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该料到的,你终究也逃不了的!谁都逃不掉!嘿嘿,命运!残忍吧?残忍得让我忍不住要笑了!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你的生命一直轻飘飘的,一直活在假象里。你从小就知道从我这儿拿钱,上学,恋爱,工作……每走一步,你都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对下一步该干什么一清二楚。你以为生活就是那么简单,从来就不知道表面上秩序井然的生活下面埋着的是什么。

可这些掩藏起来的秘密终归是逃不了,到现在,你也完蛋了吧?

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个噩梦,那个噩梦里的女人是谁?好,我就告诉你,你的生活表面之下掩藏的是什么!只有你经历过极端状态之下的被迫选择,你才会知道生命深处掩埋的是残酷、毁灭、邪恶,还有逃不了的诅咒!

这是你妈妈白卓和我年轻时干的好事!——你恐怕想不起来你妈妈长什么样了吧?她很漂亮,也很拿自己的漂亮当回事儿。但我们年轻那会儿,漂亮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资本,那时候讲究的是根红苗正。她不是根红苗正,她爸爸——也就是你外公——是个画家。我也不是根红苗正,你爷爷是资本家。我们两家是世交。国共内战的时候,你爷爷被黑社会绑票了,所有家产都败光了,全家人被迫搬到棚户区去住。本来很惨吧,但谁知解放了,我们家反而“翻身”了!这事谁也不知道,邻居都以为我们是逃难来的,只有白卓一家知道,但她们家人谁都没供出来,虽然“反右”时她爸爸倒足了霉。

我俩从小可以称得上青梅竹马,小学中学都是一个学校。上中学的时候,“文革”就来了。我在学校不是革命派,也不是逍遥派,我知道自己家原来是什么东西,害怕成了众矢之的被人揪出来。白卓就更知道自己家是什么了,她也和我一样隐藏自己。那时候学校里最火的造反派是一个叫杨向红的小子,他爸爸是旧上海一个黄包车夫,十足的根红苗正。他也喜欢白卓。那时候的女孩儿都是一副革命大妈的土相,像白卓那样斯文、美貌、白净、身材又好的女孩儿很少见。但杨向红在学校里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情欲,他那种革命积极分子怎么会瞧上右派知识分子的女儿呢?

但这些都没什么,真正可怕的事儿发生在我们一同下乡的时候。

我们下乡的地方是东北山区,在长白山脚下,那个地方叫白河,同班分去的只有我、白卓和那个杨向红。

当时我和白卓还是半隐蔽的恋人关系,其实这完全是自欺欺人,每个人都知道我俩的关系。她是很爱娇的上海小姐,我们同一集体户的男生都很喜欢她,但只有我和她关系最亲近。那时不流行恋爱,我们也仅限于知道彼此喜欢对方,时常偷偷约会,但从没有什么亲热的举动。我们也满足于这种爱,虽然不是什么革命的爱情吧,但那是一种朦胧甜蜜的窃喜,只有我和她能分享。

那个杨向红到了广阔天地也没了顾虑,闲得发慌就开始追白卓。但白卓不搭理他,私下里跟我说,她最讨厌这种小人得势的粗人了。

我们去的是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村子里的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满族人,信萨满教。不过,经过解放后的破“四旧”,已经没人胆敢公开信什么宗教了,即使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村民也不得不在他们重要的节日里躲开我们这些外来人,举行他们从久远的过去流传下来的仪式。

但我们这些知青却好奇地躲起来偷看。我和同学曾经偷看过他们的祭神大礼,不过是一系列的请神仪礼,请一个叫“金花火神”的神仙,大概是从前长白山火山爆发时给当地村民留下的恐怖回忆,后来被人性化成了一个神仙。村民把这仪式叫排神大礼,他们唱着满语的咒语歌,还有手鼓伴奏的舞蹈之类的。仪式过程中要杀一头纯黑色、没有一根杂毛的猪做牺牲,宰杀之前还要不停地问猪问题,猪凄惨地嗷嗷叫,他们便往猪耳朵里灌水。大祭司腰上挂着几十斤重的铁铃扭动身体,有人说金花火神临坛了,大祭司就神神道道地装作被附体的样子。

我们这些知青就躲在树丛里偷着乐,但谁都不敢乐出声来。那时候我们多无忧无虑啊,哪想得到后来会遇到那么诡异的事儿!

仪式的最后,大祭司光着脚在烧红的木炭上跑了几圈,村民们一片欢呼!我们这些大城市里来的禁不住要笑话他们没见过世面。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小时候在上海见过同样的魔术,比他玩得还神,那些艺人敢在烧红的钢刀上走。

大祭司请神的模样也让我们笑得不成样子。他平时相当于村里的族长,是个很有威信的人物。他对我们这些知青一直很好,尽量帮助我们,也尽量让我们不要干涉村民久已习惯了的生活方式。所以,除了偶尔偷鸡摸狗之外,我们和村民之间倒也一直相安无事。谁知道他还会摆出这副神灵附体的面孔来!

大祭司家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小女儿是天生的哑巴加弱智,总是穿着一身白袍在山间游荡,深夜时才会自己回家睡觉。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家里人都叫她三丫头。别人召唤那个三丫头,她从来没反应,总是低着头,把头发垂下来遮住脸,从人身旁急匆匆地逃走,像是要躲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村里的小孩有时向她背后丢石块,石块打在她身上,她会痛得一跳,像野兔一样慌急逃走。每次我看见小孩子们的恶作剧总是要制止,但三丫头从来没回头看过我一眼便匆匆逃走。

小村里的生活乏味,大人吓唬小孩时总是说:“不听话的话水妖要来捉你了!”有一次我去大祭司家,看到他的大孙子正在欺负弟弟妹妹,我也怪好笑地学着村民说了一句:“不听话的话水妖要来捉你了!”突然,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吃惊地瞪着我看,大祭司那张威严的脸尤其阴沉可怕。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匆忙告辞逃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村民嘴里常说的水妖,就是大祭司家那个弱智的三丫头!她家里人是绝对不会这样说的,也从没人敢到她家去说那样的话。我这个外来人却无意间犯了禁忌。

我不知道村民为什么叫那个傻丫头水妖,当时还以为只是由于三丫头的模样古怪,村民才拿她来吓唬小孩子的。但后来我才知道不是那样的。据说从她12岁那年的农历四月初四起,全村人每年那天都会做同样的一个梦,梦里看见三丫头站在自己的炕前扭来扭去,从头发缝隙里射出古怪的目光,一扭就是半夜,后半夜的时候,她就趴在地上爬来爬去,像是要找什么东西。经过几年四月四的噩梦后,全村人都开始害怕起来,从此每年那一天都不敢睡觉了,全村人都起来聚众游戏喝酒。没人敢问大祭司家的人梦没梦到过,但是每年四月四,大祭司都要把三丫头独自锁在家里,带其他的家人出来和村民一同喝酒,他是个好酒之人。

从此三丫头成了村里的一个传说,由于她名字里有一个水字,大家就背地把她叫水妖,还传言她根本不是大祭司的女儿,而是山魈的女儿降生在大祭司家里。平时村民们都害怕地躲着水妖,但矛盾的是,大家有时又很是敬畏她。有人家孩子生病便会向她祈祷,让她摸摸孩子的头,以为只要她一摸,孩子的病就好了!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四月四的时候,村民们非要叫上我们这些知青一同通宵喝酒。只是不知道村民们是心存好意,怕我们也做噩梦,还是想向我们隐匿不愿为外人道的秘密。我当时当然认为这都是胡说八道,不过是山村愚民的群体迷信。

