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伦敦,萨瑟克区

在报刊行业,没有什么比星期五下午5点召开员工会议更让人厌恶了。在座的人中有一半已经开始筹划周末的行程安排,剩下的人因为要赶稿,正在为手头上还没完成的工作着急。然而,佐伊·瑞德这会儿并不属于任何一帮人,但她承认,她已经开始神游太虚了。

对于会议内容,佐伊与所有集聚在《金融日报》五楼会议室开会的人一样,耳朵都已经听出老茧了。一度强有力的全球经济陷入瘫痪状态。发行收入和广告收入不断下降,财政状况跌入了看不见底的深渊。日报不仅不能创收,还在以不规则的加速度消耗金钱。如果这种趋势持续下去,报社的母公司莱瑟姆国际传媒只能尽快寻找买家,或者更有可能的是,直接关掉报社。另外,新闻编辑室的开销将再一次大幅缩减。不准为新闻线人大摆筵席;未经批准不准私自出差;取消对其他出版物的公费订阅。从这一刻起,日报记者将与全球所有人一样,从网上免费阅读新闻。

做会议报告的人是杰森·腾博瑞,日报的主编。他像一名斗牛士一样在会议室里来回踱着步子,领带优雅地松垂着。自前不久去了一趟加勒比海度假后,他的皮肤还没有白回来。杰森是一枚火箭,是公司里冉冉升起的未来之星,他在闪避迎面而来的困难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能力。如果有人要为日报资本缩水付出代价,那个人一定不会是他。佐伊知道杰森很快就要入驻莱瑟姆总部的某个角落办公室。她之所以了解这些,是因为他们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当然,她知道那是一个错误。他们现在虽然不在一起了,但他还是会找她谈心,定期征求她的意见,寻求她的认可。因此,会议结束五分钟后,当她在办公室里接到他的电话时,她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表现得怎么样?”

“我个人感觉有那么一点儿伤感,当然,实际情况肯定没那么糟。”

“越描越黑,让人想到了《泰坦尼克号》。”

“你不会真的指望我在没有合理的度假和娱乐经费的情况下好好工作吧?”

“新规定适用于报社所有编辑,包括你在内。”

“那我辞职。”

“很好,这样我就又可以少裁一个人了。不,应该是两个。天,我们在你身上可是花了很大一笔钱。”

“那是因为我很特别,连我的职位里都有‘特别’二字,‘特别调查通讯记者’。这个职位还是你给我的。”

“那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大的错误。”

“计算得精确一点,应该是第二大的错误,杰森。”

佐伊说话向来犀利尖刻。她那低沉性感的嗓音是让伦敦金融界最闻风丧胆的声音之一。那个嗓音经常让傲慢自大的CEO软塌下去,让最为雄辩的律师变成只会叽叽喳喳的笨蛋。佐伊和她的小团队是英国最令人尊敬又害怕的调查记者队伍之一,他们扫荡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长串公司和个人的“尸体”。她揭露过不正当计费方案、内幕交易、环境犯罪,以及不计其数的贿赂案件和收取回扣案件。她的大部分调查对象都是英国公司,但她也时不时地会把目光转向在美国和其他欧洲国家上演的公司阴谋。实际上,在经济动荡的2008年秋天,佐伊花了好几个星期,准备证明一家由一位德高望重的战略分析家经营的美国财产管理公司实际上是个惊天的“庞氏骗局”。但就在距离她揭露真相前不到四十八小时,伯纳德·麦道夫被FBI警员逮捕,以金融诈骗的罪名被起诉。随着丑闻的进一步展开,佐伊在事件之前进行的报道为日报在同行竞争者之间提供了一个明显的优势,但私下里,她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竟然让政府赶在前面抓到了麦道夫。永不服输和嫉恶如仇的她发誓,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腐败、偷盗公众钱财的商人从她的手心溜走。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调查一名平步青云的工党议员,案件已接近收尾阶段。那名议员从英国最主要的国防承包商帝国航空系统收取了至少十万英镑的非法款项。日报的公关部门告诉电视新闻机构,佐伊在案件调查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所以他们不动声色地为她安排了在BBBC、天空新闻和国际出镜的机会。佐伊与大多数纸质新闻记者不一样,她在电视台一样如鱼得水,很少人做节目能做到像她那样忘记自己此时此刻正坐在摄像机前。再者,她绝对是镜头前最漂亮的新闻记者。BBC这些年来一直想把佐伊从日报挖走,她最近又飞到纽约同BC的高管见面。佐伊现在只要拿起电话就能立马让自己的工资翻上四倍。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没兴趣听杰森·腾博瑞唠叨预算缩减的事。

“我可以向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新的预算缩减措施让我很难继续工作吗?”

“如果你非得说的话。”

“你很清楚,杰森,我的线人都来自政府内部,我需要拿东西诱惑他们,他们才会把信息给我。你不会指望我用‘即刻三明治’的鸡蛋茴香汉堡说服某企业高管出卖他的公司吧?”

