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伦敦,海格特区

安全屋坐落在海格特区一条静谧的死胡同尽头,是一栋结实的维多利亚式三层红砖小楼,屋顶两侧各立着一根烟囱。加百列和奈杰尔·威康比率先抵达。当佐伊·瑞德进屋时,他们已经坐在楼上一排监控屏幕前面了。两位面容温和的女特工迅速地取走她的外套、公文包和手机。随后,格雷厄姆·西摩领她进入客厅。屋里有一股伦敦私人俱乐部里面常有的舒适的潮湿气味。壁炉上方甚至挂了一幅描绘乡村狩猎场景的血腥油画。佐伊看着那幅画,脸上多少有些茫然。在西摩的邀请下,她在一张皮扶手椅里坐下来。

西摩走到餐柜边,上面摆满了食物和饮料。他从气压式热水瓶里倒出两杯咖啡。倒咖啡时不紧不慢的动作准确反映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佐伊·瑞德不是一个稀疏平常的招募对象。没错,她与马丁·兰德斯曼的关系是她的薄弱之处,但是西摩知道,他不能利用他们的这段关系。因为,他想,那样只会让他自己的事业处于危险的境地,而且会失去得到他们急需之物的机会。与所有经验丰富的老特工一样,他知道成功的招募和成功的讯问一样,通常要利用对方最鲜明的性格特征。对于佐伊·瑞德,格雷厄姆·西摩知道两大关键信息。他知道她痛恨贪腐,他还知道,她不畏惧权贵。同时,他还猜测,她不是那种能接受自己被欺骗的女人。但话又说回来,没几个女人能够接受自己被骗。

于是,格雷厄姆·西摩一手端着一杯热咖啡,小心翼翼地向人类情感的雷区进发。他递给佐伊一杯咖啡,然后,装作是突然想起来的事情一样,让她把放在桌上的那份文件签了。

“这是什么?”

“《官方机密法》。”西摩的语气里带着歉意,“恐怕你要签了这份文件,我们才好继续往下谈。你也知道,瑞德小姐,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事情,不能刊登在日报上。实际上,一旦你签了……”

“我甚至不能和自己的家人谈这件事。”她面带嘲笑地瞪着他,“我对《官方机密法》了如指掌,西摩先生。你以为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英国最有成就也最负盛名的新闻记者之一,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费这个麻烦来保证接下来的对话只有你知我知。请你签字吧,瑞德小姐。”

“这都不值得写在报纸上。”没听见西摩回应她,佐伊郁闷地叹了一口气,在文件上签了字,“给你。”她把文件和笔推给西摩,“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吧。”

“我们需要你帮忙,瑞德小姐。仅此而已。”

这天下午,西摩在措辞上面十分小心。这是招募——用一个不那么老套的字眼来呼吁对方的爱国之心——对方的反应完全如他所料。

“帮忙?如果你需要帮忙,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找我呢?为什么要搞间谍这一套?”

“我们不能公开联系你,瑞德小姐。因为,很可能有人在监视你,监听你的电话。”

“会有谁来监视我?”

“马丁·兰德斯曼。”

西摩尽可能以一种自然的方式说出这个名字。即便如此,佐伊还是立即有了反应。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脸色。她并不知道,她的这种反应恰巧帮加百列解答了两个最急迫的问题。她为自己与马丁·兰德斯曼之间的关系感到难堪。还有,她有抗压能力。

“这是开玩笑吗?”她语气平静。

“我是军情五处副处长,瑞德小姐。我平时都没什么时间干别的事情,更别说有空开玩笑了。你首先要知道,英国和两个同盟国已经开始调查马丁·兰德斯曼。不过你放心,你不是调查对象。”

“真是让人欣慰啊。”她说,“那我为什么在这里?”

西摩按照原定计划小心谨慎地向前迈进。“我们注意到你和兰德斯曼的关系很密切。我们希望借用你接近兰德斯曼,帮助我们开展调查。”

“我采访过马丁·兰德斯曼一次。我不觉得这算是……”

西摩举起手来,打断她的话。他有备而来。实际上,她的回应全在他预料之中。但是他不希望逼迫佐伊撒谎。

“显然,这里不是法庭,瑞德小姐。你没有法律义务告诉我们,我的目的也不是来这里评判谁。天知道,我们都犯过错,包括我自己。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对彼此坦诚。而且,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佐伊似乎认真地想了一下他的话,“不如你先开始,西摩先生?对我坦诚。”

她在考验他——西摩很清楚。他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个机会,尽管他的语气仍然保持着一种淡漠。

“我们了解到,大约十八个月前,你获得了一次独家专访马丁·兰德斯曼的机会,那是他至今接受过的唯一一次专访。我们知道你现在和他有浪漫关系。我们还知道你们定期见面,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巴黎圣路易斯岛上他的公寓里。”西摩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

这一次,佐伊并没有试图否认事实。但是,她那出了名的脾气开始上来了。

“不重要?”她厉声说道,“你们跟踪我多久了?”

“我们从没跟踪过你。”

“你就是这么对我坦诚的。”

“我说的是实话,瑞德小姐。我们是碰巧发现了你。那天你去马丁·兰德斯曼的公寓时,我们正好在跟踪他。你很不幸地被一块儿拍到了。”

“这是法律术语吗?”

