者说是努力着向前推进吧。第一次,他问了许多根本就不是问题的问题,只能算是暗示。

我觉得我妻子出了什么事吗?她一定出事了,难道我不这样想吗?否则,她要么会联系他处理那一百英亩地,要么干脆两腿夹着尾巴(比喻的说法)溜回农场。或者,我认为她有可能在路上迷上了某个三流演员吗?此类事情确实在时不时地发生,是不是?这倒方便了我,是吗?第二次他出现的时候,看起来是烦透了,可他这回偏偏猜对了事情的原委:我妻子是在农场出了事吗?那就是事情的真相对不对?那就是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原因吧?“莱斯特先生,如果你是在问我是否谋杀了自己的妻子,我的答案是没有。”

“哦,你当然会这么回答,不是吗?”

“这是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了。上你的卡车去,滚得远远的,别再回来。如果不听,我会握着斧头见你的。”

“打人是要坐牢的!”他站在那儿,衣领戳到了下颌

的底部,汗水在他那胖嘟嘟的、满是灰尘的脸上划下了印痕,他嘴唇抽动着,眼睛突出来,那副样子简直要让人心生怜悯。

“没这回事。我已经警告过你别靠近我的房子,这是我的权利,我还要寄挂号信到你公司去陈述事由。如果你再过来,就是侵犯民宅,我会揍你的。还是听我的警告吧,先生。”曾经用红孩子汽车第二次带莱斯特来这儿的拉斯·奥尔森,为了听得更清楚些,就差合起双手托住耳朵了。

莱斯特走到卡车无门的客座一边,猛地转过身来,伸出胳膊,用手指头指着,像位就要上场的法庭律师。

“我认为你杀了她!谋杀案迟早会水落石出的!”

亨利——或者汉克,他现在喜欢被这么称呼了——从牛棚里走了出来。他一直在那里叉干草,现在他握着叉子,摆着持枪的姿势。

“我认为你最好从这里滚开,免得浑身淌血。”他说道。直到一九二二年夏天,我所熟悉的那个善良、腼腆的男孩从来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眼前这位说出来了,而莱斯特也明白这孩子的意思。他上了车。没有车门可摔,于是他坐定后把双臂交叉在胸前。

“随时回来吧,拉斯,”我高兴地说,“不过,可别带他过来,不管他给你多少钱要你运他这个废物。”

“好的,詹姆斯先生。”拉斯说道,接着,他们就开车走了。

我朝亨利转过身。

“你会用那把叉子戳他吗?”“会的先生。戳得他吱吱直叫。”

说完,他笑也不笑,便走回牛棚。

不过,那个夏天他可不是一直不笑,因为有香农,考特利。他见她的次数很多(多得对他们俩谁也不好;这一点,我是在秋天才发觉的)。她开始每周二、周四下午到我们家来,穿着长裙子,帽子戴得整齐,背个斜挎包,里面装了不少好吃的东西。

她说她知道“男人烧的东西”是什么样子——俨然她已经三十岁,而不是十五岁似的——还说,她想保证我们俩一周至少吃上两顿像模像样的晚餐。虽然我只有一只她妈妈留下的焙盘可供比较,但是我必须说,哪怕才十五岁,她已经是个高级厨师了。亨利和我只会把牛排扔到炉子上的平底煎锅里,她却有法子把老得嚼不动的肉调得美味可口。她在斜挎包里带了些新鲜蔬菜——不仅仅是胡萝卜、豆子,还有(对我们来说)异国风味的东西,像芦笋啦,又肥又嫩的菜豆啦,她把它们跟腌制的小洋葱和咸肉一起烧。甚至还有甜食。此时此刻,在这寒碜蹩脚的旅馆房间里,我闭上眼睛就能闻到她做的各式糕点。我可以看到她站在灶台边上,一边打着鸡蛋或者甩着奶油,屁股同时还在晃来晃去的情景。