“你上个月签开支表的时候自己有没有看一眼?单单用你在多切斯特烧烤屋花的那笔钱我就能再多请两名初级编辑。”

“有些事情没办法在电话里谈。”

“我同意。所以说,我们过会儿在罗杰咖啡屋见怎么样,到那里再继续谈。”

“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主意,杰森。”

“我只是希望我们两个同事能友好地喝上一杯。”

“你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

杰森对她的拒绝不以为意,飞快地换了一个话题。

“你在看电视吗?”

“我们现在还能看电视吗?还是说那只是在浪费公司昂贵的电费?”

“调到天空新闻。”

佐伊调好频道,看见三个男人面对着一群记者站在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前。一位是联合国秘书长,一位是致力于消除非洲贫困的爱尔兰摇滚明星,另一位是马丁·兰德斯曼。兰德斯曼是日内瓦的一位家财万贯的金融家,他对着电视镜头宣布他将捐献一亿美元用以提高第三世界国家粮食产量。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出此种善举了。他的批评者和拥护者都称他为“圣人马丁”,据说他已经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了至少十亿美元捐给各类慈善机构。他慷慨富有,但他逃避并轻视媒体。兰德斯曼一生中只接受过一次采访,采访他的人正是佐伊。

“什么时候的新闻?”

“午后不久。他拒绝回答问题。”

“他们能说服马丁来出席活动就已经让我很惊讶了。”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都直接叫对方的名字了。”

“实际上,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或许你应该和他叙叙旧。”

“我试过了,杰森,他不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趁现在给他打个电话?”

“因为我现在要回家去泡个长长的澡。”

“周末呢?”

“读一本垃圾书,看几张碟,不下雨的话,或许会去汉普斯特德公园散散步。”

“听上去很无聊。”

“我喜欢无聊,杰森,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直都这么喜欢你。”

“我一小时后会到罗杰咖啡屋去。”

“我呢,就和你周一早上再见了。”

她放下电话听筒,看着马丁·兰德斯曼离开日内瓦新闻发布会现场。他的一头银发在上百台照相机的闪光灯下熠熠发光,他光彩照人的法国妻子莫妮卡站在一旁。兰德斯曼作为一个极度爱护隐私的人,当然知道如何抓住罕有的机会在公共舞台上塑造一个令人着迷的形象。这是马丁的独特天赋,他能够控制世界了解他、看待他的方式,他在这一点上无人能及。佐伊对马丁·兰德斯曼的了解超过世界上任何一名记者,对于这一点她十分自信。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圣人马丁和他的金融帝国中有许多她不曾掌握的事实。

兰德斯曼的身影换成了新当选的美国总统,他正在发动倡议,力争改善美国与其最为势不两立的敌人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之间的关系。佐伊关上电视,看了看手表,轻声咒骂了一句。已经六点零几分了。她的周末安排可不像她对杰森说的那样无趣,实际上,她的安排相当丰富多彩。但是现在,她就要迟到了。

她查了一遍电子邮件,然后飞快地清理语音信箱。6点15分,她一边穿外套一边走出新闻编辑室。杰森正在他那间大玻璃办公室里面欣赏泰晤士河的美景。他察觉到佐伊从他身后经过,于是迅速转过身来,准备迎接她的目光。佐伊垂下目光看着地板,潇洒自信地走进开着的电梯。

随着电梯慢慢地移向一楼大厅,佐伊在不锈钢电梯门上观察着自己的长相。你是吉普赛人扔在我们门口的小孩,她妈妈总是说。这似乎是唯一能解释她一个有着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小孩为什么长出了黑色头发、深棕色眼睛和橄榄色皮肤的说法。佐伊还是个年轻女孩,她很在意自己的长相。从到剑桥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的长相是一项资产。她的长相与她的天资和非凡的幽默感一样,都让她鹤立鸡群。她第一天踏入杰森的办公室时,就把他俘获了。他当场聘用了她,之后更是一路提拔她。有时候佐伊承认,她的事业得益于她的长相。但她也的确比大多数同事都更聪明,比新闻编辑室里的所有人都更努力。

电梯门开启,她看到一小群记者和编辑聚在大厅里讨论今晚喝酒聚会的地点。佐伊面带微笑地从他们身边经过——里面有认识的人,但没有真正的朋友——径直走到大街上。与往常一样,她穿过泰晤士河来到加农街地铁站。如果她此时真想回家的话,应该坐西向的环线到泰晤士河堤岸,再转一趟北向地铁到汉普斯特德。然而,她踏进了一辆向东的地铁,一直坐到圣潘克拉斯火车站。这里是伦敦新设的欧洲之星高速铁路乘车点。

佐伊公文包的最外面一层口袋里装着一张7点09分开往巴黎的火车票。过安检之前她买了几本杂志,然后走到发车站台,登车手续已经开始办理了。她找到自己在一等舱的座位,乘务员很快给她端来了一杯高级香槟。读一本垃圾书,看几张碟,不下雨的话,或许会去汉普斯特德公园散散步……并非如此。火车缓缓地离站,她向窗外望去,看见一个漂亮的黑发女人正盯着她看。这是最后一次,吉普赛女郎,她想。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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