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七月二十一日,星期天

零点已过,马见原命令椎村开车回警察署。

那辆灰色的客货两用车不见了。在这大雨滂沱的深夜,它能到哪儿去呢?

“对不起……”椎村把车停在警察署门前,蚊子叫唤似地对马见原说。

“回家睡觉去吧!”马见原冷冷地扔下这句话,下车走进警察署,迈着沉重的脚步,顺着楼梯爬到刑警队办公室。

佐和子住院以后,马见原又开始在刑警队过夜了。

“啊,您回来啦!您去的哪边儿啊?”刑警队值夜班的警察兴奋地跟马见原打招呼。

“哪边儿?什么意思?”

“这回钓着大鱼了,还是又扑空了?怎么?您没去?”

由于过去经常扑空,留守的几个警察对这次的行动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没人搭话。马见原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自言自语似地说:“是吗……强行搜查去啦?”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很没意思,刚要站起来回宿舍睡觉,忽然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巢藤,根治白蚁,芳泽家,联系办法马见原知道。”

马见原回头问夜班警察,“喂!这是怎么回事?”

“噢,不是我记录的。10点左右有人打电话找您,接电话的要把您的呼机号码告诉对方,对方说不用了。大概是那时候记录下来的吧。”

马见原把笔记本掏出来,巢藤浚介给他的电话号码还在里边夹着没记在本子上呢。电话是拨通了,但等了半天也没人接。

“芳泽家?”马见原把记着浚介的电话号码的纸条翻过来,上面写着芳泽亚衣和她家的电话及住址。他立刻拨通了那个电话,响了10下没人接,他怀疑自己拨错了,又拨了一遍,这回响了20下,还是没人接。

“马见原老师,我……”不知什么时候,椎村已经站在身边了,“真对不起……”

马见原把电话一摔,叫道:“地图!”

“啊?”椎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赶紧到自己办公桌上拿来一张地图,放在马见原面前。

马见原把纸条上芳泽家的地址跟地图对照了一下,站起身来。

“您要是出去,坐我的车吧。”

“算了!你睡觉去吧!”马见原扔下椎村走出办公室往外走。下到一楼的时候,看见很多警察扛着装有现金的口袋,押解着带手铐的老板和穿着时髦的妓女回来了。

马见原没向警察们打招呼就出了大门。下台阶时差点儿跟世木撞个满怀,俩人擦肩而过,但谁都没说话。

连伞都顾不上撑开就要去拦出租车的时候,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了他的身旁,后车窗打开的同时,长峰阴险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

“哥们儿,今天这招儿也太绝情了吧!知道你这样做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吗?”

马见原哼了一声,“什么后果都不会有。不是没有警告过你吧?!”

“你有女儿,还有一个可爱的外孙女,没错儿吧?”

“……长峰!竟敢威胁老子!”说着一拳打在长峰的鼻子上,喀喳一声,鼻梁骨断了。

给长峰开车的家伙抓起手枪就要下车,长峰制止了他,“别动!”

马见原轻蔑地笑着,“长峰啊,你也就是用不着再给我零花钱了,够便宜你的了吧!我也觉得挺可惜的。咱们就此两清,谁也不欠谁的了。别再想什么鬼花招儿,不然别说是你,就连你的主子早地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今天晚上的事你让我怎么向上边儿交代?”

“你就说我也上当了,署里领导现在信不过我。”

“没人相信。”

“那你就想办法叫他相信,这点儿力量你还是有的。我要把油井宰了的时候,不就是你给制止的吗?”

“……那是你压根儿就没打算宰了他。”说完冲开车的吆喝了一声,“嗨!走了!”

黑色轿车启动之前,马见原用伞尖儿顶着长峰的脖子警告道:“以后也不允许你利用小孩子赚钱,给我记住喽!”