但那时我最苦恼的事还不是偶然得罪了大祭司一家。一个村里的流氓塔子看上了白卓,天天想接近她,上海小姐当然不是那些村妇能比得了的。塔子总纠缠白卓,而我却不敢出头,我惹不起塔子,打不过他。再加上他爸爸是村会计——你没在农村待过,不知道村会计就是村里的土皇上。而且,塔子他爸还代表了小山村里的“先进”势力,正在向旧势力挑战,旧势力也就是大祭司的神权势力。我们这些从小在阶级斗争里长大的知青心里都明白,最后胜利的一派肯定是村会计那一股势力。虽然当时村里人都还迷信大祭司,但大祭司未来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白卓害怕塔子的纠缠,找我想办法,但我是一个懦夫,不敢向塔子挑战,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塔子成日找白卓啰嗦。

最让我气不过的是,杨向红终于通过这个机会向白卓卖好。一天深夜里,他纠集了几个男知青埋伏在路上想揍塔子一顿。但谁知那天晚上他们几个回来时,却各个头破血流!6个知青加起来,居然还不是塔子的对手!在上海那些武斗的经验全都没用上!当然了,在上海武斗时,他们只学会了打不还手的人,别人一还手,他们就只好挨揍了!

当时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方面庆幸杨向红向白卓卖好没成功,一方面又害怕自己一个人更对付不了塔子。白卓是我的女朋友,我居然还要等别人出手去解决麻烦!

从那次起,我发觉白卓明显对我冷淡了许多。她看不起我是个懦夫吧?我也看不起自己!但表面上,我们的关系还是像从前一样,时常躲开旁人说些心里话。因为只有我是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别人只不过是乘人之危罢了。

有一天我们割玉米秆,女生都是远远地落在男生后面。我割到垄头后回身去接白卓,却意外地发现,她竟然割得飞快,就在我身后不远处!我正要打招呼,突然,她身边的玉米丛里钻出塔子魁梧的身影,原来是他一直在帮着白卓割!我想要过去抢过塔子手里的活儿,却猛然吓了一跳,塔子野兽一般的眼睛凶残地瞪着我。我一犹豫,不敢再向前走一步。我向白卓望去,看见她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站在塔子身旁哀求地看着我。我知道她眼神里的意思是让我走开,因为我帮不了她多大忙。我气乎乎地回头走开。为什么她非得让塔子帮忙,就不能等着我回头接她呢?

当天下了工,白卓来找我,求我别生气,说她不过是利用塔子那个傻瓜一下。她说:“使蛮力的活儿当然粗人干最好了!他愿意卖傻力气,我又何苦拦着他呢?”她还说她关心我,不舍得我去干这些力气活。我听后感动得不成样子,对她说,为了她再劳累我也愿意。但白卓执意不肯让我受累,我也就相信了她。

我很傻是吧?我也不想那么傻的,但没有办法!那时我还不到20岁,怎么知道人心里那么许多复杂的事儿呢?我又长大点儿才明白,如果你能帮女人一个她拒绝不了的忙,或者给女人一件她舍不得丢掉的礼物,女人只有不好意思地接受了。事后,那个女人自然会软弱下来,不好意思拒绝你进一步的要求。但当时我哪知道这个啊,还傻乎乎地沉浸在爱情里,以为白卓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直到那年深秋的一天夜里,我睡在集体户的通铺上,心里想着白卓,甜蜜蜜地正要睡去,突然听到窗外轻轻的敲击声。那是我和白卓的暗号,她晚上想找我聊天时,都是用那个节奏敲着窗叫我出去。我兴冲冲地悄悄起床,出去和她幽会。

谁知道我刚一出院子,就看见白卓那双哭红的眼睛,她突然猛扑到我怀里。从前她从来没有这么亲热过,我们从未拥抱接吻过。我一触到她软软的身体,一下就清醒了,感觉怀里的她瑟缩如秋风里的树叶。她哭着说:“忘了我吧,都是我不好,你还是忘了我吧!我对不起你!”

我猝不及防,忙问她怎么了。白卓不说话,流着泪,抬起冰凉的小手,把我的脸转向月光,呆呆地瞧了好一会儿,突然哭出声来。我伸手想去抱她,谁知她轻轻推开我,一溜烟跑走了。我傻愣愣地站在月光下,浑不知白卓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找白卓,她低下哭红的眼睛,看都不看我一眼。从那以后,白卓就再也不理我了。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心中悲愤难当,却又无法和她说上话,她总是故意和别的女生走在一起。

半个月后,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不理我了!白卓开始公然和塔子来往。他们两人不再忌讳别人的目光,天天在一起上工下工、吃饭说话。

当时在我有限的生命里,这简直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我和白卓都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家里往来的都是些出名的海派文人。解放后,一切精致的生活都已经烟消云散,那些诗词曲赋的话题就只有我俩能聊到一块儿,同龄人中,也只有我俩还背地里保持着旧时代上层社会优雅的习俗。

而塔子却是一个标准的东北山村蛮人,连字都不认识,除了喝酒打架外连话都说不连贯。他肮脏得像一口猪,很远就能闻到他身上呛人的臭气。白卓和他走在一起时那种古怪的景象,简直比林黛玉爱上焦大还不可思议。可她又确实选择了他,还因为他抛弃了我!

我心中气苦,恨得不行,但突然之间想起来,白卓之所以那天夜里趴在我怀里哭,恐怕是因为她被塔子胁迫。她有难言的苦衷,望眼欲穿地等着我去解救她,而我这个没用的男人却只知道背地里流泪、怨她薄情!一时间我恨得咬牙切齿,决定偷听

他们的谈话,先弄明白怎么回事,然后狠狠地暗算塔子。

结果,我看到了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幕!

那天,我远远地跟踪白卓和塔子,看着他们走进了谷仓。我很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响,悄悄掩过去,心跳得飞快。当我离谷仓很近的时候,突然听到,谷仓里传出一声不像人声的嚎叫,那声音——就像是深渊里某种怪兽的哀嚎!

我吓得两腿发抖,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怕白卓受到伤害,一下子冲进谷仓。一时间我还不能理解眼前的景象,地上是一团翻滚的东西,嚎叫就是那东西发出来的。隔了一会儿我才看明白,那是一个黑熊一样的躯体和一个雪白的躯体在沾着泥污的草堆里翻滚,那是塔子和白卓,嚎叫声正从塔子的口中传出!突然,白卓的嘴里发出一连串脏话,那平日里嫩声细语的嘴里,居然冒出如此粗野放荡的脏话!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他们忘情地高呼着在污泥里翻滚交媾,丝毫没有发觉身边还有其他人……

不知呆立了多长时间,我才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恐怖的一幕。一瞬间,天地都改变了颜色,周围混沌一片,好像我自己都已经消失不见。白卓是我心目中的女神,从来都是一副矜持守礼的样子,不肯让我轻碰一下,我也一向尊重她,可——我却看见——看见女神和猪猡在性狂欢!

当我知道自己在哪里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河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这里来了!

