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回到家,得知了我们要搬家的消息。

这一整天已经让我疲惫不堪,而从今往后,更是再也没有轻松的日子了。

我的老师,我本可以倾吐心声的人,如今对我的态度就好像我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一样。

我的朋友——我一度将他们视为朋友,现在仍想竭力维系住友谊的人——却对我避而远之,形同陌路。我们一家都遭到了排斥。

没人控诉我,也没人指责我。他们又能说什么呢?毕竟我什么都没做。

从父亲被捕的那天起,他们的态度就变了。

我没有得到一句解释。

事实上,我也不能期待谁会对我解释。

他们的这种姿态,对我来说并不新鲜。只不过,这次针对的人是我。

我不是吉卜赛人,也不是犹太人。甚至也不是斯拉夫人。

我的罪名……我的罪名来自我的父亲,我亲爱的爸爸。

我来到家门前,伸手推开那扇破裂的木门。生锈的铰链发出了抗议的声音。我朝阴郁的屋内瞥去,跨过门槛,驻足,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幽暗的光线。

“安卡?”

“妈妈。”

我在熄灭的壁炉边看见了妈妈的身影,她坐在一张木凳上。尼古拉在她身边的地板上睡着了,春夜寒凉,只有一条粗麻布为他提供少许温暖。我奔上前抱住了妈妈,我们紧紧相拥着,仿佛分开了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而不是短短的一天。

接下来的一阵沉默,使我警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对。我松开了手臂,看着妈妈的眼睛,想找出一丝线索。

我发现她哭过,我的眼睛也湿了。但我隐约意识到一种责任感,硬将泪水忍了下去。

“怎么了,妈妈?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将我轻轻拥入怀中。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胸脯起伏,想着要如何回应我。当那些话终于从她口里说出时,我并不觉得惊讶,然而这一点也没有减少它们带来的不快。

“我们得搬家了,安卡。”

我一动不动,让这个信息慢慢嵌入脑中。妈妈转过了脸,不敢与我对视。

爸爸被处决之后,我们被告知也许得搬到另一个镇上去。他们说,这么做是为了减轻我们的痛苦。那个军官看起来像是个和蔼的人,他对我们的温言关怀明显是出自真心。但他和那些杀害爸爸的人穿着同样的制服,我们又要如何相信他呢?

“我们要搬去哪儿?”

我随口问道,只是为了打破沉默。目地的根本不重要,那个陌生的地名我过耳便忘了。我已经在想另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我们什么时候走,妈妈?”

“明天,中午。”

这个回答使我大吃一惊:“明天?可是……”

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反对理由站不住脚。我们需要打点的行装少得可怜。那些未被纳粹党作为惩罚没收的家当,之后也很快都变卖掉了。我们的家具——那些没有拿去换取食物的——也都被拆了当柴烧,好让尼古拉在夜里能有炉火取暖。至于衣物,除了我们身上穿的便所剩无几。而且现在我们……我……甚至没有朋友需要道别。妈妈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我们得先去布加勒斯特,到了那里,会有人指示我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我们必须在明日午前到达车站,安卡。”

听见车站,我的脑海中顿时涌现出一幕幕回忆。我坐在火车上。康斯坦察。蒸汽的嘶嘶声。车轮用力刹住时的前倾。那是我十一岁第一次坐火车的记忆。

“我们是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妈妈?”

尼古拉醒了。我的思绪又跳回到现实中——摆在面前的冷冰冰的现实。

尼古拉的眼睛因好奇而清亮,就好像他一直都醒着似的。也许他刚才并没睡着。睡眠再也不是一件易事。我能闭上眼睛,却无法蒙蔽现实里发生的事情,它们甚至连我的梦境也不放过。

也许对尼古拉来说也是一样,我不知道。他只有六岁,快要过七岁生日了,可我甚至不确定是哪一天。

时间对我而言,对任何人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

未知的明天。充满恐惧的今天。快乐只存在于过去。毫无疑问。

尼古拉的小手指握住了我的。他的表情专注起来,直瞪着我的眼睛。

“安卡?”

