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强敌尽去,在鬼门关口徘徊了一趟的胡客,最终活了下来。

胡客早已经精疲力尽,凭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坚持了这么久,身体彻底透支,烛龙刚一消失,他就直接横躺在了地上。

杜心五的情况虽然比胡客好一点,但他接连伤了右膝和肩膀,伤势同样不轻。

胡启立是第一次见到杜心五。在了解此人是友非敌后,胡启立需要面对的伤者又增加了一个。作为唯一没有伤的人,他需要定夺接下来该怎么办。

胡启立和胡客已经成为官府通缉的一等要犯,各地的通缉告示都已张贴出来,如果继续南下长沙府的话,坐火车是不可能了,因为火车站一定是盘查最为严格的地方,如果换行官道,沿途同样会遇到不少盘查的关卡,而且胡客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经此一战身体透支,根本不适合长途跋涉。基于种种考虑,胡启立决定暂不行动,就在保定城内寻一个隐蔽处藏身,躲上十天半月,一来让胡客养伤,二来等风声平静。

听胡启立说完决定后,胡客立刻想到了一个好去处,并凭借记忆,找到了这个地方——保定城内的两江公学翠竹轩,光复会在北方的秘密集会地。

深夜造访,前来开门的是光复会成员张啸岑。

光复会这几年组织各种政治暗杀和武装起义,骨干成员大都在江南、日本及南洋一带奔波,守在两江公学翠竹轩的张啸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待过“客人”了。

五年前大闹紫禁城后,胡客曾跟随吴樾、张榕和杨笃生等人来过这里,张啸岑当时也在此接待过胡客。张啸岑记性好,时隔多年,居然一眼便认出了胡客。他将胡客等三人安置到了翠竹轩的客房,取来轩内所有治伤的药,帮胡客和杜心五处理了伤口。

胡客早已力竭身乏,困顿不堪,处理完伤口后,躺在床上便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午后才醒过来。

醒来的胡客,头脑彻底清醒了。

他询问张啸岑,得知胡启立一大早就出去了,杜心五则在隔壁房间休息。

胡客不顾伤势,坚持由张啸岑搀扶着,来到隔壁房间见杜心五。

胡客急着见杜心五,是要询问姻婵的事。他在法务部监狱亲眼见到姻婵被释放,可是现在赶来保定府救他的却不是姻婵,胡客希望杜心五能多少知道一些姻婵目前的情况。

事实上杜心五确实知道。他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要清楚。就算胡客不问,他也会找机会告诉胡客。现在胡客问起了,他便将胡客被捕入狱后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当日胡客闯入法务部监狱营救汪精卫等人,最终失败被捕,被关在法务部监狱里。姻婵虽然生胡客的气,气他不顾自身安危去替革命党人卖命,但当得知胡客一去不复返后,姻婵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立刻便要去法务部监狱实施营救。

杜心五深知法务部监狱经过一次劫囚后,势必会增加守备,所以试图阻止姻婵鲁莽行事,但得到的回应,却是充满怨恨的眼神。

杜心五知道,是他劝说胡客加入营救行动,现在营救失败,胡客身陷囹圄,革命党人却没有任何损失,姻婵当然会心怀怨恨。杜心五想做点什么来补救。他劝阻姻婵不得,于是将心胆一横,决定与姻婵一同前去营救胡客。

杜心五身上的那包毒药粉,就是在去救胡客之前,姻婵交给他的。这包毒药粉属于迷毒的一种,可以直接使用,如果置于火上燃烧,效果会更好,能产生无色无味的气体,使大量敌人中毒昏迷。可惜这包毒药粉没能在法务部监狱派上用场,因为监狱方面似乎知道夜里会有人来劫狱,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姻婵一溜进监狱便自投罗网,杜心五尚未溜入即发觉不对,立刻转身逃离,侥幸逃过了一劫。

杜心五没有死心,他躲在暗处,盯着法务部监狱的动静,看看能不能觅得营救胡客和姻婵的机会。

令他大感意外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姻婵竟然从法务部监狱的大门里走了出来,看样子像是被释放出来的。

姻婵被释放后,向外走了半条街。杜心五觉得奇怪,于是打算迎上前去接应她。可这时驻守在监狱外围的巡警队,却快步追上,又将姻婵抓了起来。这一次姻婵没有被押回法务部监狱,而是直接被押去了京师警察厅。

杜心五满腹疑窦,敲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心五请程家柽帮忙,打听法务部监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胡客和姻婵眼下情况如何。

程家柽这次打探花费了不少时间,直到两天后的清晨,才带来了令杜心五无比震惊的消息。原来姻婵被释放后立即又被逮捕,是肃亲王善耆的门客下的命令,胡客则已经被这个门客救走,乘火车南下,但在保定府火车站出了事,胡客被另一帮人劫走了。

杜心五担心胡客的安危,怕胡客再度落入清廷之手,所以决定立刻南下保定府,找到胡客并设法将其救走。

杜心五把营救姻婵的任务交给了程家柽、胡汉民和吴玉章等人,然后快马加鞭赶到保定府,盯上了保定府衙的巡警队。他不知道去哪里寻找胡客,但知道保定府的巡警队一定会追查胡客的下落,只要跟定这帮巡警,就有找到胡客的可能。

杜心五的想法很快应验。

当天夜里,巡警队在丘捕头的带领下,直奔黑祠堂向烛龙要人。

当烛龙和丘捕头进入密室,暗扎子和巡警队在黑祠堂里相互对峙时,杜心五知道,属于他的机会来了。

杜心五摸了摸衣兜,那包毒药粉还在。

黑祠堂内有上百号人,要将这么多人全部毒晕,只有溜进黑祠堂,将毒药粉点燃才行。点燃毒药粉是很容易的事,但要在暗扎子和巡警队对峙不动、黑祠堂内鸦雀无声的情况下溜进去,却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

就在杜心五头疼的时候,一个手举火把负责照明的巡警忽然悄悄退出了黑祠堂。原来这个巡警是因为尿憋得慌,偷偷溜出来小解。他一溜烟跑到街道转角处的行道树下,将火把插在地上,开始给行道树浇水施肥。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杜心五立刻蹑手蹑脚地蹿上去,冲那巡警的后脑勺狠狠一击,将其打晕,随即脱下巡警的衣服,麻利地换在了自己身上。