秋日的阳光正暖洋洋地照在我身上,河水的声音纷乱得像我的心。我有点儿恍惚,不能理解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这时,突然河水一分,一个女孩跳上岸来,她吃惊地看着我,一下子呆住了。我没认出她是谁,奇怪地对她上下打量,同时好像有另一个我,正站在身边惊奇自己动作的木然。蓦然,我认出她了——她的白袍子,她是水妖!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脸,从前她的脸总是遮在长发下,现在她刚从河里上来,长发湿湿地沾在头上。那是一张很清秀,清秀得让人心疼的脸,沾着水的衣服紧紧地贴在她的躯体上,我能看得见她乳尖的颜色——

我听到了一声绝望的嚎叫,就是刚刚在谷仓里听到的那种嚎叫,它像是从我的喉咙里,又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眼泪瞬间模糊了一切,我一把把水妖按在地上,像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一样,按住水妖在河边的污泥里疯狂地翻滚……水妖的脸离我那么近,她像是要喊出来,但只张开了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整件事就像一场噩梦一样!直到现在我还记不起那天之后的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自己像是在梦里行走坐卧、吃饭睡觉,谁都不理……这一切都可能只是一个梦,但也许真的发生了,只是我不能理解它。整个世界全都颠覆了!每次看到白卓的时候,我都像是在细心地打量一种其他生物一样看着她。白卓照例回避我的目光。

我逃开所有人,成日在人际罕至的山间漫无目的地游荡,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那山好大啊,只有东北的山区才有那么蛮荒的原始森林,我可以走上几天都遇不到一个人影,脚下的路似乎也从未有人走过。但每到晚上,我还是会辨明方向回村。

有一天下午,我在山林里乱逛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一个从未见过的山洞。那山洞阴森森的,没有任何人兽的足迹,甚至连花草都不生一棵,周围的空气仿佛也突然冷得瘆人。我一害怕,突然记起村里的于嫂说过的话,她说山里有一个邪恶的山洞,外面斜长了三棵参天大树,洞里面住着山魈,看到了要赶紧绕开。我定睛看去,山洞外面果真长了三棵张牙舞爪的倾斜的大树,都成45°角倒向一个方向,一片树叶都没有长。我心里一阵发冷,想起于嫂说这话时,我是当笑话听的,但那天下午,我却突然希望那是真的!希望真有什么鬼怪,把我杀死吧,我生命里一切珍贵的、美好的东西都已经荡然无存了,这个臭皮囊早已无可留恋!

我小心地向洞口踱去,眼看着那黑得看不见底的洞口离我越来越近。到洞口时,我站住了,山洞里有股冷气扑面而来,我惊恐地听见山洞里有一种声音,不像是人的声音,不是任何语言,也不是任何野兽的嚎叫,只是一连串怪异至极的音节。我犹豫了好一会儿,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向里面走去。洞里很暗、很深,但我才走了十几步,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里面有一个人影,我认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水妖!她正瞪大眼睛看着我,身体奇怪地扭动,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声音。原来她不是哑巴,刚才我听到的声音就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那又是什么语言?

水妖嘴没停下,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缓缓向我走来。我恐惧地向后退去,一下子靠上了冰冷的石壁。水妖却还不停下,一直走到我身前,缓缓脱下了白色的袍子,眼神古怪地瞪着我。我心里一阵恐惧,突然间又被疯狂的报复欲充斥,我要做最邪恶的事情!我又一次把她按倒在地上,像野兽一样嚎叫着交媾。水妖不再出声,只是用那种奇怪至极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看……

那之后,我经常去山洞里找水妖。有时我们在地上纠缠的时候,仿佛能听到山洞深处有什么声音,但我犹豫一下后也就没再深究,权当那是回音。我痛恨白卓的肮脏,发疯地让自己也拼命肮脏,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暂时忘了心脏像被撕咬一般的巨痛,我要用一切方法让自己沉入迷梦中……

但这个梦却没做多久,有一天,我突然清醒过来!因为那天我发现一个可怕的问题,水妖怀孕了!在别人眼里,水妖依旧是白天在山林里游荡,深夜回家睡觉,没人注意她。只有我,只有我开始留意到她一天天隆起的腹部。我一下子要吓死过去,他们会发现是我干的,一定会发现的!

我每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心里千百个念头纠缠到一起。我想过一万种主意,可怕的主意,甚至包括暗地里让水妖失足掉到山涧里去淹死,在山洞里悄悄把她掐死,狠狠地打她一顿让她流产……但没有一个行得通。我是一个软弱的家伙,从没动手打过架,虽然明知道杀死水妖是我唯一的选择,可我还是不敢杀人!

我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有人看出水妖怀孕了,拐弯抹角地说给大祭司的大女儿。大祭司像要疯了,天天晚上逼问水妖,但水妖是“哑巴”,干脆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可能傻到连究竟出了什么事儿都不知道。村里人都幸灾乐祸,私下谈论不休,兴奋得不成样儿。小山村的生活太乏味了,难得有一件离奇事供人作饭后谈资。只有我一个人害怕得睡不着觉,我知道,村里人迟早会想出什么办法让水妖来指证我的。

但他们却没想出办法。大祭司盘问了几个村里的二流子,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根本没人疑心到知青头上。有人开始传言,说水妖天天在山里跑,肯定是和山魈怀上的孩子。

我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几个月,水妖终于生产了,生下的是一个女婴。生过孩子后,水妖便不再理那个婴儿,又成天去山林里疯逛。有人劝大祭司把那个婴儿丢掉,但大祭司长叹了一口气,决定找个乳母来养那个孩子。谁知村里迷信的女人都不敢碰那个女婴,最后,大祭司只好用羊奶喂养那个婴儿。

你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好像很瞧不起我!你一定是想知道,我当时有没有为自己干的事感到可耻吧?难道我不应该羞愧害臊吗?我把大祭司一家人害成那样,丢给他们全家一个可怕的耻辱和一个沉重的包袱,而我这个当父亲的自己却躲得远远的!我确实应该害臊。

但实话告诉你吧,当时的我一点儿都不害臊,一丁点儿罪恶感都没有!那时我正惦着干一件更罪恶的事儿:我要杀死那个婴儿!

水妖的事儿暂时是没人追究了,但那个婴儿终究还是会长大的,如果她长得像我怎么办?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发现是我干的!人做了一件恶事后就没有回头路了,只能一条道跑到黑,做更多的恶事去设法逃脱,虽然明知道最后的结局可能更凄惨。

杀死婴儿和水妖都很容易,唯一欠缺的是:我没胆子!我是一个胆小鬼,依旧不敢走进大祭司家附近,只好每天纵容自己内心邪恶的念头此起彼伏。

我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境地,不能和任何人商量,唯一让我暂时忘记痛苦的只有一件事。

我又开始时常去山洞找水妖。我报复般地用力折磨水妖的肉体,她却忧郁地看着我,伸手怜惜地轻抚我的脸。我禁不住哭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折磨她,还是在折磨我自己。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爱怜我,她傻成那样,很难说。但对我来说,却只有欲望,赤裸裸的、下贱的欲望!我什么都不再问,流着泪,咬牙切齿地摧残水妖……

那个山洞是唯一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它太隐蔽了,连村里的老人都找不到。那儿简直成了我的天堂,我如此热爱那个肮脏黑暗潮湿的角落,热衷于沉浸在肮脏的情欲里,早已把从小受的教育全都丢掉。让那些文雅的规矩都见鬼去吧,我已堕落到深渊的最底层,没有未来也没有曾经,我只有现在、此刻,我要尽情地放纵自己每一个下贱、恶毒、卑鄙、无耻的念头,尽情地沉醉于败坏的冲动里……

但有一天还是出事了!

