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商场,受到战争影响,季节性食品的货架上一片匮乏,我们在其中挑选了一些,沃伊切赫给的钱这会儿便派上用场了。我们临时凑成了一顿野餐,却也吃得非常开心。

当晚我们睡在一间废弃的谷仓里,一夜无话。次日天刚亮我们就从农庄出发了,但直到下午晚些时候才抵达克拉科夫。我们先找到火车站,然后按照沃伊切克给的地图走,夜幕降临时,我们终于来到了波莫尔斯卡街。

在亨里克家的房子外,我督促孩子们整理下他们的衣服,把在干草堆上睡了一夜后留下的草屑从头发上清理干净。我们耐心地等待开门,伊洛站在我身边,尼古拉则羞怯地躲在后头。终于,门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内,低头看着我们,露出吃惊而好奇的表情。

“亨里克?亨里克?布热津斯基?”

这个询问似乎只是出于礼貌,我已经很确定就是他了,虽然他比沃伊切赫年轻许多,但两人样貌的相似度非常明显。

“如果我说是呢,孩子?你有什么事呀?”

我感到很难表达,“我……我们……是你的哥哥沃伊切赫让我们来这里的。”

亨里克谨慎地扫视着街道,“沃伊切赫?他让你们来的?是为了什么,孩子?”

“他……他是因为……”对方的语言我实在掌握有限,突然间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怯怯地拿出那封信,代替我的解释。

亨里克小心地接过信封,查看上面的字迹,然后又回视着我们,“这是沃伊切赫的信?”

“他向您问好,还有伊莎贝拉。很抱歉,我只会说一点点波兰语。你看了这封信就会明白一切的。”

亨里克仍然紧盯着我们,偶尔将视线移回信封上,将它在手里翻来覆去,像是在揣测它的内容,同时又不想面对它带来的变数。

“你还认识伊莎贝拉?”

“我们和他们一起住在森林里,差不多有六个月。”

他最后看了一眼信封,上下扫视街道,站到一边让我们进门:“快,都进来。我承认我还是一头雾水,但我不想让人看见你们杵在门口,不管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他领着我们来到里屋的一个小房间,那儿有个小灶台,铜锅里正炖着香喷喷的肉羹。

我们站在那儿,闻着那诱人的香味,手无足措,不知该做什么好。尼古拉抓住了我的手,仍旧怯生生地挨在我旁边。伊洛走近灶台,嗅着那营养的肉羹,一脸向往。

我关注着主人的动向,只见他拆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他读着信上的内容,偶尔停下来审视我们几眼,像在读取某些信上描述的信息,以确认我们的身份。最后,他将信缓缓折叠起来,小心地收入口袋里,然后转向我们,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你一定是安卡,”他说,“这个准是尼古拉,这个是伊洛。来自罗马尼亚!哦,真不可思议!我对你们的故事一无所知,但要是沃伊切赫认为你们值得帮助,那么我很乐意为您效劳,年轻的小姐。你们饿了吗?”

他瞥了一眼徘徊在灶台边的伊洛:“哦,当然,瞧你们嗅着香气的模样就知道了。把你们的外套都脱下来,孩子们,然后到桌边坐好,先填饱肚子,之后你可以细说需要我帮什么忙。”

尽管我们都经历过比一天没吃东西严峻得多的情况,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狼吞虎咽地喝下两碗肉羹,就着主人慷慨招待每个人的半条黑麦咸面包,把碗里的残余刮得一干二净。

这期间,亨里克没有询问我们来到这儿的理由,只管让我们吃饱喝足,偶尔问一问沃伊切赫和伊莎贝拉的情况。

最后他说:“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今天显然是没时间了。两个小不点都累坏了,安卡。隔壁房间里有张空床铺,足够让你们三个人睡。等你们吃完了,我建议你让两个孩子先去睡觉,你自己可以留下来谈谈你们的事儿。”

伊洛立刻反对这个安排,坚持要参予我们的谈话,但不到一小时后,她和尼古拉都在那张大床铺上舒服地睡熟了。

安顿好他们之后,我回到隔壁房间,亨里克在那里等着我,相伴的只有一只喷着蒸汽的茶壶和一台灰扑扑的留声机。他准备了两只高脚杯,盛上热气腾腾的茶。一张刮损的旧唱片在背景里静静地奏着斯特劳斯的曲子,在我们沟通认识的过程中,每当陷入长长的沉默,就由这轻柔的旋律来填补。

我吃力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亨里克则耐心而富有同情地倾听。

当我说到那场列车遇袭的事件,说到纳粹如何屠杀幸存者时,他停下了给留声机倒带的动作,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双眼在烛光中闪烁着。

“可怜的孩子。一共有多少人最后生还,你知道吗?”

“恐怕很少。除了尼古拉,伊洛和我自己,大概只有几十个人……”

“那个小姑娘的父母呢?哈伊姆和果尔达?你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在这列车上?”

“我不能断定,但那时果尔达就在我们后面,和伊洛在一起。当时还有几节车厢空着。我想不出有什么可能,她没和女儿一起被逼上这列车……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我无法将推断的结果说出口,因为我不敢面对伊洛知道自己父母双亡的情形,我宁可相信他们都还活着,不论那有多不现实。

亨里克轻轻问道:“那你的母亲呢,安卡?她怎么样了?”

我努力维持着镇定,说道:“在布加勒斯特车站,我们本来和犹太人分开了。是因为尼古拉勇敢地去解救朋友,我和他才会上了他们的列车。你知道,所有犹太人都被塞进了那一趟车里。还有另一列车在不远处等着。我不能肯定,但我们原本像是要被装进那列车的,等第一列车塞满了之后。”

“但你说,你们的目的地是同一个地方?你怎么知道呢?”