有了这身衣服的遮掩,杜心五埋低了头,举着火把走进黑祠堂。

黑祠堂内的几十个巡警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对面的暗扎子身上,对一个小解归来的同伴没有过多的注意。

杜心五溜进黑祠堂后,站在数十个巡警的最后面。他悄悄取出那包毒药粉,然后屏住呼吸,将一大半毒药粉倒在了火头上。

姻婵亲手配置的迷毒果然厉害,黑祠堂内上百号人很快成片成片地倒下。杜心五趁着混乱的局势,冲上去拽住胡客就跑。

再往后的事,胡客全都知道了。

听完杜心五的讲述,胡客才知道上了胡启立的当。

本以为姻婵已经被释放,没想到胡启立却暗中玩了个花招,当着胡客的面释放,背地里又将姻婵抓了起来。胡客太过轻易地相信了胡启立。胡启立曾是刺客道谋门之主,以“心”为代号,在二十八星宿中,心宿对应的是狐狸,胡客早就应该对这只老狐狸心怀戒备。在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这只老狐狸怎么可能会放弃唯一能钳制胡客的筹码?

胡客上了一回当,对胡启立顿时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他忽然想起,夜里胡启立现身之时,那个男守榜人——直到此时,胡客仍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是赏金榜主——曾说过一句话。虽然当时他与烛龙恶斗正烈,根本无暇分神,男守榜人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但这句话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你可算来了。”胡客记起了这句话。

这五个字虽然没有包含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至少说明男守榜人是认识胡启立的,否则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胡客又想起男守榜人拿出鳞刺的那一幕。本以为鳞刺落入男守榜人之手,一定是胡启立遭遇了不测,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全然不同,胡启立不仅没事,而且似乎和男守榜人是相互认识的。胡客不清楚这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圈套,但他至少明确了一个判断,事情绝非他看到的那么简单。

继续往深处想,胡启立讲述他身世的那番话,又回响在他耳边。

现在胡客对胡启立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心存怀疑,对这番关于他身世的解释,同样不例外。

按照胡启立的讲述,胡客和雷山没有任何关系,而是永州府江华县沙渠乡一户李姓人家的子嗣,是被胡启立派人偷来,作为雷山之子的替代者抚养长大的。胡客原本已经信了七八分,但现在却满怀疑窦。如果自己的身世真是如此,当初覆灭刺客道之后,胡启立为何不问原由,直接派十二死士追杀身受重伤的他,后来在绍兴府围杀失败,还要在天口赌台设局进行二次围杀?等到三年之后需要从他的嘴里问出鳞刺内竹筒的下落时,胡启立才讲出了这番曲折离奇的身世。胡客越发清醒了,他渐渐想明白,胡启立当初想尽办法追杀他,说明他的存在对胡启立是一个极大的威胁,这就证明他和雷山之间一定存在某种非比寻常的关系,而三年后胡启立之所以讲出这番身世,自然是为了削减他心中对胡启立的仇恨,以便更快地从他的嘴里套问出鳞刺内竹筒的下落。

胡客以前便因为对胡启立深信不疑,所以沦为棋子任其摆布了二十年。现在他不想重蹈覆辙。只是眼下他重伤缠身,根本不是胡启立的对手,所以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两种,要么留下来陪胡启立演戏继续周旋,要么想办法从胡启立身边逃离,彻底摆脱胡启立的控制,等到将来养好伤后,再找胡启立算账。

胡客选择了后者。

论到演戏和周旋,胡客远非胡启立的对手,而且姻婵受困于京师警察厅,还需要他想办法进行营救,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耗在胡启立这里。

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要尽快想办法逃离。

胡启立长时间出门未归,这就是现成的机会。

胡客抬头问张啸岑:“你这里有没有隐蔽的藏身之处?”

“有,”张啸岑应道,“书房里有个暗室。”

两江公学翠竹轩是光复会的秘密集会地点,藏身用的暗室自然必不可少,如果遇上紧急情况,比如有官府的人突击搜查,光复会的人便可躲入暗室,避过危机。除此之外,翠竹轩内还备有各种服饰,士绅的、商人的、学生的、平民百姓的,供光复会的人随时取用,用来遮掩身份。翠竹轩的院子里还停有一辆马车,拴着几匹快马,都是为了方便接送会内人士而准备的。

胡客查看了暗室,藏在书房西侧的一排书架之后,非常隐蔽,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很难发现书架后藏有玄机。

有了这个隐蔽的藏身之处,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劳烦你赶着马车,一路往南,”胡客对张啸岑说道,“能走多远走多远。”

“我们就藏在暗室里。”他又转头对杜心五说。

胡启立一向善计善谋,胡客却准备跟胡启立玩一回心机。他为胡启立准备了一招调虎离山计。他和杜心五藏身暗室,张啸岑则赶着马车出门,一路往南跑。胡启立外出返回,见翠竹轩里没人,又发现停在院子里的马车不见了,一定会推断胡客趁机逃跑了。大白天里,保定城内大街小巷店铺林立,路人往来,胡启立只需寻翠竹轩附近的店铺和路人一打听,就会知道马车去了哪个方向。他一路询问一路追踪,就会往南方越追越远。到时候胡客和杜心五再从暗室里出来,往相反的北方而去,就可趁机摆脱胡启立,赶回北京城设法营救姻婵。

定下计策后,张啸岑立刻动身。

“记住,”胡客叮嘱道,“你一直跑到天黑,然后弃了马车,躲上一阵子再回来。”胡客怕胡启立发现上当后找张啸岑算账,所以他让张啸岑跑到天黑后就弃车,以免被胡启立追上,然后在外面躲上一段时间,再返回翠竹轩。

胡客的叮嘱,张啸岑一一记在心里。他赶着马车出了门,一路向南。

胡客和杜心五躲在书房的暗室里,静静地等待。

胡启立一早醒来,见胡客仍在熟睡,于是改换行头,独自外出,前去查探黑祠堂的情况,看看暗扎子在死了赏金榜主后,会作何反应,接着又去府衙附近,打听官府有没有什么新的缉捕举措。等到他查探完毕返回翠竹轩时,发现轩内静悄悄的,当他走过院子时,一眼便注意到停在角落的马车不见了。