那天我从山洞里出来,山洞外的阳光有点儿刺眼,我闭上眼睛适应一下。突然,“嘿嘿”两声冷笑在身边响起,我一下子惊呆了,全身血液顷刻间结成冰。完了!被人发现了!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哆哆嗦嗦地转身看去,杨向红正挂着一脸无赖的笑容看着我。

“早看出你小子不对劲儿,没想到是躲起来干这调调儿!”

我吓傻了,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水妖听见人声,也从山洞里钻出来看。

杨向红色迷迷地盯着衣冠不整的水妖,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和白卓真高贵啊,你们两个看不起我这种没教养的穷小子,却——哈哈——却一人找了一个傻子玩!哈哈哈哈!”杨向红愉快地笑起来,笑得脸上肌肉扭曲。

怎么办?怎么办?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我呼吸急促,面露凶光地向他瞪去,耳边却有个声音在提醒我:不行!你不是他的对手!

杨向红根本没有看我,他一直在盯着水妖的胸前看,脸上露出狰狞的笑。“不错嘛!你的眼光还不错,比白卓找那个傻子强多了!这丫头傻了点儿,但玩起来正合适!”

他伸手向水妖的胸前抓去,水妖吓得一缩身,慌急地躲到我身后。杨向红瞪着我,阴森森地喝道:“让开!”

我回瞪着他,腿却一个劲儿地发软。

“这件丑事儿想让我不说出去吗?容易得很,那就得带我一块儿玩儿!”说着,杨向红用力拨开我的肩膀。

我向旁边倒去,眼睁睁地看着他扯下水妖的袍子。水妖拼命地挣扎,杨向红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水妖含泪被他压在身下,哀求地看着我。我转过头去,强忍着不去看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是有把刀,有把刀的话……”

杨向红发泄完,提起裤子笑道:“不错,真够味儿!”伸手拉着我就走。我回头去看,水妖头发蓬乱,脸上印着红红的掌印,正惶急地满地摸索衣服……

“下回来玩儿时记得叫上我!”杨向红愉快地说。

我心里骂他无耻,可转念一想,自己难道比他更“有耻”吗?

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去山洞找过水妖。但我却总能看见水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肯定是杨向红那小子干的,他还会对水妖客气吗?水妖走路的时候变得更心惊胆战了,总是惊慌地四顾,害怕看见杨向红。但尽管她害怕,却依旧每天进山林,去山洞里说她那种不知是什么的语言。

我有点儿心疼她那副可怜的样子,但却从来没敢走近她身边去安慰她一下。村里的小孩欺负她更厉害了,追着她用石块打,嘴里喊着:“傻婊子,傻婊子!下野种,没人要!”我低头不看,捂上耳朵不听,不再去喝止那些恶毒的顽童。

但更可怕的事情还是来了,水妖又怀孕了!

我几乎要疯了,手足无措,成天想着要自杀。那天我看见白卓和塔子交媾那一幕的时候,早就该死了,为什么还要一直活到现在,一直忍受着这样可怕的生活,还要害人害己?不知道这次是谁的婴儿,不是我的就是杨向红的!这次我一定跑不了了,村里人也许愚昧,但绝不可能容忍连着两次发生这种事儿!我害怕杨向红也发觉水妖怀孕,他一定会杀死水妖的,他那种人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他肯定会把我脑子里那些恶毒的想法全都付诸实现的!

我彻底绝望时,白卓却突然来找我,这之前我们已经有两年多没说过话了。

她在我面前还是那副文文弱弱的娇小姐样子,她低着头说大返城快要开始了,只要没在当地结婚的知青都可以走。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已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待了那么多年,在噩梦里挣扎了这么久,我都已经快忘了上海,

还以为自己注定要终生烂在这儿呢!

白卓小心地看了一眼我吃惊的神情,然后低下头,接下来的话可就全都是谎话了。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怨我,怨我负心。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心里只喜欢你一个人,一直都是!塔子——塔子那个浑人,他吓唬我,说如果我不陪他说话,他就要杀了你!我没有办法啊!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怕他那种蠢人一急起来真会出人命的,就算你为了我能杀了他,可你也得吃官司啊!我为你哭了好多夜,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宁可委屈自己陪他说说话,绝不能让他伤着你!”说着说着,白卓真哭了出来,她向我软软地靠过来,然后就趴在我怀里大哭不止。

如果不是那天在谷仓看到那一幕,也许我真会傻乎乎地相信她,但现在……我冷冷地看着她投入地演戏,没推开她,我暂时不想发作,倒要看看她摆出这副面孔来骗我是想干什么。

白卓在我怀里哭得像是伤心无比,抽泣着说:“我对塔子说……对塔子说,只要他保证不伤害你,我就不再理你了,专陪他说话。我忍着他一身臭气,给他讲人生理想,想让他高尚点儿。我跟他说,要是他真爱我的话,就应该让我得到幸福,而我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幸福,我求他体谅一下我对你的感情。但他那种粗人什么都听不懂,气得一个劲儿地大叫,说要杀了你好绝了我的念头!我没办法了,后来只好天天好言好语地求他别对你动粗,天天看着他,怕他来找你麻烦。每天晚上,我都躲在被子里不敢出声地哭……但我最不能忍受的,还不是塔子那个浑人,而是你,是你!我为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可你一点儿也不体谅人家,每次看到我就跟看到鬼似的。我伤心得要死了,你却把我当成坏女人!你怎么忍心呢?你对得起我这一片心吗?”

她又哭了好一会儿,见我没反应,又接着说:“昨天……昨天我听说要大返城了,高兴疯了,终于可以逃开那个傻子,终于可以回家了,和你一块儿回家!我心里早把自己当成你的人了,即使你不要我了,我也要一辈子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但……但那个塔子听说了又来找我,还放下狠话,说我要是和你一起走的话,他就把咱俩都杀了,他宁可去蹲大牢也不让我和你在一起!我吓死了!你不要我了,我早就想死了,让他来杀我好了,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害你,要是你受一点儿伤,我比自己死了还要难过!我害怕,我害怕……”白卓哭得不成样子。

我越听心里越发冷,她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会演戏,这么恶毒地欺骗我?她为了性欲可以抛弃我,但看来还没傻到为了性欲抛弃回城!一定是塔子以死要胁,不许她回城,她没有办法了,只好又来利用我算计塔子!我心里盘算怎么揭穿她的假面具,该不该把那天自己在谷仓里看到的事说出来——但突然,我心里生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简直禁不住要笑出声来,我真是天才!

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真对不起,以前错怪你了。常常看见你和塔子在谷仓那边,原来是去谈‘人生理想’的!”

白卓的脸蓦地煞白,全身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眼睛迅速躲开我的目光。

我笑吟吟地盯着她,体会到某种异样的快感。我让她约塔子今天晚上去谷仓谈人生理想,但她不用真去。她的任务是约会时间过一会儿后去找大祭司,对大祭司说塔子天黑时鬼鬼崇崇地跑到谷仓里去了。剩下的事我来解决。

白卓迅速抬头看了我一眼,流露出不信任的目光。我笑一笑,向她保证:“整治这种粗人我还有办法!”