我解释,在从梅吉迪亚到布加勒斯特的火车上,我们认识了哈伊姆,他帮忙翻译了我们的旅行文件。也是在那时,尼古拉和伊洛成了好朋友。

亨里克严肃地往前倾了倾,说道:“安卡,这非常重要。你记得你们被押送前往的劳力营叫什么名字吗?”

我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们和哈伊姆,果尔达,伊洛去的是同一个地方。那地方在波兰,还有,我们得先到克拉科夫。”

我停下来,思索着该如何表达。“他们为什么要把人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亨里克?而且用那种方式?为什么要把罗马尼亚人送到波兰去?我一点也不懂。”

“不要让这些事干扰你的小脑瓜了,”亨里克立刻说道,“我的孩子,你只要知道,这个国家里有很多很多的劳力营。其中一些就是它们声称的那样,但另一些……”他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然后问道:“你要添些茶吗,安卡?”

我礼貌地拒绝了。

“你应该再喝点,它让你的脸色好多了,现在看上去很红润,而刚才还是苍白的呢。”

“亨里克,这些劳力营,”我坚持道:“我妈妈就在其中一个里面,我确定这一点。也许,只是也许,哈伊姆和果尔达也在。我们必须到那里去。”

亨里克深吸了一口气,抓紧我的手,不知该如何说好。我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安卡,”他犹豫地开口了,“安卡,这个地区有太多劳力营了,它们全都是与克拉科夫的铁路线相连的。要找到你母亲究竟被送去了哪里,几乎是大海捞针。这是做不到的。我很抱歉剥夺了你的希望,但事实就是如此。”

“但我必须知道,亨里克。我必须找到她。如果你不能告诉我她可能在哪儿,我就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问。”

“事情没那么单纯,我的孩子,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关于这些劳力营,你知道什么,安卡?在这里,在波兰正发生着什么,你可有一点概念吗?”

我不为所动地耸耸肩膀。那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妈妈,尼古拉和我能够团聚?在梅吉迪亚我们早已失去了一切。一个波兰的劳力营还能比那更糟吗?

我说道:“我妈妈过去是个裁缝师,一个技术工人。我想这是我们被遣送的一个原因。我们,她,或许对纳粹的战争有用。”

我立刻又说:“请你理解,亨里克,这不是她想要的,尤其是在爸爸被他们……但如果不工作的话,她又怎么养活尼古拉和我呢?”

“安卡,你不需要为任何事辩白。我也在为纳粹工作,虽然承认这一点让我十分痛苦。这不是我们能选择的事,而是迫不得已。我们国家已经被德军占领了。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为德国纳粹效力,要么如此,要么就……”

他又停顿了一会,才接着道:“要么就会和犹太人得到一样的下场。”

他移开了目光,难以和我对视下去。

“孩子,我的工作是一名司机。一名卡车司机。上帝拯救我,我每天都为这些营地拉货送货。这些……这些劳力营。安卡,我想说的是……”

“亨里克,求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他摇了摇头,端起高脚杯大口喝着茶。“我想我们今晚已经谈得够多了,孩子。你该休息了。”

“可,亨里克,你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呢。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他缓缓站起身来,不容反驳地说:“安卡,我明天要很早起床去送货。你见到马路对面那辆车了吧,那就是我的运货车。现在很晚了,我还得早起,明晚我们再接着谈吧。”

我生气地站了起来,“不,亨里克,就现在。现在就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为难?我有权知道。”

他一手抚上我的肩膀,“我的孩子,请别忘了你在这儿的地位,你是我的客人,就得听我的话,否则就是失礼了。现在你必须上床睡觉,你真的需要休息了。明天,还有明晚你都可以留在这里。等我回家后,我们再好好谈谈,看应该如何解决你的困境。但在那之后你就必须离开了,因为再逗留下去,一定会引起怀疑。”

我张开嘴,想要反对,但他将手指轻轻按在了我的嘴唇上。

“不许再争了,安卡。我们明晚再谈。白天你们得好好待在家里。很抱歉我的橱柜里食物不多,我没料到会有客人上门,而我自己在途中还得吃些东西。但你们能找到什么吃的就随便拿,一定要吃好,保持体力。”

“真的谢谢你,亨里克。”

“安卡,我必须强调,白天你们一定不能离开屋子。外面没有任何对你们有用的东西,除了新鲜空气,而现在的环境下,连这个都几乎不存在了。如果让人知道有三个孩子在这里,将会非常不利的,安卡,非常非常不利。会有人提出各种麻烦的问题,我想你很清楚,我们都应该尽量避免那些。所以,拜托,安卡,拜托,千万要待在家里,把窗帘全都拉好。”

“我明白,亨里克。你放心,没有你的允许我们决不会走出去的。”

“万一你们被发现了,也许是有人突然来家里,那么,你就说你们是我的侄子和侄女,是我哥哥沃伊切赫和嫂子伊莎贝拉的孩子。当然,他们的年纪不可能有你们这么小的孩子,但别人不会知道这一点的。”

我点头表示明白。

“最后,安卡,我知道这件事你心里有数,但我不得不再次强调,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就算是撒谎,你也必须守住伊洛是犹太人的秘密,在这里,在克拉科夫,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不太明白这个要求有多重要,因为,我虽然知道纳粹把犹太人看作低贱的民族,但亨里克在隐瞒伊洛身份这件事上,似乎严肃得有些过分了。我们当然不想让党卫军发现她是犹太裔,可是,对其他任何人也要这样保密吗?

我把疑惑说了出来,亨里克双手握住了我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

“安卡,请你努力理解。在克拉科夫,已经没有犹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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