长峰吐了一口混合着鼻血的唾沫,关上了车窗。黑色轿车扬场而去。

马见原穿过马路拦下一辆出租车,向跟长峰相反的方向驶去。这时,停在区政府大楼旁边的一辆蓝色小轿车慢慢驶出,跟上了马见原乘坐的出租车。

亚衣在电话亭里蹲了不知多久,才缓缓站起走出来。好几天没吃没睡,突然跟别人说了那么多话,她觉得很累。

雨下得还很大,她把帽檐压得更低。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从一个建筑工地前走过之后,很快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

她双手攀住罗汉柏的树干往上爬。雨下得虽然很大,但茂密的叶子挡住了雨水,树干基本上没湿。爬到超过了阳台的高度的时候,她就势翻过栏杆,又从窗户跳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昏暗的房间里,她摘掉帽子,晃了晃被她自己铰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脸上都是雨水,抹了一把脸以后,失魂落魄似地蹲在了被她弄得不成样子的屋子中央。各种各样可怕的幻觉在脑海里闪现,她使劲儿甩了甩头,好像要把那些幻觉甩掉似的。她什么都不愿意想了,想够了!

她吐了一口粗气,站起来走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把尖刀,把刀刃在额头上靠了靠。刀刃冰凉,使她倒吸一口凉气。其实,到底用不用这把刀,她也决定不了,好像是这把闪着寒光的尖刀在驱使着她行动。

忽然,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在邀请她。

莫非他们要先对我下手了?对,我早就料到过这一点了!他们这样对待我,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好吧,那我就接受了吧,对我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拯救。

亚衣手握尖刀藏在身后,悄悄靠近房门。外面的人又轻轻地敲了敲。亚衣拉开插销推开房门,楼道里漆黑一团。就像情愿沉入那漆黑的世界似的,亚衣跨了进去。

突然,有人捅了捅她的软肋,刚一回头,胸口便遭到重重的一击。她真的沉入漆黑的世界里去了。

出租车被堵在了离目的地还有一半路程的环城路上。前面有几辆跑车在环城路上乱窜,一会儿加速,一会儿急刹车,一会儿越过中黄线,出租车开不快,也不敢超车。

浚介向前探着身子咂了咂嘴。

烫着短发的出租车女司机不紧不慢地说:“别着急,警车一来,马上就畅通无阻。”

浚介没理她,气急败坏地捶着膝盖。

拳头被坐在身旁的游子那温柔的小手包住了,“看你急的,警察不会见死不救的……”

浚介接到亚衣的电话以后,奔出门来,慌乱之中来到了游子的家。游子给亚衣家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立刻报了警,说有个少女想自杀,而且是要把父母杀了以后再自杀。警察说马上通知附近派出所,派人去看看,叫他们放心。但是,浚介说什么也放心不下,一定要亲自去亚衣家看看。游子跟他一起上了出租车。

“可是,这么大雨,警察会出动吗?”浚介说着又要轮起拳头砸自己的膝盖。

“你沉住点儿气嘛。”游子再次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亚衣家附近的派出所一位27岁的警察,接到了东京警视厅指挥中心的命令。

今夜雨下得很大,那警察正祈祷着今夜千万别出什么事的时候,命令来了。他无可奈何地穿上雨衣出了门。从派出所走到亚衣家虽然只有10分钟的路,但走到亚衣家的时候,鞋里都灌进了雨水,心里非常不痛快。

他先围着亚衣家的房子转了一圈,没听见什么动静。又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听,还是没听见什么动静。心说哪有什么杀了父母再自杀的,人家这不是睡得挺安静的嘛!最后,他连门铃都没摁一下,就牢骚满腹地回派出所去了。值班的副所长问他有什么情况没有,他回答说,一切正常!

大野把拉锁拉到顶,给亚衣穿好了所谓的“镇静衣”,亚衣一动也动不了了。

在监狱里,他穿过好多次“镇静衣”,出狱后他如法炮制,给他的猎物们穿过好几次这样的“镇静衣”。

加叶子把一个布团塞进亚衣嘴里,等着她醒来。

穿着灰色工作服,戴着手套和脚套的大野,环视了一下整个房子。

“用什么工具?”同样穿戴的加叶子小声问,“就用她这把尖刀吧,怎么样?”