就香农来说,慷慨大度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词:不管是她的臀、胸,还是心。她对亨利温柔有加,处处关爱。这让我喜欢上她了……但喜欢是个太轻浅的词儿,读者。我爱她,而我们俩都爱亨利。周二、周四吃完晚餐之后,我总是坚持洗碗,让他们去门廊上休息。有时,我听到他们喃喃唧唧的,会偷偷张望,看到他们肩挨着肩地坐在柳条椅上,望着西边的田野,像对老夫妻似的手拉着手。有时候我偷窥到他们接吻,那就一点都不像老夫老妻了。

那些吻甜蜜热切,是年轻人特有的那种。

尔后,我悄然离开,心里隐隐作痛。

有个周二下午,天很热,她来得比平常早。她父亲在北边的田里开着收割机,亨利跟他坐在一起,后面跟着一帮人手,都是来自莱姆比斯卡的肖肖尼印第安人……紧随其后的是绰号叫老馅饼的家伙,开着辆收粮卡车。香农要一戽斗的凉水,这我乐意奉送。她站在屋子阴凉的一侧,穿了条大连衣裙,裙子遮住了从喉到脚胫、从肩到手腕的所有部位,看起来怎么也不可能凉爽——简直就像是贵格会的装束。

她表情凝重,或许称得上害怕。有一会儿,我自己也感到有点害怕。他已经跟她说了吧,我心想。事情证明并不是这样。只不过,在某种程度上,是的。

“詹姆斯先生,亨利病了吗?”

“病了?啊,没有啊。照我说,他健壮如牛。吃起来也像牛。你自己亲眼看到的。不过,我倒觉得就是生病的男人对你的烧菜手艺要说个‘不’字也很难啊,香农。”

这话为我赢得了她的微笑,只不过笑容是心不在焉的那种。

“他这个夏天很反常。我过去总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可现在没门儿。他看上去忧心忡忡。”

“是吗?”我问道(语气有些过于热切)。

“你没看出来吗?”

“没有,女士。”(我早看出来了。)“在我看来,他还是从前的他啊。不过他太喜欢你了,香。也许在你看来是忧心忡忡的东西,其实只是他的相思病。”

我本以为这话会给我赢来一个真正的微笑,可是没有。她碰了碰我的手,因为刚刚攥过了戽斗的手把子,她的冰凉。

“我想过,不过……”她脱口说出了余下的话,“詹姆斯先生,要是他爱上了某个人——学校里的某个女生——你会告诉我的,对不对?你不会想方设法……不让我伤心吧?”

一听到这话,我便笑了,她漂亮的脸蛋也顿时放松下来。

“香,听我说。因为我是你的朋友。夏天一向是忙季,阿莱特走了,汉克跟我比独臂的糊裱工人还要忙。晚上回家后,我们吃上一顿——一顿美餐,如果你碰巧在的话——然后读上一个小时的书。有时候他谈到如何想念他妈妈。然后我们就睡觉,第二天起来又要干活。他几乎没空来向你求爱,哪里还谈得上去找别的姑娘。”

“他已经向我求爱了,是的。”她说道,然后朝远处望去,那里,她父亲的收割机正沿着地平线在“突突”地响着。

“哦……那就好,是吗?”

“我刚才想……他那么沉默……情绪沮丧……有时候看着远处发愣,我必须喊他的名字两遍三遍,他才会听到。”她的脸红得厉害,“就连他的吻似乎也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差别,可就是不一样。要是你把我的话传给他,我会去死的。我会去死。”

“我决不会,”我说,“朋友不会出卖朋友。”

“我想我有点傻乎乎的。当然,他思念他妈妈,我知道他确实是这样。但是学校里比我漂亮的女孩多的是……比我漂亮……”

我抬起她的下颌,让她看着我。

“香农,考特利,我的孩子看到你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他没错。嗨,要是我在他这般年纪,我也会向你求爱的。”