傍晚的时候,我在村口的林子里堵住了正要回村的水妖,把她骗到谷仓里。我脱光她的衣服时,她揽着我的脖子,古怪地看着我,好像知道我要干什么。这种想法让我害怕,但我还是哄她睡着了。接下来,我躲在谷仓外的暗处等候。

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塔子拎着灯,黑熊一样的身体晃晃悠悠地走来了。等他进谷仓后,我细心倾听,果然里面传来嚎叫声。粗人就是粗人!他在灯光下明明能看到里面的裸女不是白卓,但一时性起,根本就不会去问为什么这里会凭空多出一个裸女,只记得去发泄。这人的大脑完全受阴茎支配!

这时,远处的灯光亮起,是大祭司带人来了。我悄悄地退到远一点儿的林子里,心想,白卓那边成功了,她骗我时那么会演戏,骗村里人当然更没问题!

大祭司带着两个小伙子,一进去就发出一声怒嚎。我听见谷仓里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一个小伙子跑了出去,才一会儿的工夫,三四十人赶过来。我看见浑身是血的塔子被人像猪一样拖了出来,口里发出真正的哀嚎。大祭司拉着已经穿上衣服的水妖最后走出谷仓。

私刑就在林间的小空地上举行,我一直躲在密林深处观望。

所有人都在高声怒骂塔子,塔子想说水妖的孩子不是他的种儿,可他笨头笨脑说不明白,又挨了一顿毒打。村长让水妖出来指证。水妖的脸藏在头发里,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男人在干什么。突然,水妖抬起头了,猛地向我藏身这边望过来,我被一阵恐惧窒息,逃跑的力量都没有了。

这时,突然身边传来一声低喝:“快跑!”

我吓得要昏过去,仔细一瞧,才在黑暗中辨别出那是杨向红的身影。

杨向红正要来拉我,却发现村里人并没有顺着水妖盯的方向看。他们本来也没指望水妖真能说出什么来。于是杨向红也不再跑了,蹲在我身边,兴冲冲地看起来,嘴里低声说:“你小子这招儿可真够绝的,一石二鸟,我都想不出来,真服了你了!”

原来他一直跟着我,什么都看到了!我厌恶地往旁边让了让。

“别装了,还假纯洁呢,你小子可比我损多了!”杨向红嘲弄地说。

我不去理他,向空地望去。

水妖早已不再盯着我这儿看了,她转过身去,奇怪地看着大家在忙什么。

大家正忙着在塔子身周堆起一大圈柴火,几个平时和塔子一同玩大的村里小伙子开始向柴火上浇油。塔子突然发出像马嘶般的长声嚎叫!拿火把的小伙子笑嘻嘻地丢下火把,火苗腾地一下燃起来,塔子的身体迅速被包围在大火之中,他的嚎叫声像临终的野兽——

突然林外一阵骚乱,几十人抄着家伙冲了起来,空地上所有人都回头看去。原来是塔子的爸爸——那个很有势力的村会计——带人来救儿子了!

村会计一声哀号,和手下人一起抢上前去扑火。大祭司怒喝:“跟他们拼了!他混球儿子干出这样丧天良的事儿,还留着他?”村会计大骂:“谁知道是不是你家的贱种儿勾搭我傻儿子,今天我儿子死了谁都别想活!”

两边人立刻动起手来,顷刻间惨呼四起,不知几个人受了伤。但喊声最大的还是塔子,没人来得及去扑火,谁一扑火立刻就会被身边的人砍倒。

我心怦怦乱跳,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视线一斜,突然间吓了一大跳,水妖正浑身颤抖、慌慌张张地向我走来。我心里急得大呼:“别过来!别过来!被人发现我也会被砍死的!”可水妖还是一步步走了过来。

杨向红拉着我就要跑,可我腿软得厉害,说什么都站不起来。杨向红低声叫骂:“没用的东西,自己干的还吓成这样!”正说着,水妖已经走到我身前!

我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突然站起来,狠狠地把水妖推倒。水妖摔出去两三米,茫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推开她。但她马上爬起来,又向我怀里扑过来。我一时呆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时,杨向红突然冲出来,一脚狠狠地踹在水妖的肚子上,水妖直贯出树林,一跤跌到空地上,疼得满地打滚。我心里一疼,想要去扶她,但只走了一步就站住了。谁知水妖却向火堆滚去,她袍子的一角已经燃着了。空地上的每个人都正忙着厮杀,根本没人看见她。

我发疯一样冲出去想把她拖出火堆,杨向红一把抱住我,低声怒骂:“你他妈的想死吗?”

我一挣没挣脱,水妖整个人都已经滚到火堆里了!

一瞬间,水妖浑身爬满了火苗,灼烧的剧痛突然让她发出凄厉的尖叫!

我一下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塔子的叫声也突然被掐断了,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古怪的事情。

大家瞬间停止了一切响动,凄迷的月光下,只有水妖凄厉的叫声在林间回荡。

突然,大祭司发出一声哀嚎,发疯一样冲过去,大叫:“三丫头,快出来!”

村会计听不到自己儿子的叫声,以为塔子死了,恶毒地叫道:“拦住他,谁也别想活,让他傻丫头给我儿子陪葬,到阴间去做媳妇儿!”

一瞬间,两边又厮杀到一块儿。

水妖在大火中慢慢站起来,浑身冒着火苗,却像是浑然不觉似的,她缓步走到火堆的最中央,突然张口开始说起那种在山洞里说的诡异语言。

所有人又都呆住了,举着刀棒僵立在当地,惊恐地盯着眼前这奇诡的一幕。

月光下,林地中,熊熊大火映着每张恐惧的脸。

水妖直挺挺地站着,身体像是要在火焰中飞腾而去,她轻轻地扭动着身体,沉缓地念着那种谁也听不懂的话,眼睛却怨毒地瞪着我的藏身之处,那双眼睛里闪动着两团火,她瘦削的脸上迅速爬满了火苗……

我几乎是被杨向红拖着跑出林子,一到安全的地方,杨向红猛地甩开我的手,骂道:“你小子自己死也罢了,别带着老子一块儿死!”

我眼前却全都是水妖临死时那怨毒的目光,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突然杨向红一跤坐倒在地上,乐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这帮村里的土人真是笨得没治了,两边乒乒乓乓打得那么热闹,还不知道——哈哈哈哈——还不知道——现在死无对证了——哈哈哈哈……”

我厌恶地扭头就走。杨向红一把拉住我,鬼头鬼脑笑嘻嘻地说:“别走啊!你跟水妖的事儿完了,可咱俩的事儿还没完呢!”

我吃惊地回头看着他,不知道他还想干什么。

他狞笑着说:“你看,这事儿可都是你和白卓一手干的,这招儿多聪明啊,我这种没文化的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但谁叫我一不小心看到了呢——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平时就最喜欢跟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在一起了。”

我心里一寒,知道他想勒索,恐惧地问:“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你跟白卓可真够阴的啊,这么干净利索就摆脱掉两个傻子!你们俩不就又可以郎才女貌了吗?我真是羡慕啊!但是,你们两个从此幸福地——嘿嘿——干那个,却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下,太不够意思了吧?毕竟这个秘密咱们仨都知道,要一直守着秘密到死啊!不如咱们三个一块儿——我也不想怎样,不过是想分点儿好处罢了,这回白卓也不用装淑女了,大家一起乐乐吧!”