大野点点头,捡起亚衣掉在地板上的尖刀,递给加叶子。

麻生家也好,实森家也好,他们都是用人家家里的工具作案。这不只是为了掩盖罪证,更主要的目的的是,在他们夫妇眼里,用家里的东西在这种特殊的仪式上有其特别的意义。

加叶子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引路,大野把亚衣扛在肩上,俩人一前一后下楼,来到芳泽夫妇的卧室。

在萤光灯的白光的照射下,孝郎和希久子耷拉着脑袋,无力地坐在床上。他们背靠背地坐着,四只手被捆在一起,嘴里塞着毛巾。

大野他们趁来芳泽家治白蚁的机会,配了一把后门的钥匙。今天夜里他们就是用那把钥匙打开后门进来的。他们穿的雨衣和鞋子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放在冰箱旁边。

大野把亚衣放在床边的地毯上。这时亚衣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她看到站在面前的大野和加叶子的时候,吃了一惊。她想站起来,但“镇静衣”使她动弹不得。

加叶子从客厅里搬来一把椅子,大野把亚衣抱起来放到椅子上,又用绳子牢牢缚住。亚衣看着被绑在床上的父母,懵了。过了好久,她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挣扎着,想从“镇静衣”里挣脱出来,但怎么也挣脱不出来,只好安静下来,怒视着大野们。大野们也像要从亚衣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似的看着她。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亚衣用眼睛质问他们。

大野没做声,从加叶子手上拿过亚衣那把尖刀,走到床前,按住孝郎的肩膀,斜着眼睛看着亚衣挥动了尖刀。孝郎拼命挣扎,无奈被捆住了手脚。

亚衣见状不但没有感到恐怖,反而歪着脑袋皱起眉头,意思是说:“这是本来应该由我来做,你们何必多此一举呢?”

大野把孝郎的睡衣睡裤割开,让孝郎全裸着,加叶子也把希久子的睡袍剥掉,芳泽夫妇都被脱得光光的晾在床上。

两个裸体的男女被绑在一起,让人强烈地感到可怜和残酷。那简直不能再叫做人,而是两个被剥了毛皮的家畜。

但是,大野们从亚衣的眼神里依然看不到一丝恐怖,大野们害怕了。

麻生达也也好,实森勇治也好,殴打父母几乎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但一看到父母突然被外人脱光了的样子,都吓得魂不守舍,萎缩成两三岁的小孩子了。

终于,大野们就像感到自己触怒了天神似的哆嗦起来。他们自己举行的这种残酷的仪式,将变成对他们自己的审判!

亚衣表现不出一点点惧怕,她用眼神对大野们说:

“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干这种事?你们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

加叶子觉得喘不上气来,在卧室里再也呆不下去,捂着胸口跑到外边去了。大野追出去,一直追到黑咕隆咚餐厅里。加叶子站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大野问。

加叶子摇摇头,“没什么……那孩子眼神很怪,而且一直盯着我……”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那也是病!她只会有那种反应!”

“也是……肯定被什么魔鬼附体了。”

“必须把她救出来!让她恢复作为一个人的正常感情,爱……让她真正体会到父母真诚的爱,把她引导到崇高的人类感情的层面上来!”

“对……”

“想想咱们的儿子!”大野紧紧地抱住了加叶子,“香一郎为什么变成了那个样子,是谁使咱们的香一郎变成那个样子的!”

加叶子也紧紧地抱住了大野,“我在想。”

“想想我们为什么不得不杀了我们自己的儿子!”

“为了救他。”

“就是嘛,可是,那些家伙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污辱咱们的一郎。”

“他们是杀害香一郎的罪魁祸首,死了还不饶恕他,还要贬损他。”

“一郎被他们吃了,跟咱们的房子一样,被白蚁吃了。”

“……白蚁是不会自然发生的。”

“对。那些愚蠢的家伙使白蚁蔓延。”

“还记得吧?还记得咱们一家三口洗完澡以后,结成一体的情景吧?”

“记得记得,把一郎从苦海里拯救出来以后,我们紧紧地抱着,溶化在一起……我们都相信,将来咱们一家三口肯定还会结合在一起的

。”

“毁了咱们的将来的,也是那些家伙!”