“谢谢你。”她说着,泪珠像细细的钻石出现在了眼角。

“唯一要你愁着的事就是他不对劲的时候,帮助他回回神儿。男孩子需要多打气,你知道的。如果我有不对劲,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那是朋友间另一桩可以放心去做的事。”

她抱了抱我,我也回了她一个拥抱。

一个有力而温暖的拥抱,但是,相比较而言,这个拥抱对香农来说可能感觉更好。因为阿莱特处在我们之间。一九二二年夏天,阿莱特处在我跟别的任何人之间。对亨利来说,同样如此。这一点香农刚才就已经告诉了我。

八月份的一个晚上,收割已经完成,老馅饼的人也拿到了报酬,回到了居留地,我在夜里醒来,听到了奶牛“哞哞”的叫声。

我睡过了挤奶时间,我想,可是,当我在床边的桌上摸索着找到我父亲的怀表瞥了一眼,才发现时间是凌晨三点一刻。我把怀表靠近耳边,听它是否还在“滴滴答答”

地走,但窗外没有月光的黑暗夜色也能告诉我现在几点。并不是奶牛需要挤奶时发出的不适的轻响,而是受伤的动物才会发出的声音。奶牛产崽时也那样叫,但是,我们的女神们老早就过了那个阶段了。

我起来,往门外走去,然后折回来,从柜子里取出我的点22。当我一手拿着枪、一手提着靴子匆忙走过时,我听到亨利在他紧闭的房门后面呼呼大睡。我希望他不会醒来跟我一起干一件可能是充满危险的差事。那时候,平原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只狼,但是老馅饼曾经告诉过我,普拉特和麦迪信小河沿岸,有些狐狸群中有晕夏病现象。肖肖尼人称之为狂犬病,牛棚里的声音最有可能是某个发狂的畜生造成的。

走到屋外后,痛苦的“哞哞”声听起来又响又空洞。在回响。像是井里的奶牛,我想。这个想法让我手臂上的肉发凉,我把点22握得更紧了。

等我走到牛棚门口,用肩头把右边的那扇门顶开时,我能听到其他奶牛开始同情地“哞哞”直叫起来,不过,这些叫声与那把我吵醒的号叫声相比只能算是平静的问询……如果我不把这叫声的源头除掉,它也会把亨利吵醒。门右侧有个钩子,钩子上面挂着盏弧形碳灯——我们在牛棚里不用明火,除非绝对迫不得已,尤其是在夏天,这时节棚顶层放的都是干草,每个玉米穗仓库也都堆到了顶。

我用手去摸点火按钮,推了一下。一圈蓝白色的光芒蹦了出来,光艳夺目。起初,我的眼睛被搞花了,什么也看不清楚。我只听到那些痛苦的叫声和蹄子的“咚咚”声,是一头奶牛试图躲避伤害它的东西。那是阿刻罗伊斯。等眼睛稍稍适应了点,我便看到她把头朝两边甩,不停后退,直到后腿撞到了圈门——走道右边第三个——然后,再次蹒跚向前。其他奶牛也在拼命挣扎,完全是一片慌乱。

我拉上靴子,然后把点22夹在左臂下面,大步走到牛圈前。我用力拉开门,然后后退。阿刻罗伊斯是“驱走疼痛之人”

的意思,可眼下这个阿刻罗伊斯却处于疼痛之中。她踉跄着走进过道时,我看到她后腿上满是血迹。她后腿直立,像匹马一样(这动作我从来没见奶牛做过),就在她立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一只硕大的挪威鼠正咬着她的一只奶头。老鼠的体重把奶牛粉红色的奶头拉成如一根直挺挺的软骨。

我惊呆了(而且恐惧),僵在那里,想起了亨利还是个孩子时有时候是怎样从嘴里拉出一根粉红色泡泡糖的样子。别那样,阿莱特总是怪他,没人要看你嘴里在嚼什么东西。

我举起枪,然后又放下。老鼠还在前后晃来晃去的,像个钟摆末端的活重锤,我还怎么开枪?此刻在过道里,阿刻罗伊斯在“哞哞”