“这是事实,瑞德小姐。”

佐伊不理会他的辩驳,仍然义愤填膺,这是全世界记者共有的优良品质。“即使这件事是你所说的那样,你们也无权管,更无权处理。”

“事实上,我们有权。我可以把内务大臣的签字给你看,如果你要的话。话虽这么说,但我们对你的私生活并不感兴趣。我们请你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们有一些敏感的情报——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我们会把这些情报告诉你。”

西摩向她开出透露机密情报的条件并没有减轻她的愤怒。“实际上,”她语气坚定地说,“我应该找我的律师谈谈了。”

“没这个必要,瑞德小姐。”

“我的报社老板呢?”

“莱瑟姆?我觉得他们可不愿意卷到这件事里来。”

“真的吗?那你觉得英国公众要是知道军情五处监视新闻记者的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

在受到报界常年的追问骚扰后,西摩很想告诉她,比起又一起与军情五处有关的骇人丑闻,英国公众更愿意看她和马丁·兰德斯曼的绯闻报道。但他没有说。他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让怒气渐渐消散。在二楼安静的书房里,坐在监控屏幕面前的两个人对他们的争吵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奈杰尔·威康比担心他们已经失败了,但加百列却认为她的反抗是一种好现象。就像阿里·沙姆龙经常说的一样,太快答应下来的招募对象不值得相信。

“很不幸,”西摩继续说,“马丁·兰德斯曼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光鲜的外表只不过是精心制造的假象。你也不是第一个被他骗了的人。他参与了洗钱、逃税、商业间谍活动,还有更恶劣的一些事情。”西摩给了佐伊一点时间消化他所说的内容,“马丁·兰德斯曼很危险,瑞德小姐。极度危险。除了你以外,他不喜欢记者——不是因为假谦虚,而是因为他不喜欢别人挖掘他的事。前不久,你的一位同僚犯了一个错误,他问错了马丁一个问题。现在,他已经死了。”

“马丁·兰德斯曼?杀人凶手?你疯了吗?马丁·兰德斯曼是世界上最受人敬仰和爱戴的商人。天,他基本上是……”

“一个圣人?”西摩摇了摇头,“我看了你文章里写的圣人马丁所做的那些慈善事业。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听完所有的证词之后再决定封不封他为圣人。你可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是他的确骗了你。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知道真相。”

佐伊似乎对“真相”这个词纠结了一会儿。加百列从监控屏幕上看着她的脸,他捕捉到了她眼里的第一丝怀疑。

“你不是在给我什么机会,”她回击道,“你是在勒索我。你不觉得这样很不道德吗?”

“我在安全部门干了一辈子,瑞德小姐。我的职业让我习惯于灰色领域,而不是非黑即白。我看待这个世界,并不是带着自己的希望去看,而是看它最真实的一面。而且我要强调一点,我们不是在勒索你,也不是在向你施加压力。很简单,你可以选择。”

“什么选择?”

“要么,你同意帮我们。你要做的工作很少,而且时间很短。没人会知道这件事——除非你自己选择违反《官方机密法》,当然,我们强烈反对你这么做。”

“第二个选择呢?”

“我送你回家,我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她似乎不相信:“那你和你的盟友收集的那一堆烂东西呢?我来告诉你吧。那些东西会被整理成一个精致的小文件,放在高层官员能轻而易举拿到的地方。一旦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或者激怒了英皇政府,你们就会用那份文件里的东西反过来对付我。”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瑞德小姐,我们早就用它来阻止你报道帝国航空丑闻了。但是现实世界并非如此,那种情况只有垃圾电视剧里才有。我们设立安全部门是为了保护英国公民,而不是压制他们。我们不是凶残的俄罗斯人,好吧。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一离开这里,我们就立即销毁那些资料。”

她犹豫了起来:“那如果我留下呢?”

“你会从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那里听到一个极为惊心动魄的故事。”西摩身体前倾,两手放在膝盖上,十指交扣,“你是一个尽善尽美的专业人士,瑞德小姐,我期望你在这方面的声誉能帮助我们消除这次谈话中的所有不快。你以为你了解的那个马丁·兰德斯曼,其实都是假象。这是一个机会,你可以从内部扳倒一个腐败、危险的商人,也可以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安全一点。”

楼上书房里,奈杰尔·威康比和加百列紧紧地盯着屏幕,等待她的回答。威康比事后承认,他当时觉得他们完蛋了。但加百列不这么想。他在佐伊身上看到了志同道合之处,看到了一个天生具有强烈是非观念的女人。不管她以前对圣人马丁有着什么样的情感,如今在西摩沉重的话语之下,那些情感开始瓦解。加百列可以从她那张上镜的脸上看到这一点,也可以从她坚定的语气中听到这一点。她直视格雷厄姆·西摩的眼睛,问:“那这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呢?他是谁?”

“他来自别国的情报机构。他愿意见一个你这类行业的人足以说明我们对这件事的重视。我必须提前说明一下,你很可能认识他。但是你永远不能写与他或者与他今天要跟你讲的这件事有关的任何新闻报道。还有,你不必问他的私事,他不会告诉你的。永远不会。”

“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要我做什么。”

“让他跟你说。瑞德小姐,我是带他进来呢,还是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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