“我忘不了,忘不了的……”

大野和加叶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大野被逮捕,案情大白以后,找大野咨询并得到帮助的人们,加叶子所在幼儿园的孩子家长们,掀起了一场大规模的为大野减刑请愿的签名活动……

前来安慰加叶子的人络绎不绝。那时候,加叶子对人们说,香一郎是个好孩子,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她越是这样说,人们越是同情她,越是觉得香一郎有问题,并逐渐了解到香一郎最近成绩下降,行为反常,甚至发展到不去学校,殴打父母的地步。关于香一郎的表现,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走样,最后香一郎竟被描绘成一个破坏了这个幸福家庭的恶魔般的怪物。

大野被关在拘留所里,对外边的情况了解得不多。加叶子由于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也没有过多地关心外界发生的事情。等到他们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万人签过名了。不只是签名,还有从各地寄来的慰问信,甚至还有让她请名律师用的现金……

在如何对待有问题的儿童的各种会议上,加叶子几次被请去做演讲。她利用这个机会拼命宣扬香一郎的优点,结果被当成一种悲剧的典型。后来她干脆躲着不去,人们又把这看作香一郎造成的恶果。

辩护团的律师们纷纷主张无罪释放。把大野杀害香一郎的行为,一会儿说成紧急避难,一会儿说成正当防卫,主张至少应该缓期服刑,还大野一个自由之身。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律师们要求大野夫妇进一步详细彻底地描述香一郎是怎么毁坏家具,殴打父母的……

大野们无法理解律师们的意思是什么。律师换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由法院指定了最好的律师,审判才开始了。

审判开始的时候,数万人签名的请愿书被交到法庭上来。大野们终于明白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开始大野们认为人们是善意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野们醒过味儿来了,这些家伙哪里是同情我们,分明是觉得他们自己说不定哪一天会落到这种地步,他们是在利用我们为他们自己找后路呢!正因为他们担心自己有一天可能会杀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把香一郎说成一个改不了的坏孩子。在这种阵势面前,大野们感到茫然。

我们不是为别人杀了我们自己可爱的儿子的!可是,那些没有人性的家伙们却利用我们可爱的儿子达到他们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法庭上,很多证人当庭证实了香一郎殴打父母的事实,也证实了大野夫妇是多么的能忍耐孩子的暴行。大野和加叶子虽然没有否认证人的证词,但也反复强调香一郎决不是一个坏孩子,而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把那么一个好孩子给杀了,不管人们怎么非难,不管法律怎么制裁,都心甘情愿地接受。

大野夫妇这样强调的结果,反倒使法庭认为他们认罪态度好。一审判决别说死刑了,有期徒刑还是个两年的。

可是,坚信应该判无罪的周围的人们仍然非常不满,签名运动一浪高过一浪。虽然也有人认为判得太轻,但这些微弱的声音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签名运动的发起者们慷慨陈词,香一郎殴打父母,点火烧房子,还扬言杀掉别人,对于这样的孩子父母除了杀了他以外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签名者一下子增加到将近10万。

大野在看守所里暴跳如雷。

不许如此卑鄙地利用我们!我们不是为了你们才把儿子杀掉的!

前来慰问他的宗教界人士,志愿者团体的成员等等,都遭到他的痛骂甚至殴打,警察们不得不给他穿上“镇静衣”。由于他企图撞墙自杀,被关进了墙壁粘着厚厚的泡沫塑料的保护室。

穿着“镇静衣”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大野似乎渐渐地悟到了什么。

把香一郎逼到这种地步的,不是妖魔,也不是鬼怪,而是这个畸形的社会!

到处看重学历,到处把人划分为优劣,到处把人按照一定的标准排位,这种扭曲了的价值观,由此产生的差别感和无法改变的印象,驱使着周围的人们,从老师到同学,从同学到同学的家长,纷纷逼向香一郎,逼得他走投无路……

是这个具有畸形价值观的偏狭的社会把香一郎逼到这步田地的!可是,这个偏狭的社会造就出来的那些偏狭的人们,在香一郎死后都不肯饶恕他,还在无休止地谴责他,同时把他当作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

当然,自己作为这个畸形社会的一员,也加入了逼迫香一郎的行列,但自己是无意识的,因为自己也被社会剥夺了自由。社会就像现在身上这件“镇静衣”,束缚着我,我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也逼迫过我那可爱的孩子……

大野在大墙里边陷入苦闷的精神状态的时候,置身于外面畸形的社会里,成为各方面关注的焦点的加叶子,被逼迫得陷入了比大野还要深的精神苦闷之中。

几个所谓的社会活动家,更加频繁地找她,邀请她参加各种类型的演讲会、研讨会。加叶子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宣传香一郎是个好孩子。但是她这样做的结果,不是使香一郎背上更加肮脏的污名,就是被组织者谴责。有的社会活动家甚至以她在签名运动中得到过捐款为理由,让她募捐。