叫着,朝两边摇头,好像这样能稍许缓解疼痛。她的四只脚落回到地板上后,老鼠就站在四处散落着干草的棚板上了。它像条诡异而可怕的小狗,须子上面沾着有斑斑血迹的牛奶珠子。我四处巡视,要找个击打老鼠的器具。可是,还我等我抓起之前亨利放在畜栏前的扫帚,阿刻罗伊斯就再一次后腿直立,老鼠“砰”地坠落到地板上。一开始我想是她甩开了老鼠,但马上就发现,粉红色的、皱巴巴的奶头从老鼠嘴里冒了出来,像一只新鲜的雪茄烟。

那该死的东西撕断了阿刻罗伊斯的一只奶头!她用头抵着一根棚柱子,望着我,疲惫地“哞哞”低叫,像是在说:这么多年来我给了你牛奶,没惹出一丝麻烦,不像一些我可以点得出名的牛那样,你为什么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血在她乳房下面流成了一片。甚至在我震惊和极度反感的时候,我仍然认为,她不会因受伤而死去的,但是眼前看到她——看到老鼠,嘴里还含着那只无辜的奶头——使我满腔怒火。

可我还是不能朝老鼠开枪,部分原因是我怕着火,但大部分原因还是,一手提着碳灯,我担心开枪失手。我把枪托放低,希望打死这个侵略者,如同亨利用铲子劈死井里的老鼠一样。然而,亨利毕竟是个反应灵敏的孩子,我却是个刚从熟睡中惊醒的中年人。老鼠轻而易举地躲过了我,快步窜到中间的过道上。咬断的奶头在它嘴里忽上忽下,我突然意识到,老鼠在吃奶头——温热的,而且毫无疑问,里面仍然满满地充满奶水——甚至当它奔跑的时候。我追赶,朝它又砸了两次,全没打中。

接着,我就看到它逃跑的方向了:通向废弃不用的牲畜井的管子。好啊!老鼠大道!井现在已经被填得严严实实,管子是它们唯一的出口。没有管子,他们早就被活埋了。

和她一起被埋了。

不过当然,我想,那东西对管子来说太大。它一定是从外面进来的——也许是粪堆里的老鼠窝。

它朝管道的开口处跳去,把身体拉到了令人惊异的长度。我最后一次用枪托朝它砸了过去,枪托在管口处砸得四分五裂。

可老鼠完全没有打着。我把碳灯放低到管口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看到,不长毛的老鼠尾巴摇摇晃晃地滑进了黑暗的管道里,还听见它的爪子在镀锌的金属上面划得“吱吱”作响。然后,它消失了。我的心“怦怦”

地剧烈跳动,眼前直冒金星。我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吸进的这口气里,坏死和腐烂的臭气太呛人,我慌忙用手捂住鼻子向后退去。呕吐的需要抑制住了喊叫的需

要。

鼻孔里满是那股臭气,我几乎能看到阿莱特坐在管道的另一端,肉上爬满了臭虫和蛆,在流脓滴水;她的脸开始从头颅上剥落,露齿的微笑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嘴唇下永远的骨头笑容。

我四肢并用,从那糟糕透顶的管道边往回爬,从左边呕到右边,把所有晚饭全部呕光时,我吐出了丝丝胆汁。透过水渍渍的眼睛,我看到阿刻罗伊斯已回到牛圈。

这就好。起码我不需要穿过玉米地去追她,给她套上笼头了。

我首先想把管子堵住——别的事不做,我先要把这事儿做了——可是,当呕吐平息时,清醒的思维重又占了上风。阿刻罗伊斯是首要大事。她是头好奶牛。更要紧的是,她是我的责任。我有个药箱放在牛棚小间里,那里,我常常放些书。从药箱里找到了一大听罗莱牌抗菌药膏。箱角放着许多干净的碎布。我拿了一半,回到阿刻罗伊斯的牛圈。我把圈门关上,这样就把挨踢的危险减少到最低程度,然后坐在挤奶凳上。现在想来,当时我隐约觉得自己活该被踢。我边抚摸她的身体,边喃喃自语,“嘘,乖,嘘”,可亲爱的老阿刻罗伊斯一动不动,虽然我把药膏涂在她伤口上时,她痛得浑身哆嗦。

