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斯夫人,您还好吗?”

威尔金森先生关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一只安抚的手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看向身旁,尼古拉和伊洛,从奥斯维辛-珀克瑙走出来的孩子,她们悲戚的脸孔变成了9B班的孩子们一张张黯然痛苦的脸。

泪眼模糊之中,属于那座恐怖坟场的爬满了虱子的衣裳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朴实的校服短裙和长裤,男孩和女孩洁白的衬衫。

我搜肠刮肚,却不知要说什么了。

从那一天起,这几十年来我从未有过机会,或是渴望,向他人讲述我的故事,起初是不堪回想,后来便觉得没有人想要听这些了。

此刻,我望向身旁这些和我一样眼含泪水的学生,这些习惯了电视和电影的虚构情节,对真实的人性残酷麻木无知的孩子们,强烈的负疚感袭上心来,因为我撕碎了他们的天真,让他们背负起了很多人认为最好被遗忘的过去。

一个孩子走上前,递给我一方纸巾,我感激地接了过来。我感觉到她的手握住了我的,当我看着她时,仿佛能看见赖莎的脸回望着我。

我抹了抹眼睛,赖莎不见了,变成了面前这个善良的女学生,抓着我布满皱纹的手指,安慰着我。

她问道:“你的母亲呢,安卡?告诉我们,你找到她了吗?”

威尔金森先生上前一步:“提问就到此结束,詹尼弗。”

他转向我,“琼斯夫人,您不必勉强继续。如果您想现在就离开,我们完全理解。”

我向他抬手示意,让我继续下去。“谢谢,但他们有知道的权利。”

我转身面向全班,抹了抹我的眼睛,努力控制自己的嗓音。

“如果这只是一个故事,一个童话就好了,那么或许,我可以给你们一个幸福的结局。”我看看他们,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我。“可惜大屠杀不是童话。也没有幸福的结局。”

我顿了顿,胸中复杂的情绪几乎要奔涌而出,但我总算克制住了。

“没有,詹尼弗,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母亲。几乎可以肯定她被带到了奥斯维辛。她也很可能就在那里死去了,虽然我永远也无法确认。而事实上,最叫人痛苦的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察觉到他们还想了解更多。

“伊洛的双亲,哈伊姆和果尔达都丧生了。我们后来知道,果尔达是死在去往奥斯维辛的列车上,在那辆列车脱轨,解放了我和孩子们之前,她就已经罹难了。哈伊姆,在另一列车上,很可能跟我母亲是同一列,他抵达了奥斯维辛,憧憬着和他的妻女重逢。”

我艰难地继续,“他是犹太人,没有特殊手艺,而且健康状况也很差。在到达之后,直接就被送进了淋浴室。”

“赖莎的父亲马克西姆呢?”

我努力想对本笑一笑,赞赏他细致的思虑。“他在长途转移的时候被带走了,因为他的珠宝加工手艺还有用。但他的健康已经汲汲可危,能支撑到终点的可能很小。”

我看到本强忍住了泪水。

“马克西姆的女儿,我的好朋友赖莎,由苏联士兵葬在了靠近奥斯维辛的一座公墓里,成了数以万计无名尸骨中的一具。不过至少,她得到了一个墓穴的体面。而纳粹大屠杀的数百万遇难者中,大多数人连这点权利都被剥夺了。”

教室里一片沉寂,孩子们用怔忡的眼睛望着我,恳求我继续说下去。

“当然,也有幸存者,其中就包括我。尼古拉,伊洛和我都还活在世上,对那些声称从未发生过大屠杀的人,我们就是反驳他们的活生生的证据。尽管尼古拉拜年幼所赐,并不记得太多。”

本问道:“你们还和彼此见面吗?”

我微笑道:“伊洛,直到现在,我仍把她当作我的亲姐妹。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也成长为了一名了不起的女性。即便经历了那么多不幸,她却没有将所有的德国人和纳粹划上等号,后来甚至还嫁给了一名德国人,如今就生活在柏林。我们仍保持着联络,可有些事情我们从不谈及。那些事太痛苦了……即使到现在,过了这么久仍然……”

我又哭了起来,威尔金森先生上前,将我从椅子上扶起。“琼斯夫人,我想您已经为我们讲述了很多了。或许您需要喝杯热茶。让我送您去职员室吧。”

当他搀着我走过坐着孩子们面前,一双双沉郁而湿润的眼睛注视着我,轻柔的手掌向我伸来,给我安慰。我知道,像今天这样的讲述,我再也做不到第二次了,我无法再一次重温那些可怕的回忆。

也许今天我也不应该来到这里。

可是,当我感觉到本的手伸进我的手心里,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指,我意识到了,哪怕只有一个孩子,从这间教室走出去的时候,坚信我们称之为大屠杀的那种悲剧绝不应该再次发生,那么纳粹的无辜遇难者们就没有白白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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