宗教活动家们也逼到头上来了。加叶子已经不相信所有的宗教,但那些人盯上了已经患上老年性痴呆的加叶子的母亲七重。七重糊里糊涂地认为是为了香一郎,向宗教家们布施,花费了大量钱财,家里的存款都被折腾光了。

二审判决判处大野有期徒刑3年。不久,七重因脑溢血离开了人世。

加叶子心脏病发作倒下了。强烈的精神打击使她的身心状态濒于崩溃。医生建议她去看精神病医生,被她严辞拒绝了。高额医药费使她的生活状况变得非常窘迫,而那些热心的社会活动家和宗教家们则像退潮似地远远地离开了她。

二审判决以后,有关这个事件的报道和评论纷纷刊登在杂志和报纸上,这些报道和评论没有说香一郎一句好话。

大野们为了达到从重处罚自己的目的,一直上诉到最高法院。上诉是要花钱的,加叶子的生活拮据到了不得不卖房子的地步。

那是一所值得骄傲的房子。他们原计划让香一郎乃至孙子辈都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不但使用了高级建筑材料,而且在设计上也颇具匠心,体现了阂家团圆的设计思想。卖房子是很痛苦的,但不卖已经生活不下去了。本来他们以为肯定卖个好价钱,没想到经房地产公司评估以后,竟然连地皮钱都收不回来。

“能卖的只有这块地皮。不过嘛,拆房子是需要费用的,费用得从卖地皮的钱里扣除。”房地产公司的人说。

“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房子用的是上等建筑材料,至少能住一百年!还是一所新房子呢,为什么要拆?”加叶子气愤地问。

“早就坏了。你看,都朽了。”

房地产公司的人用一把大改锥轻轻一捅,就把靠近地基的木头捅了一个洞,从洞里涌出无数的白蚁。

加叶子眼前立刻浮现出从香一郎的身体里爬出来的那些蛆虫。

“房子被它们吃了!一郎也被它们吃了!”加叶子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探监的时候,加叶子眼睛失神,好像很高兴似地告诉大野:“咱们的孩子,咱们的房子,都是被虫子从内部吃掉的。听说虫子是不会自然产生的,都是从周围的房子里飞过来的……咱们的一郎,咱们的房子,都毁在周围那些家伙手里了,都被他们吃了。”说完拼命用拳头捶打玻璃,大声尖叫,最后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大野也吼叫着用头撞墙,结果又被穿上“镇静衣”,送到保护室里去了。躺在保护室冰凉的地板上,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爸爸!海真好玩儿!爸爸!你也来游泳吧,快点儿!”

夏日的海边,8岁的香一郎脱的光光的,在海水了蹦着,跳着,那么天真,那么可爱,连跑带跳地向大野奔过来。

可是,当大野伸手抱住他的时候,他的身体马上僵住了,脸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眼泪也流了下来,“爸爸……”他痛苦地叫道。突然,他的胸口裂开了,从里边涌出无数的白蚁!紧接着他的肚子也裂开了,涌出更多的白蚁来。刚才还在欢笑的香一郎,整个脸都扭歪了,嘴里,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也都涌出白蚁来。大野不由地倒退了几步。

香一郎感到非常意外,惊奇地问:“爸爸……你为什么躲着我?是讨厌我了吗?爸爸,你为什么不爱我了?我要你爱我,爸爸,我需要爸爸的爱……”

香一郎很快被白蚁从内部吃光,瘫倒在沙滩上。大野伸手想把儿子扶住,刹那间白蚁已经把香一郎的身体整个吞没,连骨头都看不见了……

大野从梦中醒来,坐在保护室的地板上想了整整一夜。

加叶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也做了一个同样的梦,她也整整想了一夜。

他们同时悟出了一个道理。

加叶子再次探监的时候,大野对她说:“加叶子,答案只有一个字,爱!有必要把真正的爱率直地传达给孩子。我们从心底里爱着我们的香一郎,可是,我们没有把这种爱传达给孩子。都是这个畸形社会造成的……由于社会的原因,现在很多家庭都染上了跟我们家同样的病。全家人都被某种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父母除了溺爱孩子找不到别的方法,真正的爱无法传达给孩子。社会夺走了父母把爱传达给孩子的机会,父母和孩子之间互相折磨,除了痛苦就是痛苦。我们得把他们救出来,把类似我们这样的家庭,类似香一郎的孩子从苦海里解救出来……”