尽我所能采取措施防止她的伤口感染后,我用那些碎布擦干净自己的呕吐物。

把活儿干好可不是件小事,因为任何一个农民都会告诉你,人的呕吐物就跟没有盖好的垃圾桶一样,会招惹来犯的动物。像浣熊和旱獭什么的,但更多的还是老鼠。

老鼠特别喜欢人剩下的东西。

我还剩几块碎布,但它们不过是阿莱特厨房里扔弃不用的东西,对我下面要干的活儿来说太薄了点。我从钩子上摘下镰刀,提着灯走到柴堆,然后从盖柴堆的帆布上割下了一块。回到牛棚,我弯身把灯靠近管道口,想确定那只老鼠(或者另外一只;有一只的地方肯定就会有更多)是否藏在那里准备保卫自己的领地。但是,就我所见,管道是空的,约摸四英尺长。

没有粪便,这我并不惊讶。这是一条正在使用的通道——现在是它们唯一的通道——只要还能在外面办事儿,它们就不会把它弄脏。

我把帆布塞进管道。帆布又硬又粗,最后我只好用扫帚柄把帆布往里头捣,但还是成功了。

“好了,”我说,“看看你喜不喜欢吧。噎死你。”

我折回,去看阿刻罗伊斯。她静静地站在那儿,我摸摸她,她转过头,温和地看我一眼。那一刻我清楚,现在我也清楚,她只是头奶牛——农民们对自然界往往怀有浪漫的想法,你会发现这一点——但是,她那一眼还是让我泪眼婆娑,我得憋住才能不哭。我知道你尽力了,她说,我知道不是你的过错。

但是,那是我的过错啊。

我本以为会好久睡不着,而刚入睡时,我会梦见那只老鼠窜到干草散落的牛棚板上,嘴里衔着奶头,向它的逃生口奔窜。

可我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既无梦又解乏。

醒来时,晨曦涌进房间,我亡妻腐烂的尸体臭气厚重地黏在我的手上、床单上、枕套上。我突然坐直身子,大口喘气,不过已经意识到臭味不过是幻觉罢了。那臭味是我的噩梦。我闻到臭味,不是在夜里,而是在清晨的第一缕、最清醒的晨曦中,而且,双眼还睁得大大的。

我料想虽然涂了药膏,老鼠的咬伤也会感染,但是没有。那一年晚些时候,阿刻罗伊斯还是死了,但不是死于咬伤。不过,她不再出奶,一滴也出不了了。我本该宰了她的,可是没那份狠心。因为我的缘故,她承受了太多的痛苦。

第二天,我交给亨利一张采购单,嘱咐他把卡车开到赫明顿镇。他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卡车?我?单独去吗?”

“你还晓得前进挡吗?你还能找到倒挡吗?”

“嘿,当然啦。”

“既然如此,我觉得你行。也许还不能去奥马哈——甚至林肯也不行——不过,假如你慢慢开,你一定会平安到达镇上的。”

“谢谢!”他张开双臂拥抱我,吻我的面颊。顷刻,我们好像又成了朋友。我甚至让自己有点相信情况就是这样的,虽然我心里清楚得很。证据也许藏在地下,但真相却在我们之间,而且一直会是这样。

我把皮夹给了他,里面有钱。

“这是你爷爷的。你不妨留着它;反正我本打算今年秋天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你的。里面有钱。剩余的钱,如果还有剩余的话,你可以自己留着。”我差点儿加上一句,别把任何流浪狗带回家,可我还是及时止住了。那可是她母亲常说的俏皮话啊。

他想再次谢我,但却开不了口。

“返程时在拉斯·奥尔森的店里停下来加油。记住我的话,否则你就不是坐在方向盘后面回家,而是要步行回家了。”

“记得。爸爸?”