胡启立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他冲进客房,果然不见了胡客的踪影。不仅如此,隔壁房间的杜心五,以及留守翠竹轩的光复会成员张啸岑,全都不见了人影。胡启立找遍轩内的所有房间,包括客房、厅房和书房,一个人都没瞧见。

胡启立知道胡客趁他离开之时逃跑了。

他在心里暗暗地冷笑。

他走出轩门,沿着街道问了几家店铺伙计,得知马车往南去了。

胡启立走回轩内,取了院子里的一匹快马,立刻打马出门。

他没有往南方追,反而往北面驰去。

胡启立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马车是往南方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胡客就在马车里。也许马车往南,胡客另往其他方向逃跑,也是有可能的。

胡启立已经猜到胡客用了调虎离山计。只不过他没有猜到胡客还躲在翠竹轩里,而是猜想胡客逃去了其他方向。

胡启立不知道胡客逃去了哪里,但他知道只要往北面追,就绝对错不了。

姻婵还被困在北京城内,胡客无论逃去何处,总有一天会找回北京城去。胡启立只需牢牢抓住这一点,守株待兔,总有一天能守到胡客。

在胡启立离去半个多时辰后,确定外面长时间没有任何动静,胡客和杜心五才从暗室里出来。

胡客不知道胡启立赶去了北京城,所以他的目的地没有改变,仍旧是北京城。

胡客和杜心五的腿脚都有伤,两人只好各取了一只高脚凳,拄在身前,一步一挪地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拴了几匹马,但骑上马背成了难事。

忍着伤口撕扯的疼痛,借助高脚凳,两人相继翻上了马背。

骑马来到保定城的北门,远远望见一小队巡警手拿通缉告示,在城门口盘查出城之人。

“冲过去!”胡客当机立断。

两人突然猛烈地抽动马鞭,坐骑四蹄翻飞,加速冲向城门,过路之人在尖叫声中慌忙躲闪。

守在城门处负责盘查的巡警,眼见两骑马疯了似的狂奔而来,没有丝毫要停蹄的迹象,急忙跳向两侧躲避。

胡客和杜心五纵马冲过,带起一溜烟的尘土,沿着官道望北而去。

到了天黑时分,路程已赶了将近一半。

“先去清润店镇看看。”杜心五说道。他在离京南下保定府之前,因为不知道这一趟帮援胡客之行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所以和胡汉民、吴玉章等人提前定下了约定,如果胡汉民等人成功救出了姻婵,便速速离开北京城这个危险之地,到京南的清润店镇会合。

杜心五离京不过才两天,这么短的时间内,胡汉民等人要想从京师警察厅救出姻婵,可谓比登天还难。杜心五心里没有抱任何希望,但世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总得去清润店镇看看才能放心。

赶到清润店镇,天色刚刚黑尽。

杜心五打马直奔镇上的桃源客栈。这是他和胡汉民等人约定好的会合地点。

刚到客栈门前,杜心五惊奇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老伙伴正倚在门边吸烟。

那是胡汉民。

胡汉民望见了来人,一下子挺直了身板,一口烟堵在喉咙里没呼出,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对于杜心五和胡客的到来,他同样既惊且喜。

“你们不会已经……”

杜心五话还没说完,胡汉民便已频频点头。他知道杜心五是在询问营救姻婵的事。

高兴劲一过,胡汉民便注意到杜心五和胡客都受了伤,甚至无法下马,急忙进客栈叫人。

片刻间,吴玉章、彭家珍、郑毓秀等参加此次营救汪精卫行动的革命党人,全都兴高采烈地赶了出来。

姻婵也在其中。

姻婵兴奋地冲到门口,却猛地定住了脚。她就那样站着,隔了众多忙碌的别人,望着马背上的胡客。短暂的分离,却如同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直到面对面相望,姻婵仍觉得一切似堕梦中。

胡客亦是同样的感觉。

五年前,也是在清润店镇,也是在桃源客栈,胡客和姻婵在大闹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后,曾在此有过一次会合。五年后,不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在经历了更为凶险的困难后,两人又一次在此相会。世间的重逢,总是如此奇妙,让人欣喜异常却又平静安然,心悦神怡却又恍如隔世。

能够这么快重逢,两方人都是喜出望外。

在杜心五看来,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京师警察厅救出姻婵,是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事实上胡汉民等人在营救的过程中,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困难。

“有钱能使鬼推磨。”谈及营救的过程,胡汉民笑着道出了关键所在。

自从法务部监狱劫囚一事发生后,清廷从京师警察厅调动大批巡警,前往关押汪精卫等人的民政部监狱,严防死守,以防革命党人二次劫囚。紧接着为了追查胡客逃狱一事,京师警察厅又出动了大批巡警。这样一来,原本就看守不严的京师警察厅,守备变得更加空虚了。

正如胡汉民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程家柽花银子暗中疏通,获知了姻婵被关押的确切地方,然后买通每日给京师警察厅送蔬菜瓜果的贩子,让彭家珍等人混在送货的伙计里,溜进京师警察厅,经过一番努力将姻婵营救了出来。

京师警察厅不比关押重犯的监狱,寻常人进出不会进行搜查,所以这种方法只能用在营救姻婵上,想依葫芦画瓢营救汪精卫等人,是绝对办不到的,要知道监狱重地,戒备森严,不仅寻常人不能进出,就连狱卒和巡警,出入时也要进行搜身检查。

救出姻婵后,程家柽回肃亲王府继续当他的家庭讲师,胡汉民等人则乔装打扮,带着姻婵离京南下,来到京南重镇清润店镇,入住约定好的会合地点桃源客栈,等候杜心五的到来。只是胡汉民等人没想到,杜心五这么快便救出了胡客,而且在他们刚抵达桃源客栈不久,便赶来了会合地点。

别后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入住客房后,胡客没有半点要休息的意思,问起姻婵这几天经历了什么事。虽然他从杜心五处已经听过一遍,但听姻婵亲口道来,却又完全不同。