妈妈已经回到客厅,准备下一顿饭,我意识到尼古拉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而我却无法满足他。

“休息吧,小家伙,已经很晚了。”我握起他的小手,对他微微一笑,安抚地紧了紧他的手。

他也冲我微笑,紧紧回握着我的手。那是姐弟之间坚定的羁绊。

不一会儿,妈妈将我们的饭端来了,我们感激地道谢,大口吃了起来。我们在碗里挑食的日子早已经成为过去了,如今我们享受着每一口珍贵的食物,因为我们不知道这一顿吃完,要等多久才会有下一顿。

待我们将盘里的饭菜刮得精光,妈妈说道:“尼古拉,亲爱的,现在努力睡觉吧。我们明天会很忙碌的。”

我附和着妈妈的话,搂过弟弟瘦小的身子,抱着他,从他的身上感到欣慰和温暖。我伸出一只手握着妈妈的,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将目光又转向了弟弟。

“尼古拉,明天妈妈和我要带你去一次特别的旅行。坐着火车去。”

“火车?”尼古拉的脸上绽开明亮的笑容,“哦,妈妈,我可以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吗?好嘛,妈妈?我会乖的!我们要去海边吗?安卡,我们要去哪里?”他的声音充满了兴奋,那是只有未受残酷现实压抑的幼小孩子才会有的兴奋。我发现自己渴望着,如果能够回到六岁就好了。

“嘘,小家伙,别闹。”我轻责道,“我们的目的地是留给你、还有我的惊喜。只有妈妈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但现在你必须睡觉了,不然明天,你就会累得没法儿享受好玩儿的旅途了。”

“我们都该睡了,安卡。你也是。”妈妈催促道,“明天会是很幸苦的一天,这一点我敢肯定。”我感到她握着我的手紧了紧,然后才不情愿地松开。她向尼古拉打着手势,让他快睡,又一面催我道:“安卡,听话。我的背今晚又痛了。”她弯下腰,轻轻地吻了尼古拉。

“晚安,尼古拉。上帝保佑你。”

“晚安,妈妈。明天带我们去海边吧!”

我站起来,轻轻抱起尼古拉,弯腰亲吻妈妈。我们的目光相接,我说道:“晚安,妈妈。我爱你。”

她试图回答,却发不出声来,眼底涌上复杂的情绪。最后,她终于说:“上帝保佑你,安卡。”

我把尼古拉抱回我们的房间,轻放在他的小床上。

“你觉得我们会去海边吗,安卡?”我帮他脱鞋的时候,尼古拉又问。

“我说不准,尼古拉。我只知道,你要是不赶紧睡觉,妈妈也许会改变主意,我们明天就哪儿也去不了。”

慌张的神色掠过他的小脸“我睡着了,安卡。你看!”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假装熟睡,努力憋住笑意。

“晚安,小家伙。”我亲亲他的额头,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缓缓地脱下衣服,犹豫地钻进薄被里。

房间另一头,尼古拉的呼吸渐渐平缓,想是真的睡着了。我不像他那么幸运,我会整夜地翻来覆去,并且在妈妈推门看我们的时候假装睡着。

后来我大概陷入了假寐,因为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哭泣的声音吵醒了。起初我以为是尼古拉,而当我的大脑从迷梦里清醒过来,便意识到声音来自妈妈的房间。

我悄悄起身,穿过房间来到门口,想去安慰妈妈,却看见她坐在桌边低声啜泣,面前放着一支小小的蜡烛,微弱的光芒在黑暗的重围之下挣扎着。我又迟疑了。她手里握着一支羽毛笔,大概是在写日记,我想。因为我知道她有记日记的习惯。

我在门口悄立片刻,之后又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没有被妈妈发现。人有时需要独自待着,我知道的。妈妈以为我们都睡着了,就让她这么认为吧。我躺回床上,无声地哭着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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