我吃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种不是人的话都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一时间想冲上去杀了他。

“别激动啊!反正白卓已经跟傻子好过了,你也不用再把她当纯情玉女了。她都被傻子玩儿了,也不差我一个,我总比那个傻子强吧?大家图个开心,把这些倒霉事儿都忘个一干二净多好啊!怎么样,信不信得过我?我过几天就能忘个精光!”杨向红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紧握着拳头,牙齿咬得要出血,恶狠狠地瞪着他。可杨向红不屑地看着我,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

我瞪了他一会儿,咬着牙扭头便走。

“等等啊,你到底答不答应啊?我还没想好该不该忘了呢,刚才那一幕可真精彩啊!”

我站住脚,没有回头,冷冷地说:“你自己找白卓商量去,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这么一个大美人儿,你居然不要,那我也就只能不好意思地收下了,毕竟独享美人儿更好些,你说是吧?哈哈哈哈……”

我不再听他废话,迅速离开。

那天晚上,我躺在集体户的通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盘算着怎样出其不意弄死杨向红,反正已经有两个人死在我手里了,“也不差我一个”,他自己都这么说,可别怨我心狠手辣!这事儿得快办,也许他明天就去找白卓勒索。

一想起白卓,我心里突然一阵悲痛。白卓为了一个村里的傻子弃我如敝屣,还恶毒地欺骗我、利用我,我又何苦替她瞎操心呢?管她呢,让杨向红去摧残她吧,他们两个烂人,到死都要相互怀恨,相互折磨!我就要回上海了,就要告别这一切了,不再理这些罪恶和痛苦,我要忘了一切,干干净净地回去。我翻了一个身,心里难过,但还是让自己沉沉睡去,不要再想。

那天深夜,一片漆黑中,我突然惊恐地在寒冷中醒来,看到水妖就站在我的床前,神色迷离地望着我。

我张大嘴,可是喊不出声来,全身一动不能动。水妖走近,俯身看着我,我闻到一股烧焦的肉味。然后她趴在地上,摸摸索索了好半天,像要找什么东西,最后她终于站起来,把手里的一大团物什放在我怀里。我低头一看,吓得要昏过去,那是一个半成形的死胎!那是我和她的胎儿!

我大叫一声翻身惊醒。一屋皎洁的月光中,身边的十几个同学都睡得好好的——

不对!他们虽然还躺着,但都睁大眼睛,惊恐地瞪着我身后!我顺着他们望的方向看去,水妖就在我身后!

突然我感到腹部有什么东西坠着,低头一看,几乎要晕过去,那个死胎正在缓缓蠕动!它一只小手紧抓着我的背心要往上爬。我不敢伸手碰它,只能发疯地乱抖乱甩,想把它从身上弄下来,但怎么也甩不脱。我一着急,撕开背心包着它丢开。

那包东西一下落在杨向红的身上。我看见杨向红惊恐地瞪着胸前那包缓缓蠕动的衣服,可他一动也不能动。慢慢地,一只半成形的小手从衣服里伸出,摸索着够到了杨向红的脖子。我向水妖看去,她正盯着那个胎儿,唇边像挂着一丝微笑,是那种母亲看见自己孩子听话时露出的会心的微笑。水妖把手拢起,那个胎儿也听话地学着她的样儿,把按在杨向红脖子上的小手拢起。杨向红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突然溢出了泪水,他绝望的目光哀求地看着我。整个铺上的人只有我能动,其他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可怕得如梦魇一样的情景。只有我能救杨向红!

但我为什么要救他?我也怕那个鬼胎,我还盼着杨向红快点儿死呢!杨向红哀求的目光慢慢变成怨恨的目光,终于一点一点失去光彩,他胸口停止了起伏,但那双死鱼般的瞳仁却依旧恶毒地瞪着我。

水妖轻轻抱起胎儿,血红的眼睛盯着我,一步步地退去,消失在墙角的黑暗里……

那天晚上,村里一夜间死了七个人,杨向红和塔子他爹都死了,还有几个是村里的小孩儿,死尸的脖子上都印着一双焦黑的小手印儿。村里人都做了那个同样的噩梦,包括我们这些男女知青。所有知青全都神情古怪地注视着我和白卓,他们都在怀疑这件事是否与我们有关。这绝不是一个噩梦那么简单。

几天之内,又连死了十来个人,夜夜都有人死在梦里。全村人,包括知青,谁都不敢再睡觉了。每个人脸上都阴云密布,瞪着红肿的眼睛,偶而相互惊惧地扫一眼,什么话都不敢说。

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突然成了一个无梦的村子。

村民们已经开始神色诡秘地打量着我们这些外来的知青了。即使他们现在还没有怀疑,也很快就会怀疑我们的!我想起林间空地上那场私刑,禁不住浑身发抖。

但很快,我们要回城的消息传来了,压抑的知青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永远离开小山村的前几天,我躲开所有人,又去了我和水妖交欢的那个山洞。漆黑山洞里似乎还隐隐回响着那种诡异的声音,那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好像水妖仍在里面等着我。我没敢进去,惊慌地离开了。

我又去了火刑那块林间空地。这是我最后瞧一眼水妖死去的地方,很快,她和这个地方,就要一道成为我一个褪色的记忆,再也想不起来了。我心中难过,一路上想着我和水妖的从前种种,一边默默地祷告水妖的冤魂安息。

我正要穿出树林时,突然发现空地上有人!

那是白卓!她也去了那儿,正背对着我跪在地上哭泣。

她在为谁哭泣?还能是谁,一定是那个塔子!我心里突然被嫉意和怨恨充斥。

我冲出树林,一把把她按倒在地上。白卓尖叫一声用力推我,我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狂暴地撕去她的衣服,在火刑场上强奸了她。

烧死水妖和塔子的空地上已经长出了野草,再也看不出那个恐怖之夜留下的焦黑痕迹了。白卓没有叫,没有反抗,也没有发出她和塔子交媾时的那些脏话,只是闭上被失眠折磨得红肿的眼睛,静静地流出了两行泪……我把我青春期所有的爱、欲望、屈辱、罪恶、悔恨、痛苦、软弱都通通埋葬在那个小山村里,然后一无所有地回到了上海。

如果说当初我还不知道自己从那个小山村里带回了什么,回上海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

我看到了你爷爷红肿的眼睛,和那个小村里的村民一样!我吓了一跳,一下子堕入冰窖。你爷爷说,他的噩梦是从几个月前我写信告诉他知青们都做噩梦时就开始了。尽管我信里没有说任何水妖的细节,但他梦里的女子却和水妖一模一样,他也看到了水妖!而在上海的我,第一天夜里终于又看到水妖,我也彻底失眠了,我把那个诅咒带回了上海!

半年后,白卓来找我。我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但当我看到她那双依旧红肿的眼睛,终于惨然一笑。我们的命运已经被一个共同的罪恶牢牢地焊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白卓说她怀孕了。那孩子就是你,你就是那次林间强奸的产物!

很抱歉你不是什么爱的产物,你是恨的产物,是罪恶的产物!你是一个——恶毒的意外!