姻婵立刻舒心地笑了,难得胡客对她表现出如此关心。所以尽管都是被捕入狱遭受折磨这类不愉快的经历,但姻婵讲起来却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连日来积聚在心中的压抑,霎时间一扫而空。

相反,作为唯一听众的胡客,却从始至终紧锁眉头,一点也笑不出来。

因为直到听姻婵亲口讲述后他才知道,姻婵的右手,并不是那晚被捕时弄伤的,而是被捕后遭遇了胡启立的严刑拷问,右手被上了夹棍,并且只在一个部位反复碾夹,直至皮开肉绽,一只手险些便残废了。胡启立拿给他看的那件艾绿色的薄绸衫右侧袖口处的血迹,就是拷问时留下的。

胡启立知道姻婵和胡客是夫妻关系,也知道这几年姻婵和胡客始终相陪相伴,所以他试图从姻婵的嘴里逼问出鳞刺内竹筒的下落。可别看姻婵生了一副娇弱女子的模样,骨子里却十分硬朗,能在刺客道毒门磨练十余年的女人,少不了有那么一股子韧劲。姻婵闭口不言,任凭严刑折磨,始终不吐露只言片语。

“我没有说,”讲到这里时,姻婵的语气变得轻描淡写,“如果我说了,不仅我会死,你也会没命。”姻婵深知胡启立要逼问的东西,是她和胡客唯一的保命符,一旦说出来,两人都会没命,只要闭口不说,还有周旋下去的资本,还有一线生机。

正因为姻婵始终不开口,胡启立只能把突破口转移到胡客的身上。他脱下姻婵身上那件带有血迹的薄绸衫,又当着胡客的面演了一出释放姻婵的戏,再辅以身世之言,最终撬开了胡客的嘴巴。

捧着姻婵几乎残废的右手,胡客眼睛充血,心中怒火翻腾。

他没想到胡启立竟然如此用心歹毒,嘴上说没有对姻婵用刑拷问,背地里却又是另外一套。更可恨的是,胡启立的这些鬼话,他竟然全都当了真,甚至真的准备带胡启立南下长沙府取鳞刺内的竹筒。如果真让胡启立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那就等于是他亲自引路,将自己和姻婵引上了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道。

想到这里,怒火中烧的胡客两手一紧,握住桌角,恨不得将其捏成粉碎。

只可惜他现在伤势严重,否则的话,他立马便要去找胡启立算账。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伤愈之后,再见胡启立之时,一定要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

第二天一大早,杜心五来到了胡客和姻婵的房间。

杜心五此次入京,虽然没能救出汪精卫等人,但将营救一事闹得举国皆知,达到了既定的目的,完成了孙文交给他的任务。昨晚他和胡汉民、彭家珍等人商议过,胡汉民和吴玉章准备动身返回日本,彭家珍、郑毓秀等人继续留在京津一带活动,杜心五则打算南下,去两广一带联络会党组织起义。杜心五一早来见胡客和姻婵,是想问两人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胡客昨晚已经和姻婵商量过,眼下胡启立一定在四处寻他,南北帮的暗扎子同样视他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他有伤在身,不宜抛头露面,所以决定寻个地方暂避,先养好伤再说。

“打算去湖南,找个地方避一避。”胡客从小在湖南长大,对那片土地多少有些感情,而且鳞刺里面的竹筒藏在湖南省长沙府的醉乡榭,他迟早要去取,所以和姻婵商量之后,决定到湖南省境内寻个地方暂避。

“我老家就在湖南的慈利县,我在那里尚有一处旧居,”杜心五说道,“如果你们不嫌弃,就去我那处旧居养伤,如何?”

胡客和姻婵相视一眼,都从各自眼中看到了赞同的意思。两人正愁没有去处,杜心五的这个提议恰好解了燃眉之急,于是便领下了这番好意。

“那处旧居在白岩峪村,村子里还有一些族内叔伯,”杜心五又说道,“我写一封家书,你们带回去,叔伯们看了自会明白,到时候你们放心住就是了。”说着找店家要来笔墨,当场写成家书一封,交给了胡客。

养伤之地有了着落,除此之外,胡客还有一件事情要麻烦杜心五,那就是之前杜心五曾答应过的条件。

“你是说要我帮忙找人的事?”杜心五问。

胡客点了点头。

“找谁?”杜心五问。当初胡客答应参与营救汪精卫等人的行动,唯一的条件是要革命党人帮忙寻找一个人,至于找谁,当时胡客没有言明。

“昨天被我们甩掉的那个人。”胡客答道,“他叫胡启立。”

杜心五不由得微微一愣。胡客托他寻找的这个人,在保定府明明已经见到了,却又想方设法地摆脱,现在又要寻找,这里面的矛盾,让他颇为不解。但他不是好事之徒,没必要非得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既然当初他答应了这个条件,就决不会食言。

“我记得那人的长相,”杜心五说道,“我会找画师画出来,然后把画像发给同盟会各个支部,让大家多留意此人。一旦有所发现,我就立刻通知你。”

“多谢了。”胡客抱拳道了一声谢。自从入刺客道以来,他几乎从不对人说出“谢”字,这是他印象中的第一次。

杜心五急忙抱拳回礼。他先后两次请胡客出手相助,均是冒性命风险的生死大事,而他给予胡客的回报,却都是举手之劳。别说帮忙寻找一个人,就是寻找十个八个,甚至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义不容辞。

三拨人就此分别。胡汉民、吴玉章前往天津大沽口码头,乘坐客轮东渡日本;彭家珍、郑毓秀等人返回北京城;杜心五则和胡客、姻婵一道,沿大运河坐船南下,避开沿途官府的缉捕和盘查,到了长江口才分道扬镳。杜心五只身一人赶赴两广一带联络会党,准备在广州组织起义;胡客和姻婵则乘船溯长江而上,前往湖南省。

胡客和姻婵先赶到长沙府的醉乡榭,将藏在竹字号房房梁上的竹筒取了。

竹筒内塞着一团白布,里面写着一列数字:

二四四四一二二三七三七八一七八一六四。

这显然是一条代码,胡客当初发现鳞刺的秘密时,便已经看过这条代码,但没有对应的脚文,根本无法进行破解。

取走竹筒后,两人前往永州府江华县的沙渠乡。

胡启立说胡客是此地一户李姓人家的子嗣,为了验证这番话的真假,打消心里面的最后一丝疑虑,胡客寻来了江华县。

果不其然,江华县境内连沙渠乡都没有,更别说什么丢失子嗣的李姓人家了。胡启立的这番话,果然是为了骗取胡客的信任而随口胡诌的,胡客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就此打消。

弄明白一切后,胡客和姻婵赶往澧州的慈利县,到白岩峪村找到了杜心五的旧居。杜心五在家书中把事情写得清楚明白,两人把家书交给杜心五的族内亲戚看过后,顺利地住进了这处旧居。

在姻婵的悉心照料下,胡客的几处伤口慢慢地痊愈。在伤情好转的同时,胡客也在耐心地等待杜心五的消息。

对于胡启立,胡客已经没有丝毫感情了,只剩下满腔的仇恨。

当然,他不会被这仇恨的熊熊火焰烧昏头脑。

如果革命党人真的找到了胡启立的踪

迹,胡客不会再贸然行事,与这只老狐狸正面为敌。届时,他会重拾刺客道兵门青者的身份,化身为暗处潜行的刺客,做他该做的,用他最擅长的手段,解决胡启立,了结一切恩恩怨怨。

杜心五、胡汉民和吴玉章等人离去,汪精卫、黄复生和罗世勋等三人也就此开始了长达近两年的铁窗生涯,直到武昌起义爆发,清廷在重压之下宣布开放党禁,释放在押的政治犯,三人才得以恢复自由身。

两年的时间,国内形势已经大变。汪精卫等人谋刺摄政王的壮举,以及接下来同盟会志士设法营救汪精卫等人的行动,彻底扭转了不利的舆论形势,加上继之而来的广州起义,革命声势逐渐高涨。武昌起义爆发后,革命风潮迅速席卷全国,南方各省纷纷宣布脱离清廷独立,清廷的统治风雨飘摇,已是日沉西山难以挽回。

为了挽回颓势,清廷重新起用袁世凯,在河南安阳韬光养晦了整整三年的袁世凯,终于等来了属于自己的天赐良机,他率领北洋军南下,很快从革命军的手中夺回了汉口。袁世凯深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自然不会一心一意地对付起义军,而是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夺取更大的权力。他一方面命令北洋军按兵不动,暗中与南方的革命党议和,另一方面则利用席卷全国的革命风潮,反过来压迫清廷。

在袁世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同时,南方的革命党丝毫没有停止前进的脚步,迅速在南京成立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并选举孙文为临时大总统。只不过在选举过程中,革命党内部却闹出了一些不愉快。选举之前,光复会的元老级人物章太炎四处宣称:“若举总统,以功则黄兴,以才则宋教仁,以德则汪精卫。”章太炎曾公开批评孙文侵吞革命经费,掀起过一股“倒孙风潮”,这次选举临时大总统,他推举了黄兴、宋教仁和汪精卫,唯独不提孙文的名字,显然是在排挤孙文。但孙文依靠他在同盟会内部的威望,以及“洪门大佬”黄三德以致公堂的名义发动各界侨团大力拥戴,另有他的左膀右臂陈其美动员青帮势力大造声势,最终得以成功当选。

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在推选浙江都督时,同盟会和光复会的矛盾进一步升级。

浙江是光复会的大本营,所以在推选浙江都督时,光复会副会长陶成章的呼声很高,章太炎也通电力荐陶成章“代理浙事”。陶成章本人却力辞不受,当征求他本人的意见时,他表示“贤能者均可,唯陈其美不可”。陶成章知道陈其美一直有入主浙江之心,身为光复会副会长的他,因为陈其美在此前推选沪军都督时公然排挤光复会一事,早就对其极为不满,是以公开反对陈其美出任浙江都督一职。

这件事传到陈其美的耳朵里,陈其美自然怒不可遏。陶成章声称贤能者均可出任浙江都督,唯独陈其美不可,这明摆着是在讽刺陈其美既无贤也无能,而他在浙江籍人士中的影响力极大,这句话一出,陈其美原本还有入主浙江的可能,现在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正因为如此,再加上同盟会和光复会素来有矛盾,陈其美对陶成章可谓恨之入骨。

陈其美虽是孙文的左膀右臂,是同盟会的领袖级人物,但他做惯了青帮大佬,行事风格素来狠绝,对于那些明面上摆不平的人,他自有暗地里将其除掉的办法。

陶成章是光复会的副会长,身份地位非同小可,将陶成章秘密除去这件事,陈其美必须交给绝对值得他信任的人来做。思来想去,他最后想到了自己的结拜兄弟蒋志清,于是把蒋志清叫来府上密会商谈。

了解陈其美的意思后,蒋志清立刻拍着胸脯揽下了这件事,并承诺数日内一定办成。

“王竹卿可以帮你。”陈其美对蒋志清说出了这句话。王竹卿是光复会成员,暗中投靠了陈其美,现在陈其美要除掉光复会的副会长,熟悉光复会内部情况的王竹卿自然有用武之地。

蒋志清知道王竹卿可以帮到他,同时也听明白了这个“帮”字的深层次含义。暗杀本是隐秘手段,加上目标又是陶成章,所以务必要做得密不透风,按理说由他一个人行事最好,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走漏风声的危险。但多一个人也有多一个人的好处,那就是多出了一个背黑锅的替死鬼。暗杀陶成章之后,把王竹卿推出来做替死鬼,蒋志清则可以趁机脱身,置身事外。陈其美的这句话,其实是在告诉蒋志清,事成之后不会对他卸磨杀驴,让他免去后顾之忧。

有了把兄的这句话,蒋志清大可以放开手去做。

但他还有一个请求:“我想请贺先生相助。”

“姓贺的只对江湖帮会的事感兴趣,他多半不肯参与此事。”陈其美摇头道,“再说他这人城府很深,做事又由着性子来,让他动手行刺,我反而不放心。”

“他无须动手,”蒋志清说道,“只需负责接应我就成。”