“哎。”

他拖着脚滑来滑去的,然后腼腆地看着我。

“我可以在考特利家停下来叫香农一起去吗?”

“不行。”我说,还没等我加上一句,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你要问萨利或哈兰香农是否可以去。你要保证告诉他们,你以前从没在镇上开过车。儿子啊,我相信你不会做有损自己名誉的事。”

好像我们俩谁还剩下任何名誉似的。

我在大门口看着我们的老卡车消失在球状的灰尘中。我如鲠在喉,无法下咽。

我有一种愚蠢但又非常强烈的预感,我再也见不着他了。我相信,这是大多数父母第一次看到孩子独自离开时会有的感觉,他们知道:如果孩子到了没人监护也能出去办事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个孩子了。不过,我不会花太多的时间沉湎于感觉之中;我还有重要的活儿要做,况且我打发亨利出去,正是为了能够独自处理那件事。当然,他会看到奶牛出了什么事,而且很可能猜得出是什么东西干的,可我觉得我还是能够让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心理负担轻一点。

我首先检查了阿刻罗伊斯。她有些无精打采,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然后我检查了管道。依旧堵着,但是我不抱任何幻想;也许会过上段时间,不过老鼠最终还是会咬破帆布,我必须把它弄得更牢固点。我把一袋波特兰水泥拿到屋子的井边,在一只旧水桶内搅拌了一些。回到牛棚,在等水泥凝固的时候,我把那堆帆布团朝管道里头更深的地方捣。起码深进去有两英尺,最后的两英尺我用水泥把它塞满。亨利回来的时候(他情绪很好;他真的带着香农去了,他们一起分享了冰淇淋汽水,是用购物剩下的零钱买的),水泥已经硬了。

我认为肯定有一些老鼠漏网了,可我丝毫也不怀疑,我把大多数老鼠——包括伤害阿刻罗伊斯的那一只——封闭在下面漆黑的世界里。在下面那漆黑的世界里,它们会死去。如果不是死于窒息,那么就是死于饥饿,一旦它们把说不出口的粮食吃光。

那时,我是这么想的。

在一九一六到一九二二的那些年头之间,哪怕是再笨的内布拉斯加农民也发家了。而哈兰·考特利,远远谈不上笨,自然要比大多数人发达得更快。他的农场就说明了这一点。一九一九年,他添了一个牛棚和一个筒仓,而在一九二零年,他又打了口深井,每一秒钟就抽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六加仑水。一年之后,他又购置了室内抽水泵(虽然他还精明地使用后院的露天茅厕)。那时,一周三次,他跟他家的娘儿们可以享受在这乡下真正算得上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奢侈:热水澡和淋浴,它们不是用厨房炉子上烧热的一桶桶水提供的,而是通过管道首先从井里头把水抽上来、然后再传输到集水箱里。正是淋浴才暴露了香农,考特利一直严守的秘密,虽然我认为我已经知道了,打有一天她说,他已经向我求爱了——她用一种根本不像她的、平淡而毫无感情色彩的语气说着,也不朝我看,目光指向远处,看他着父亲的收割机,还有跟在收割机后面艰难行走的拾穗者。

这是临近九月底的事,一年的玉米已经摘好了,但还有许多园子的收成要做。

周六的一个下午,香农在享受淋浴的时候,她母亲顺着后院的过道走过来,手里抱了一大堆刚从晾衣绳上收好的衣服,因为天色看起来要下雨。香农可能认为她一直把浴室门关得好好的——大多数女土们对自己的洗浴还是严格保密的,而在一九二二年夏末秋初的时候,香农·考特利有着更特殊的理由这样做——但也许门从门闩上滑开,打开了一半。她母亲碰巧朝里头看了一眼,虽然充当浴帘的旧布还挂在U形栏绳的四周,喷撒出的洗澡水却已经把浴帘布浇得半透明。萨莉没有必要亲眼看到这姑娘,看到她的体型就够了。这一次,她没有穿着那贵格风格的宽松连衣裙来遮身蔽体。一眼就足够了。姑娘已有身孕五个月,或者差不多吧;无论如何,她很可能也守不了这个秘密多长时间了。