但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很少有人是爱的产物,绝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尴尬的生活和无知的欲望的产物。

我和白卓迅速结婚了。你爷爷看着白卓从小长大的,现在他看到白卓同样红肿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我们的婚事。

但婚后的生活依然是无穷无尽的愁云惨日。每天夜里,我都和白卓在屋里相互警惕着不让对方睡去,还要时常过去照看你爷爷,以防他睡过去了。

后来,你便生了下来。虽然一切依然没有好转,但你的出生毕竟还是给白卓带来了些许安慰。你妈妈很喜欢你,总是抱着你整夜静静地流泪,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我们之间很少交谈,因为有一个共同的话题谁也不想谈,可又谁都绕不过去。

有一天深夜,你爷爷踱到我们的屋里,静静地坐着不说话,眼睛在我和白卓脸上转来转去。我和白卓装作没看见他的目光,谁都不吱声。

末了,你爷爷长叹一声,说:“该有谁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吧!”我和白卓互相看了一眼,都低下头去,依旧沉默。你爷爷说:“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该见过的也都见过了,还从来没听见过这么可怕的事儿。恐怕我也没几年好活的了,临死前总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我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支支吾吾地把下乡那几年发生的事儿说给你爷爷听。白卓一直低着头,满脸煞白地听着,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你爷爷是旧上海的大老板,为人十分精明,我说话时稍有点儿含含糊糊,他便立刻追问。到了那天快天亮时,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

听完后,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静静地沉思,然后终于缓缓站起来,眼睛也不看我和白卓,语调沉痛地说:“我一辈子本分,生意之所以能做得那么大,只是因为我从来不坑人,大家伙儿都信得过我。现在——唉!时代变了!年轻人都成了你们——唉!你们……”他说不下去,哽住了。我知道他心里悲愤难当,这已经是他能说的最不客气的话了,他实在是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们一眼。

你爷爷开门要走,临出门的时候,他背对着我俩说:“那个哑巴女孩真命苦啊,不像你们——自作自受!她和你生的那个女孩儿,毕竟也是我们萧家的骨肉,不能丢在那个可怕的村子里不管。你不是说在白河那边也没人管她吗?你把我孙女儿给我找回来,但愿……但愿水妖看见你对自己的女儿还有一丝舐犊之情,也就不再难为咱们家了!唉,太对不起人家了,可怜一个姑娘家——你们……”但难听的话他终于没能说得出口,他在门口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事后,你爷爷找他一个做生意时的结拜兄弟跑了一趟东北,把水妖生的那个女孩儿偷了回来。那个女孩儿只在咱们家待了没几天,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了。你爷爷很喜欢那个女孩儿,但只带了她几天,你爷爷突然就死了,死得很离奇!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吧?我和白卓害怕得不行,说什么也不敢再把那个女孩儿留在家里,决定把她送到别处去。后来,我找到我小时候的乳母,每月给她一笔钱,让她帮我带大那个女孩儿。

如果说当初我还不知道自己从那个小山村里带回了什么,回上海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

我看到了你爷爷红肿的眼睛,和那个小村里的村民一样!我吓了一跳,一下子堕入冰窖。你爷爷说,他的噩梦是从几个月前我写信告诉他知青们都做噩梦时就开始了。尽管我信里没有说任何水妖的细节,但他梦里的女子却和水妖一模一样,他也看到了水妖!而在上海的我,第一天夜里终于又看到水妖,我也彻底失眠了,我把那个诅咒带回了上海!

半年后,白卓来找我。我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但当我看到她那双依旧红肿的眼睛,终于惨然一笑。我们的命运已经被一个共同的罪恶牢牢地焊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白卓说她怀孕了。那孩子就是你,你就是那次林间强奸的产物!

很抱歉你不是什么爱的产物,你是恨的产物,是罪恶的产物!你是一个——恶毒的意外!

但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很少有人是爱的产物,绝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尴尬的生活和无知的欲望的产物。

我和白卓迅速结婚了。你爷爷看着白卓从小长大的,现在他看到白卓同样红肿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我们的婚事。

但婚后的生活依然是无穷无尽的愁云惨日。每天夜里,我都和白卓在屋里相互警惕着不让对方睡去,还要时常过去照看你爷爷,以防他睡过去了。

后来,你便生了下来。虽然一切依然没有好转,但你的出生毕竟还是给白卓带来了些许安慰。你妈妈很喜欢你,总是抱着你整夜静静地流泪,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我们之间很少交谈,因为有一个共同的话题谁也不想谈,可又谁都绕不过去。

有一天深夜,你爷爷踱到我们的屋里,静静地坐着不说话,眼睛在我和白卓脸上转来转去。我和白卓装作没看见他的目光,谁都不吱声。

末了,你爷爷长叹一声,说:“该有谁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吧!”我和白卓互相看了一眼,都低下头去,依旧沉默。你爷爷说:“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该见过的也都见过了,还从来没听见过这么可怕的事儿。恐怕我也没几年好活的了,临死前总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我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支支吾吾地把下乡那几年发生的事儿说给你爷爷听。白卓一直低着头,满脸煞白地听着,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你爷爷是旧上海的大老板,为人十分精明,我说话时稍有点儿含含糊糊,他便立刻追问。到了那天快天亮时,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

听完后,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静静地沉思,然后终于缓缓站起来,眼睛也不看我和白卓,语调沉痛地说:“我一辈子本分,生意之所以能做得那么大,只是因为我从来不坑人,大家伙儿都信得过我。现在——唉!时代变了!年轻人都成了你们——唉!你们……”他说不下去,哽住了。我知道他心里悲愤难当,这已经是他能说的最不客气的话了,他实在是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们一眼。

你爷爷开门要走,临出门的时候,他背对着我俩说:“那个哑巴女孩真命苦啊,不像你们——自作自受!她和你生的那个女孩儿,毕竟也是我们萧家的骨肉,不能丢在那个可怕的村子里不管。你不是说在白河那边也没人管她吗?你把我孙女儿给我找回来,但愿……但愿水妖看见你对自己的女儿还有一丝舐犊之情,也就不再难为咱们家了!唉,太对不起人家了,可怜一个姑娘家——你们……”但难听的话他终于没能说得出口,他在门口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事后,你爷爷找他一个做生意时的结拜兄弟跑了一趟东北,把水妖生的那个女孩儿偷了回来。那个女孩儿只在咱们家待了没几天,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了。你爷爷很喜欢那个女孩儿,但只带了她几天,你爷爷突然就死了,死得很离奇!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吧?我和白卓害怕得不行,说什么也不敢再把那个女孩儿留在家里,决定把她送到别处去。后来,我找到我小时候的乳母,每月给她一笔钱,让她帮我带大那个女孩儿。

如果说当初我还不知道自己从那个小山村里带回了什么,回上海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

我看到了你爷爷红肿的眼睛,和那个小村里的村民一样!我吓了一跳,一下子堕入冰窖。你爷爷说,他的噩梦是从几个月前我写信告诉他知青们都做噩梦时就开始了。尽管我信里没有说任何水妖的细节,但他梦里的女子却和水妖一模一样,他也看到了水妖!而在上海的我,第一天夜里终于又看到水妖,我也彻底失眠了,我把那个诅咒带回了上海!