陈其美知道蒋志清是在为自己的后路做考虑,有贺先生做接应,无论他最终暗杀成功与否,至少可以保证他活着脱身。

想到这里,陈其美点了点头,同意了蒋志清的要求。

接下了这项棘手的暗杀任务,蒋志清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陶成章身在何处。

这就要靠王竹卿了。

王竹卿虽然只是光复会的基层成员,不知道陶成章的行踪,但他通过会内的逐层关系,打听到光复会成员张伟文与陶成章联系密切,因此引荐蒋志清前往拜会张伟文。蒋志清见到张伟文后,表达了来意,声称自己是代表陈其美前来,希望能拜会陶成章,双方开诚布公,捐弃前嫌。张伟文暗自琢磨,觉得能借此机会化解双方的矛盾,不失为一件好事,于是告诉蒋志清,陶成章患了病,住在上海广慈医院,并将医院地址和病房号告诉了蒋志清。

就这样,蒋志清顺利完成了第一步。

紧接着的第二步,就是熟悉广慈医院周围的环境和内部的路径情况,以制定相应的暗杀计划。

按照张伟文告知的地址,蒋志清携带礼品,孤身一人来到位于上海法租界金神父路的广慈医院,走进了陶成章所在的病房。

两人相见,满脸堆笑,相互说的都是客套话,一个表达作为后生的仰慕之情,并代表陈其美为此前推选沪军都督一事致歉;另一个则表示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希望将来能精诚合作共图大业,接着两人又聊了一些关于当前南北形势的话题,这次会面便在和睦融洽的氛围当中结束了。蒋志清表示以后还会再来探望,然后向陶成章告辞,离开了医院。

蒋志清没有说场面话,他的确还会再来探望,只是探望的方式,是陶成章决不会料想到的。

蒋志清的这次探望,一来给陶成章制造了假象,让陶成章放松了警惕,原本陶成章对陈其美留了个心眼,但现在这个心眼彻底打消了;二来以探望的名义,蒋志清名正言顺地进出医院,趁机勘察了医院内的路径和周围的环境,回去后便制定了具体的暗杀计划,顺利地完成了第二步。

最后一步,就是将制定好的暗杀计划付诸实施。

西历一月十四日凌晨,漆黑的夜幕下,两道黑影出现在了广慈医院的大门外。

蒋志清和王竹卿按照制定好的计划,偷偷来到了广慈医院。

广慈医院的大门是栅栏式的铁门,从里面上了锁。两人望了望铁门里面,又望了望四周,确定四下里无人,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工具,迅速地撬开了门锁。两人溜进大门,穿过一片草坪,蹿入医院大楼,悄无声息地走上二楼,来到过道中段一间病房的门外。

为了方便医生进出,房门是虚掩着的,这倒省去了撬锁破门的工夫。

蒋志清轻轻地推开房门,与王竹卿鱼贯而入。

病房内阴晦昏暗,弥漫着一股药味。陶成章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匀平顺,想必是在做着某个安稳的梦。

蒋志清冲王竹卿打了个手势,让王竹卿守在门边把风,然后蹑手蹑脚,一步步地靠近病床。

熟睡中的陶成章毫无反应,堕入梦乡的他,哪里能察觉到正在逼近的危机?

走到床边,蒋志清将手枪拔了出来,对准了陶成章的头部。

闭眼侧头,深吸一口气,蒋志清最终心胆一横,扣动了扳机。

子弹蹿出枪口,从左额射入,斜穿胸部,陶成章脑袋一歪,当场没了动弹。

一举得手,趁着枪声还没吸引来人,蒋志清和王竹卿急忙蹿出房门,奔下楼梯,仓皇地逃出了医院大楼。

刚出大楼,医院大门外便出现了亮光,一辆挂着灯笼的马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深夜有马车赶来医院,多半是有突发疾病的病人,这大大出乎蒋志清的意料。他暗呼侥幸,幸好下手及时,如果慢上片刻,就一定会被发现。他和王竹卿放弃了从大门出逃的打算,奔到另一边的围墙,麻利地翻墙逃出。

几乎在同一时刻,医院的大门被推开,三个人走了进来。

借助灯笼的亮光,三个人发现门锁有被撬开的痕迹,接着又朝远处的围墙望了一眼。两道黑影越墙而出,正好被这三人瞧在眼里。

三人以为是夜里入医院行窃的小偷,没有过多在意,走入医院大楼,来到二楼陶成章所住的病房外。

无巧不巧,这三人正好是来找陶成章的。

过道里其他几间病房打开了门,几个被枪声惊醒的病人探出头朝这边望,一个值班的医生被吵醒,一边披衣服一边朝这边走来。这些人都听到了响声,但以为是什么东西碰撞发出的声音,根本没想到那是枪声。

来找陶成章的三人,和值班医生几乎同时抵达病房门口。

值班医生看了三人一眼,见房门没有掩好,于是直接走进病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弄亮了电灯。

灯光一亮,满床的鲜红色立刻刺入眼帘。

值班医生当场吓呆了,刚打完哈欠的嘴巴,保持着张开的状态。全身僵硬的值班医生被推向了一边,一个人从他的身后冲过,大声喊着“陶先生”,扑向床边。

这人正是光复会成员张伟文,随他而来的另外两个人,却是胡客和姻婵。

站在门口,胡客望见陶成章的伤口还在往外流血。这说明陶成章中枪只是顷刻之间的事。胡客立刻想起进医院大门之时,曾看见远处有两道人影越墙而过。

“你看看他还有没有救。”胡客对姻婵说道,“我去去就回。”也不管姻婵答应与否,他撂下这句话,立刻奔下楼去。

胡客追到两道人影翻墙的地方,越墙而出。

墙外是一条宽阔的街道,一端通向医院的大门,另一端则通向法租界深处。马车停在医院的大门口,那两道人影翻出围墙后,不可能朝大门方向逃,所以只可能逃往租界深处。

胡客向租界深处追去。他当初在法务部监狱和保定帮暗扎子处受的伤,得到姻婵的悉心治疗,早已痊愈,双腿奔走无碍。他一口气追出老远,在一个路口看见三个人聚在街对面的转角,其中两个人弓弯着腰,看样子似乎在大口地喘气。