加叶子使劲儿点着头,说自己的想法跟大野完全一致。于是,他们决定离婚,加叶子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跑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了。

大野在监狱里,先是研究了作为一个家庭生活的基础的房子的结构,后来又学习了关于白蚁的知识,认识了以驱除白蚁为职业的辰巳。出狱以后,大野做了简单的整容手术,考取了驱除害虫的资格证书,跟辰巳一起干起驱除白蚁的行当来。其间也跟辰巳学会了配钥匙和潜入别人家房子的绝招儿。

这时的加叶子在东京落脚谋生。加叶子认为东京是病源地,所以选中了东京。她认为,不把病源地的病根去除,救无法拯救全国那么多家庭……她在这里主持“家庭教室”,搞热线咨询,影响逐步扩大。

大野呢,在跟辰巳一起到各家驱除白蚁的同时,还潜入过别人家房子,虽然什么都没偷,但也没被人家发现。他觉得自己可以离开辰巳了。

可是,辰巳不希望大野离开。他是一个单身汉,孤独陪伴了他大半生,满以为大野这个合伙人可以伴随他度过晚年,没想到大野要离他而去。他先是威胁说,要去告诉警察大野在他这里学了偷着配别人家的钥匙和潜入别人家的本领,后来又痛哭流涕地对大野诉说了自己悲惨的前半生,他的家庭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幸福……

“救他出苦海算了”,大野想。于是他给辰巳穿上照着监狱里的样子做的“镇静衣”,逼着他写下遗书,制造了上吊自杀的假象。

写遗书的经验先后运用到麻生家和实森家,都成功了。一穿上只能伸出右手的“镇静衣”,别说辰巳被架在脖子上的菜刀逼着,麻生达也和实森勇治这样的毛孩子,亲眼看见父母被那么残酷地杀掉,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大野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写了。

大野把辰巳勒死以后,打点了一下行李,追着加叶子来到了东京。

俩人复婚了。然后开了一个专治白蚁的小公司,同时接受电话咨询,主持家庭教室。通过接受电话咨询,大野们了解到,竟然有那么多的家庭有烦恼,这让他们感到吃惊。不管说多少劝解和开导的话也救不了他们,光靠语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家庭从苦海里拯救出来呢?怎样做才能不使理解不了真正的爱的孩子再出现,再传染周围的人呢?

方法已经有了,剩下的就是等待机会了!

正在犹豫如何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麻生家来电话了。以前,麻生家的人都参加了大野事件的签名运动,不但自己参加了,还动员了周围的邻居。在咨询的过程中,麻生家的人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美德,不无夸张地对加叶子说了。

这些曾经想利用香一郎的家伙终于得到报应了!他们的儿子也殴打起他们来了!

“说真的,有时候我们真想学那个叫山贺甲太郎的,把儿子杀了。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们可下不了手……”麻生家的在大野夫妇面前哭着说。

他们什么都不懂!家庭中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爱!可惜他们根本不懂!

“救他们出苦海!”大野下了决心,加叶子表示坚决同意。

他们选择了一个富有纪念意义的日子——4月29日,这天是香一郎的生日,也是他脱离苦海新生的日子。

“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给孩子看看做父母的是如何真诚地、不惜牺牲生命地爱着自己孩子……没有爱的家庭,内部肯定被白蚁吃空了……驱除白蚁,把他们送到那边那个世界去……在那边,他们肯定重建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香一郎交给我们的工作,扫除腐臭的家庭,把爱的真正价值传达给更多的家庭!”

此刻,在芳泽家的饭厅里,大野和加叶子紧紧抱在一起,回忆往事,他们杀人的信念更坚定了。

卧室那边传来挣扎和呻吟的声音。

“他爸,他爸!……他们在叫咱们,在等着咱们救他们呢!”

“好!必须把他们从苦海里救出来!”

“给他们一个机会,给他们一个把真正的爱传达给孩子的机会!”

“开始吧!”大野催促道。

加叶子点点头,俩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蹑手蹑脚地返回芳泽夫妇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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