半年后,白卓来找我。我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但当我看到她那双依旧红肿的眼睛,终于惨然一笑。我们的命运已经被一个共同的罪恶牢牢地焊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白卓说她怀孕了。那孩子就是你,你就是那次林间强奸的产物!

很抱歉你不是什么爱的产物,你是恨的产物,是罪恶的产物!你是一个——恶毒的意外!

但我也可以实话告诉你,很少有人是爱的产物,绝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尴尬的生活和无知的欲望的产物。

我和白卓迅速结婚了。你爷爷看着白卓从小长大的,现在他看到白卓同样红肿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我们的婚事。

但婚后的生活依然是无穷无尽的愁云惨日。每天夜里,我都和白卓在屋里相互警惕着不让对方睡去,还要时常过去照看你爷爷,以防他睡过去了。

后来,你便生了下来。虽然一切依然没有好转,但你的出生毕竟还是给白卓带来了些许安慰。你妈妈很喜欢你,总是抱着你整夜静静地流泪,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我们之间很少交谈,因为有一个共同的话题谁也不想谈,可又谁都绕不过去。

有一天深夜,你爷爷踱到我们的屋里,静静地坐着不说话,眼睛在我和白卓脸上转来转去。我和白卓装作没看见他的目光,谁都不吱声。

末了,你爷爷长叹一声,说:“该有谁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吧!”我和白卓互相看了一眼,都低下头去,依旧沉默。你爷爷说:“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该见过的也都见过了,还从来没听见过这么可怕的事儿。恐怕我也没几年好活的了,临死前总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我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支支吾吾地把下乡那几年发生的事儿说给你爷爷听。白卓一直低着头,满脸煞白地听着,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你爷爷是旧上海的大老板,为人十分精明,我说话时稍有点儿含含糊糊,他便立刻追问。到了那天快天亮时,他终于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

听完后,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静静地沉思,然后终于缓缓站起来,眼睛也不看我和白卓,语调沉痛地说:“我一辈子本分,生意之所以能做得那么大,只是因为我从来不坑人,大家伙儿都信得过我。现在——唉!时代变了!年轻人都成了你们——唉!你们……”他说不下去,哽住了。我知道他心里悲愤难当,这已经是他能说的最不客气的话了,他实在是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们一眼。

你爷爷开门要走,临出门的时候,他背对着我俩说:“那个哑巴女孩真命苦啊,不像你们——自作自受!她和你生的那个女孩儿,毕竟也是我们萧家的骨肉,不能丢在那个可怕的村子里不管。你不是说在白河那边也没人管她吗?你把我孙女儿给我找回来,但愿……但愿水妖看见你对自己的女儿还有一丝舐犊之情,也就不再难为咱们家了!唉,太对不起人家了,可怜一个姑娘家——你们……”但难听的话他终于没能说得出口,他在门口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事后,你爷爷找他一个做生意时的结拜兄弟跑了一趟东北,把水妖生的那个女孩儿偷了回来。那个女孩儿只在咱们家待了没几天,估计你根本就不记得了。你爷爷很喜欢那个女孩儿,但只带了她几天,你爷爷突然就死了,死得很离奇!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吧?我和白卓害怕得不行,说什么也不敢再把那个女孩儿留在家里,决定把她送到别处去。后来,我找到我小时候的乳母,每月给她一笔钱,让她帮我带大那个女孩儿。

虽然那个女孩儿送走了,你妈妈还是逃不了一死。你妈妈可能不是水妖杀死的,她从小身子就虚弱,原也经不起这种没日没夜、凄惨黯淡的生活。但她也算是间接死在水妖的手上。这些年里,我有时也挺想她的,两个人熬夜总比一个人苦熬要好过点吧?不过,我也庆幸她早死了,不用再忍受这永无休止的折磨了。

最后,就成了现在这样儿,只有我和你活了下来。

往后的生活你多半都知道了。我坚持活着,但感觉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其实早就死透了,只是大家都没有看出来、还把我当活人罢了。

经历了文革那段黑暗恐怖的年代,没一个人会是干净的,都害过别人,手上都沾着血!但我也从不后悔,在那种情境下,干恶事也是没的选择。

我唯一气愤的就是,为什么我害人以后遭了报应,而其他人一样害人、甚至害得更惨,却都没遭报应呢?别看你同学的那些家长现在也都混得道貌岸然,他们当年肯定也干过亏心事儿!只不过到现在大家谁都不提罢了,一旦提起来,就都说自已是历史的受害者。

嘿嘿,真是天大笑话!怎么诺大个中国,那十年间出了那么多惨绝人寰的怨死鬼,到了最后,就只有“四人帮”那四个家伙是害人者,其他人就都成了受害者呢?历史书简直是笑话集,专骗傻子用的!

你也不用恨我,不要恨我这个爸爸!你的爸爸虽然不高尚,但也不见得就比其他的父亲更下贱!只不过是我倒霉些罢了,直到现在还天天活在过去恶行的梦魇里,没法装出自已没干过昧良心事儿的样子,更没法象他们那样伪装成受害者!我是一个一直清醒着的——睁眼做噩梦的害人者!

从小我就不搭理你,你一定很恨我吧?其实开始时,我倒也不是出于恶意。

我怀疑这个噩梦是通过血缘或者语言传播的,因为我写信告诉你爷爷后,他也开始做噩梦了。所以,我从来不对你说这段往事,从小就不理你,好象是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一开始我对自己说,这都是为了你好,希望水妖没意识到你的存在,就此放过你。但时间长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爱你还是憎恶你。

你不知道的是,我一直在以暗中留意你的生活。虽然你从未把余晴带回家,但我还是偷着观察过你和余晴,还曾经试图劝余晴离开你。因为她象极了当年白卓,自持美貌,爱娇、自私而且自作聪明,随时都可能轻而易举地毁灭了自已本应该珍视的东西,还丝毫不觉得,出了问题时总怨别人对不起她!

但我所做的这一切全都没有用,简直屁用没有!今天晚上我终于看到,你眼睛也红肿了起来!

嘿嘿!你终究还是逃不的了!

我的一生就是一个笑话,不到二十岁就全毁了。也许你的一生终归也是一个笑话!你从生下来前就注定被毁了,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哈哈哈哈——

该告诉你的我都已经告诉了你,剩下的,也都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这次回上海,一定是想从我这儿找到解决噩梦的办法吧?你肯定又爱上哪个女孩儿了!而且她绝不是你刚才领进来的那个女孩儿。

怎么样,我说对了吧?看见你那付表情我就知道。

别看我从不和你说话,你心里的想法我一清二楚。你的心里一片灰暗,从小就自暴自弃,拿自已的命不当回事儿,觉得死也罢活也罢全都一个样!若非爱上了哪个女孩、想和她过什么幸福生活的话,你绝不会为自已的生死这点事儿跑回来问我。你更不会让你心爱的女人轻易涉险,所以,你今晚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儿,肯定也不是你想和她过一辈子的人。

哼!一辈子!

爱恐怕是一种奢侈品,迷人且易碎,你我今生看来注定是与此无缘了!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解决那个噩梦。如果有办法的话,我早就想出来了,也不用几十年来一直独自活在噩梦里,忍受着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了!你也未见得就比我聪明,我想不出来的,你照样想不出来!

唉!一切罪恶始于我和白卓,也必须由我们来亲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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