胡客没有佯装路人经过,而是直接朝三人走去。

两个弯腰喘气的人正是蒋志清和王竹卿。两人发现有人直冲冲地走来,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连气也不喘了,沿着街道就往远处跑,另一个人则留在原地。留下来的这个人非但不逃,反而手一抖,向胡客迎面走来。

手一抖,武器已在手。这人以为蒋志清和王竹卿做事不利落,引来了追兵,他向胡客走来,是打算截断胡客这条尾巴。

胡客以前来过上海,知道这里帮会横行,还是南帮暗扎子的老巢,称得上是藏龙卧虎之地。眼前这人不打招呼就直接动手,可谓强横之极。胡客不敢大意,他的右手从腰间抹过,问天一出,两人便动起了手。

夜色漆黑,互不视面,但刚一交手,两个人便错身分开,对峙而立。

只是眨眼间的一招半式,胡客已经猜到眼前这个人是谁了。

曾经的御捕门天字号捕头贺谦,与胡客有过多次交手,那种交手的感觉胡客永远也忘不了。

这位蒋志清口中的“贺先生”,似乎也洞悉了对手的身份。他知道对手的能力,因此暂时选择了对峙。

云岫寺一别,已近七年,如今在这样的场合偶然重逢,胡客和贺谦都是始料未及。

当年在云岫寺中,贺谦自知抵挡不了胡客,于是弃“奎”而逃。

他逃下云岫峰,进入云岫村,与十五年前秘密安插他入御捕门的王者雷山见了面。雷山已经得知云岫寺一战的具体情况,知道兵毒二门的青者几乎全军覆没,摆在刺客道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劫难。雷山命令贺谦带领天层的人撤离云岫村,让刺客道不至于就此覆灭,他则独自留下来迎战胡启立和胡客。

“如果我抵挡不了南家后人,”在贺谦离开之前,雷山取出了一块片状的白色菱形坠,交到了贺谦的手里,“将来重振我道,就

着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了。”

贺谦原本拥有一块黑色的菱形坠,那是他年幼之时,雷山亲手挂在他脖子上的。雷家属于天层的正脉,刺客道的每一任王者,皆从正脉雷家所出,幼年时便被选定,通过一系列艰难的考验后,方能继承王者之位,统率整个刺客道。雷山的独子被韩亦儒夺走,不知生死,此后他再无子嗣,只能从天层的偏脉中挑选继任者,贺谦成为了百里挑一的幸运儿。那块黑色的菱形坠,便是王者继任者的象征。贺谦进入御捕门秘密潜伏,正是雷山对他的培养和考验。现在雷山将白色的菱形坠交给贺谦,聚齐象征刺客道替天行道、黑白分明的双色坠,意味着雷山正式将刺客道王者之位传给了贺谦。

贺谦遵从雷山的命令,带领天层偏脉共计二十余人,撤离云岫村,向东南方向转移。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撤离途中,胡启立没有冲雷山而去,反而率领众死士追杀而来。

天层的正脉和偏脉,均是刺客道创始人的后代,但血缘关系有亲疏之别,这里面除了王者实力强劲外,其余人大都没什么武力,毕竟身居天层不用出任务,自然而然便荒废了武力。天层偏脉虽有二十余人,但根本不是胡启立和众死士的对手,很快便被屠杀殆尽,只有贺谦负伤后逃了出来。

兵门、毒门齐灭,天层偏脉被屠,贺谦只好又潜回云岫村,却发现王者雷山也已身死。整个刺客道除了串人外已全数丧命,刺客道运行了近三百年的组织构架彻底分崩瓦解,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覆灭了。

御捕门回不去,刺客道又已瓦解,作为天字号捕头兼王者继任者的贺谦,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家寡人。但他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韩亦儒,那个现已改名为胡启立的南家后人。在天层偏脉被屠之时,贺谦和胡启立照了面,他记住了胡启立的模样。

贺谦虽然无力重建刺客道,但他可以报仇,所以养好伤后,他开始寻找胡启立的踪迹。这一点倒是和胡客惊人的相似。但胡客和姻婵以两人之力,想尽各种办法也找不到胡启立,贺谦只凭一人之力,当然无法获得收获,以至于后来他不得不委身于青帮,试图依靠青帮庞大的势力网,觅得一些关于胡启立的蛛丝马迹。陈其美说贺谦只关心江湖帮会的事,对革命大业却视若无睹,正是缘于此。

贺谦出现在这个路口转角,是为了接应蒋志清和王竹卿,如果两人行刺时不小心露了马脚,引来大批追兵,贺谦就负责断后,掩护两人逃离,没想到却因此遇到了胡客这位老熟人。

从当年清泉县巡抚大院的缉捕开始,贺谦和胡客作为死对头打过太多交道,彼此间十分熟悉。贺谦知道胡客是南家后人,覆灭刺客道有胡客的份,但他却不知道雷山是胡客所杀,更不知道胡客和雷山的真实关系。在他眼里,身为南家后人的胡客,是绝对意义上的死敌。

“就你一个人?”贺谦问道,“胡启立呢?”贺谦知道他和胡客之间必有一战,但在动手之前,他希望获知胡启立的下落。胡客和胡启立是父子关系,胡启立藏身何处,胡客必然知道。

“我也在找他。”胡客的回答,令贺谦颇觉诧异。

胡客一直都在寻找胡启立,这次来到上海,正是为了此事。

不久前,在白岩峪村隐居了一年多的胡客,终于收到了杜心五捎来的消息。

杜心五作为孙文的保镖,身在南京。他从南京发来电报,托湖南省的同盟会成员赴慈利县白岩峪村,将电文转交给胡客。电文中说,陶成章在上海发现了胡启立的踪迹。

安宁日子过了太久,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了。胡客与姻婵立刻动身,赶往南京见杜心五。杜心五只知道陶成章捎来消息说有所发现,但不清楚具体发现了什么。南京临时政府刚刚成立,杜心五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无法陪同胡客和姻婵前往上海,所以他把陶成章在上海的住处告诉了胡客,让胡客亲自去找陶成章了解清楚。

