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那些军官又开始针对不同的人群,用不同的语言下达命令。一名铁卫团中尉站在我们这一小群人面前(大概有两百名罗马尼亚人),对我们宣布下一段旅程的指令。

我专注地听着他的话,生怕违反了任何命令,惹怒盖世太保。

“火车很快就会到站,把你们送去克拉科夫,你们将从那里被转移到各自的营地重新安置,”中尉宣布道,“好好保管你们的文件,那是你们最终目地的的凭据。抱歉地告诉你们,这趟旅行将不会太愉快,因为车上的空间有限,而路途又十分遥远。在这段非常时期,希望你们安静有序地配合我们。女人和孩子将和男人分开上路。”

副官举起一只手镇压反对的低语。

“安静!你们将分开上路,女人和孩子在一列车上,男人在另一列车上。这是出于你们的方便考虑,让你们不必共用有限的卫生设施,仅此而已。你们越早到达营地,就能越早和家人团聚。那里还有热水浴,干净的衣服和热汤等着你们。”

听到这里,人群发出一阵释然的低语声。有人问道:“那么路上到底要走多久呢?”

这名铁卫团军官冷淡地耸了耸肩,“请不要提问。一会儿你们会分到粉笔,请在各自的行李上写清你们的名字。这些行李也会被分开运送,为的是减轻你们的旅途负担。标记好以后就在这里集中上交,等你们到达目的地后再归还。”

车站工作人员来到我们面前,分发变形的粉笔头。我拿了一个,在箱子的侧面一丝不苟地写上我们的姓氏:帕斯库拉塔。这时候,妈妈在我身旁跪下来,对我说:“安卡,把我的日记拿出来,我必须把它带在身边。”

我知道那本日记对妈妈来说有多重要,所以迅速地打开了箱盖,把那个宝贵的日记本拿了出来,刚做完这些,就有一个站台人员抓住了箱子的麻绳提手,要把它拖走。

“等一下!”我叫道,把箱盖牢牢地锁紧起来,生怕那点家什会在途中被弄丢。不能将行李带在身边已经够糟了,因为除了那些东西,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仿佛是回应我的担忧一般,我听见身后有个愤怒的声音正冲着铁卫团军官抗议。

“如果它们被弄丢了怎么办?”一个肤色泛红的男人生气地叫道,一只脚牢牢地踩住了自己的旅行箱,“这里装着我的全部家产,我最珍贵的私有物品。我要随身带着这个箱子。”

铁卫团中尉转向那个男人,大声地辱骂他,警告他立即把脚从箱子上拿开,服从命令。他的用词十分粗鲁,我只能略过那些污言秽语,简要概括他和男人的对话。站在我身后的那个男人不肯轻易屈服,愤怒地和军官的权威相抗。

在他争执的时候,妈妈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拉到人群之后远离这两个冲突的人。我顺从地跟着妈妈,又忍不住对几米之外的激烈争吵听得入迷。

“你是个叛国贼,”我听见那个男人说,声音里充满了憎恶,“你穿着我们国家的军装,做的事情却和这些……这些畜生一样。”

“不要挑战我的耐心,老头子,”那名军官警告道,焦虑地四顾,“我只是在服从命令。”

“命令?这些命令来自那些恶魔的化身!”

那名中尉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安静,你这愚蠢的家伙,尽管照我说的做。”他四下扫视,看见盖世太保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压低了声音:“你明白吗,老头子?我也跟你们一样身不由己。”

那名反抗的男人反而更大声了:“我完全明白。你就是个叛国贼!和这伙邪恶肮脏的畜生狼狈为奸,就为了保住你这条懦弱的狗命!”

“闭嘴!”中尉高声叫道,愤怒地从皮套里抽出了手枪:“给我安静,否则我就开枪了!”

当他掏出武器,车站再度陷入了寂静。妈妈将我拼命往后拉,又用外套把尼古拉裹得更紧了。她急迫地对我耳语,叫我转开视线,但我却做不到。

那个人声音里的情绪,甚至他的措词,听上去都有种莫名的熟悉。我意识到了,那些关于叛国和懦弱的字眼,正是当初在梅吉迪亚的家门口,爸爸和铁卫团军官争吵时所说的话。在那一周之后爸爸就死了,被行刑队枪决,他的罪名就是挑衅铁卫团和他们纳粹上级的权威。我想要到那个人身边去,让他冷静下来,提醒他,告诉他爸爸的结局,但恐惧将我钉在了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周围的人都害怕地躲开了,那个男人还不屈不挠地站在那儿与军官对峙着。车站里所有人的注意现在都集中在他要说的话上。他的妻子在祈求他退让,他们的女儿,年纪只比我小一点,正歇斯底里地大哭着,她的妈妈一边安慰她,一边努力向丈夫央告。

“格奥尔基,求你了,别这样!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说了!就按他们说的做。这箱子不重要。有没有它都不要紧。”

名叫格奥尔基的男人就算听见了妻子的话,也对此充耳不闻,仍旧固执地站在铁卫团中尉面前。另有两个男人围住了那名妻子和女儿,一点点地将她们拉走。女人抵抗着,小女孩则大声尖叫。

现在,格奥尔基和铁卫团军官面对面地站着,一个手中有枪,不可一世,另一个手无寸铁,却勇敢而又愚蠢地顽抗着。一个盖世太保大步来到二人面前,那名中尉转过身,举臂,顿足,行了一个纳粹军礼。

顽抗的格奥尔基向脚下愤怒地啐了一口:“叛国贼!我耻于承认你是我的一国同胞!”

盖世太保军官无视他。“你遇到麻烦了吗,中尉先生?”他用生涩的罗马尼亚语问道。

“这人不肯将他的箱子和其它人的行李放在一起。”铁卫团军官反馈道,仍然迟疑地用枪指着那个男人。

那个纳粹党徒轻蔑地看了一眼格奥尔基,然后转向铁卫团军官,漠然地耸了耸肩。

“那就毙了他。”

这个命令一发出,人群便倒抽了一口冷气,男人的妻子尖叫出声,哀求丈夫向他们道歉,服从他们。妈妈拉扯着我,要我回避视线,可我没办法。我的目光就像被磁铁吸住一样,紧紧盯着那激烈的一幕。

“他不会开枪的。”格奥尔基沉静而自信地说,“我们都是罗马尼亚人。他不会向自己的同胞开枪,尽管他或许是个叛徒。”

那名中尉的脸上失去了血色,额上湛出汗水,握着枪的手明显地颤抖着。

盖世太保军官微笑起来:“这是你证明他错误的机会,中尉先生。向他射击,就现在。我命令你。”他提高了音量。“开枪。”

铁卫团军官如雕塑般站在那里,他脸上的表情从傲慢转变为恐惧。那名盖世太保忽然抽出自己的手枪,顶住了中尉的脑袋。

“杀了他,中尉先生。否则我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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