两天之后,亨利放学回家(现在卡车归他用了),显得慌乱而内疚。

“香两天没上学了,”他说,“于是我回来的路上在考特利家停了一下,打听她是否还好。我想她也许得了西班牙流感什么的。他们不让我进屋。考特利太太叫我走,并说等她丈夫干完活,他今晚会跟我谈话的。我问我是否能做些什么,她说,‘亨利,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然后我就记起香农曾经说过的话了。

亨利用手捂住脸,说:“她怀孕了,爸爸,他们发现了。我知道肯定就是这事儿。我们想结婚,可我担心他们不让。”

“别管他们,”我说,“我也不允许。”

他用受伤的、泪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

“为什么?”

我心想:你已经看到你母亲跟我之间发生的一切了,你竟然非得要问?但是,我说出来的话却是:“她十五岁,你还有两周才十五岁。”

“可我们彼此相爱呀。”

哦,那声音听起来想要哭。那声懦弱、没有男子汉气概的叫喊。我的手在工装裤腿上握得紧紧的,但是我用力张开、伸平。

生气无济于事。男孩子需要跟妈妈讨论类似这样的事情,但是,他妈妈现在却坐在填实的井底,毫无疑问,还有一群死老鼠在伺候她。

“我知道你爱她,亨利——”

“叫我汉克!可别人那么年轻就结婚了。”

曾经有人是这样;但不是很多,自从到了本世纪。可我没说出这些话。我说的是,我没钱让他们另立门户。也许,等到一九二五年,如果收成和价格持续好转的话。可现在呢,我们一无所有。还有个婴儿在路上——“本来会有足够的钱的!”他说,“要不是你为了那一百英亩地,成为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本来会有很多钱的!她会给我一些的,而且她不会像你这个样子对我讲话!”

起初,我太震惊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自从阿莱特的名字——或者甚至这个模糊的指称代词她——在我们之间消失以来,已经有六周或者更长的时间了。

他用藐视的神情看着我。那时刻,沿着我们的路,我远远地看到哈兰·考特利正在路上。我一直把他当成朋友,但是一个意外怀孕的女儿会改变这情况。

“是的,她不会这样对你讲话,”我赞成道,并让自己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她会以更坏的方式对你说话,而且更有可能会笑话你。如果你扪心自问,儿子,你会清楚这一点的。”

“不!”

“你妈妈把香农叫做小荡妇,然后告诉你把鸡巴放在裤子里。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忠告,虽然话有些粗而且伤人,就像她说出来的大多数话一样,但是,你还是该听她的话。”

亨利的怒气一下子就熄了。

“只是在那……在那夜之后……我们……香农本来不愿意,但是我说服了她。一旦开始,她就跟我一样都好上了这档子事儿。一旦开始,她就主动要求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奇怪的、半病态的自豪,然后又萎靡不振地摇摇头。

“现在,地闲放在那里长杂草,而我又有了麻烦。要是妈妈在这里,她会帮我解决问题的。钱解决一切问题,那是他说的。”亨利朝着越来越近的那困尘土点点头。

“如果你记不得你妈妈对每个子儿都抠门的话,那么你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健忘得太快了。”我说,“如果你忘记了那次她是怎样扇你耳光——”

“我没有!”他愠怒地说,然后更加气愤地说道,“我以为你会帮我的。”

“我是想帮你。可眼下我想让你自己消失掉。当香农她爸出现时,你人在这儿就像在公牛前面挥舞红毯子。让我想想我们该咋办——还有他是个什么状态——然后说不定会喊你到门廊上来。”我抓着他的手腕,“儿子,为了你,我会尽我所能的。”

他抽出了手腕。

“你最好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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