胡客和姻婵不做休整,连夜赶来上海,找到陶成章的住处,但陶成章不在,只找到张伟文。张伟文得知两人由杜心五介绍而来,而且是为了急事,所以不顾夜半更深,叫来一辆马车,带两人赶来广慈医院见陶成章,谁知却撞上陶成章遭人暗杀,这才有了接下来胡客追击凶手、碰上贺谦的事。

但是贺谦不信胡客的话。“不用装模作样了,”他说,“叫胡启立出来,他一定就在附近。”

胡客不想多做解释。他本想将暗杀陶成章的凶手抓回去,但有贺谦阻拦,而且蒋、王二人已消融在夜色深处,所以他不打算再继续追了。他准备返回广慈医院,看看陶成章现在情况如何。

贺谦抢过来一步,拦住了胡客回去的道路。

“我不想和你动手,”胡客声音低沉,“让开。”

“你我迟早要决一死战,”贺谦道,“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见生死!”贺谦知道自己的能力要逊胡客一筹,但他不会因实力不济便避而不战。他全身紧绷,手脚蓄力,准备迎战他一生中遇到过的最为强劲的对手。

胡客没有动手的打算。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如今他已认定自己是王者雷山的后人,而贺谦是刺客道的人,所以他不想与贺谦为敌。“我与南家没有任何关系。”他说道。

漆黑无人的大街上,这句话让贺谦有些错愕。

胡客举步从贺谦的身边走过。

贺谦不依不饶,伸手将胡客拦住。

“你把话说清楚。”贺谦道。

胡客转头看着贺谦,隐约能看见贺谦满脸胡茬,尽显沧桑之色,哪里还有几年前英气逼人的潇洒模样。胡客不知道贺谦在道上是什么人物,但算起来,如果不把串人计入在内,再将他本人除外,贺谦恐怕是刺客道的最后一人了。贺谦执着于南家后人一事,如果不知道真相,恐怕会一直纠缠下去。以前无论面对何人何事,胡客从来不做解释,他独来独往惯了,即便是被人冤枉遭人陷害,也觉得无所谓。但这一次面对贺谦,他觉得应该要说点什么。

用最简单的语言,胡客还原了事情的脉络,最后说道:“比起你,我更想找到胡启立。”

这番讲述颠覆了贺谦的认识。当年雷山的独子被韩亦儒抢走,这件事贺谦是知道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变故,也轮不到他来继承王者之位。贺谦早已接受了雷山独子已死的事实,可现在这个曾与整个刺客道为敌的南家后人,却自称是王者雷山的独子,是天层的正脉之后,贺谦如何能不震惊?

但是贺谦知道,胡客没有理由说谎。曾经有不少人为了活命,向身为天字号捕头的他撒谎,但胡客的实力在他之上,不用求他什么,所以根本没有撒谎的必要,而且他多多少少了解胡客的为人,不是那种能随口说出如此复杂谎言的人。

“你找到他没有?”良久,贺谦才问道。

“还没有,”胡客应道,“不过陶成章知道他的下落。”

陶成章这三个字,让贺谦顿时讶然。

因为暗杀陶成章这件事,贺谦今晚出现在了这里,不仅机缘巧合遇上了胡客,而且觅得了有关胡启立的线索,可这条线索偏偏又指向刚刚被暗杀的陶成章,世间的巧合在这个循环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贺谦不再阻止胡客离开,反而跟着胡客一起去了广慈医院。此时他的想法和胡客一样,都希望蒋志清和王竹卿没能得手,陶成章尚有命在。

可惜事与愿违。

陶成章中枪后,没有立刻断气,医生进行紧急抢救,姻婵也在旁边帮忙,但最终还是无力回天。在胡客和贺谦赶回医院病房的同时,陶成章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死在了病床上。

陶成章被暗杀后,消息一经传出,顿时震惊了整个南方。

陈其美是沪军都督,上海是他的管辖范围,所以孙文致电陈其美,要求他“严速究缉,务令凶徒就获,明正其罪,以泄天下之愤”。陈其美是暗杀陶成章的幕后主使,但他不会公开承认此事,反而要做足与此案无关的样子。案发后,他立刻大张旗鼓,一方面重金悬赏捉拿凶手,并派出大批巡警四处侦查,另一方面则派出暗探,秘密赶赴嘉兴抓捕王竹卿。王竹卿替陈其美暗杀了陶成章,躲在嘉兴避风头,满心以为能从陈其美那里捞到不少好处,没想到陈其美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掉过头来拿他做替死鬼。案发后没几天,王竹卿即被抓捕归案,押解回上海巡警总局。对王竹卿的审讯,全部由陈其美的人负责,巡警总局很快便向外界公开了审讯结果,说王竹卿和陶成章有旧怨私仇,因此“挟私复怨,擅行仇杀”,王竹卿很快被秘密处死。这一手卸磨杀驴、杀人灭口,陈其美做得可谓滴水不漏。

作为同一暗杀事件的元凶,蒋志清的命运却和王竹卿截然相反。

案发之后,陈其美兑现了他的诺言,没有拿把弟蒋志清开刀,而是送蒋志清去日本躲避风声。在日本,蒋志清出任《军声》杂志的编辑,并以“介石”为笔名,发表了不少议论军事政治的文章。和汪精卫一样,蒋志清从此被人以笔名相称,呼作蒋介石。数年后,避过风头的蒋介石回到国内,投奔了孙文。当年光复会与同盟会矛盾重重,作为光复会的领袖人物,陶成章曾多次公开反对孙文,蒋介石暗杀了陶成章,不仅替陈其美出了一口恶气,也算是为孙文除去了一个政坛上的劲敌。正因为如此,蒋介石回国后便直接投奔了孙文,孙文也似乎因为刺陶一事而对蒋介石格外信赖,从第一次见面起,便对蒋介石赋予了绝对的信任。蒋介石从此登上历史舞台,一步步地迈向整个国家政治权力的顶峰。

陶成章是光复会的创始人之一,一生之中极为推崇暗杀这一暴力手段,曾两次入京谋刺慈禧太后,光复会在他的统率下,制造过多起震惊海内外的暗杀事件。这位暗杀界的鼻祖,最后却死于暗杀,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光复会的会长虽然是蔡元培,但实际领导人却是陶成章,陶成章死后,光复会也随之瓦解,迅速地消逝于历史长河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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