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五月二日,星期四

浚介坐在放在画架上的新画布前,把各色油彩挤在调色板上,想调出一种自己满意的颜色,可是调了半天也调不出来,气得他抓起那块颜料,狠狠地甩在画布上。

颜料从他的手指尖飞散出去。冲动起来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用手指在画布上使劲儿抓挠着,发泄着满腹郁闷。

但是,理想的颜色还是出不来,理想的形状也出不来。干脆把这没用的肉体切开,让鲜红的血液流出来,把鲜血涂在画布上。那样的话总该出现一幅饱含感情的画面吧。

继续画了一会儿以后,还是画不出有意思的画儿来,于是又换了一张画布。这是他换上的第三张画布了,时间已是深夜十二点多。在开始涂抹第三张画布之前,他担心美步打电话来破坏了他的情绪,于是暂时放下画笔,打算开窗换换空气,调整一下气氛。

他期待着清新的空气吹进房间里来,但冲进他的鼻孔的,却是一股好像从没盖盖儿的垃圾箱里发出的腐烂的臭味。他赶紧用手捂住鼻子,探出头去看看窗根儿底下是否有死猫或死老鼠的尸体。由于外面光线很暗,没有看见发散臭味的东西。

浚介向伫立在寂静的深夜里的邻居家小楼看了一眼,关上窗户,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地开始了新的构思。可是,当他把精力集中在颜色和形状上的时候,立刻感到自己是一个被禁锢的、失去了自由的人。

刚当老师的时候,即便是炎热的暑假期间,他也能把精力集中在画画儿上,甚至想过辞职当专业画家。可是,知道学生这种麻烦事总是挤掉他的时间,学校的活动又不能不参加,自然而然就离画布远了。

总有一天能把自己的画儿画出来,得到社会的承认和欢迎,以前他一直坚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可是,再过两年就三十岁了,一张像样的画儿都没画出来,惟一值得安慰的是在工作上还没出过什么大的差错,生活当然是越过越平淡无奇了。

这种平淡无奇在自己的画儿里也是看得出来的。画技平平,四平八稳,显得那么浅薄。厌恶之感涌上心头,不由得转过脸去。

靠在墙上的芳泽亚衣的画儿,带着一种强烈的冲击力映入眼帘。

虽然皱皱巴巴,又被雨水弄湿过,但并没有失去它那震撼人心的魅力。悲痛、愤怒、憎恨,还有逼迫和抗拒,乃至情感被抑制的虚无感,在画儿中那张脸上交替着浮上来沉下去,好像在不断地变换表情。

昨天浚介想把亚衣的事跟美步谈谈,可是美步一直躲着他,连面对面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找到。

尽量不露痕迹地跟班主任打听了一下亚衣,班主任告诉浚介,亚衣感冒请假了,是她母亲来的电话。索性跟教导主任谈谈吧,一方面亚衣的母亲口气强硬地叮嘱过的话还深深地刻在脑子里,另一方面,他也讨厌被教导主任怀疑,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害怕。怕教导主任认为确有其事而责备他,也怕亚衣的母亲骂他违背诺言。更怕自己一紧张,越抹越黑,反而陷入尴尬境地不能自拔。

浚介从来没有想到过当一名教师。小时候他就喜欢画画儿,上高中的时候更是彻底地迷上了。那时候父母已经离婚,他跟父亲和哥哥一起生活。在市政府工作的父亲坚决反对他的画家梦。

尽管如此,他还是报考了美术学校。作为供他上美术学校的条件,父亲要求他选修教育课程。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答应了父亲的要求。当时的他认为自己将来肯定成为名画家,可以把父亲供他上学的钱加倍还回去。但是,就像上帝安排好了似的,在他的才能还没有被人承认之前,毕业的日子到来了。他留了一级,为的是继续深造。第二年,就在他打算再留一年的时候,父亲因肾脏病倒下了。比他大五岁的哥哥是一家小公司的职员,已经结婚生子,生活紧紧巴巴,根本谈不上供他继续上学。浚介除了用他已经取得的教师资格证书自谋生路以外,别无选择。

他运气不错,被这家私立高中录用了。但他那“当教师只不过是为了吃饱肚子”的根深蒂固的思想并没有改变。所以,他从来就没有主动跟学生交流过,更不要说用自己的思想和观念去影响学生了。他本来就对现行的教育体制不满,本来就对当老师不感兴趣,至于应该怎么教育学生,根本就没有过脑子。不愿循规蹈矩,讨厌庸庸碌碌,憎恨驯服听话,喜欢我行我素——这是他信奉的人生哲学。可是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他又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一点儿也没有脱离一般的社会道德习惯。

由于从小经历了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和离婚的震荡,浚介形成了从不真心跟人交往的孤僻性格。学生时代他交过好几个女朋友,但从来没有感觉到爱过谁。他总是尽量避免因堕入爱河太深而伤害了自己或对方的感情。当女朋友“我爱你”之类的爱的絮语在他的耳边响起的时候,他就会在心里提醒自己,那是骗人的鬼话!“我可不觉得我在你的眼里是一个值得你说出‘我爱你’这句话的人!”他在心里对女朋友说。

此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亚衣的画儿。各种表情的面孔交替浮现出来,使他感到厌恶。可是看着看着,一种令人怀念的、使他感到安详的心情涌上来,不由得跟亚衣的画儿产生了共鸣。自己跟那张不断变换表情的脸有什么共通之处吗?亚衣到底想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他出神地盯着那幅画儿,似乎一定要解开这个谜不可。结果弄得大脑都感到麻木了。他晃晃荡荡地走到床边,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进入梦乡之前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那张脸不就是夹在吵架吵得不亦乐乎的父母之间的幼年时代的自己吗……然而睡着以后,他就把在瞬间意识到的东西完全忘记了。

闷热的不快感搅得浚介不住地翻身,最后终于无法忍耐,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

不知不觉之中天已经大亮,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晃得他眼睛生疼。一看表,已经八点多了。今天他是下午的课,不然就赶不上了。

被颜料弄得脏兮兮的手已经干了。既然天已经放晴了,早晨的空气应该是凉爽宜人的吧?想到这里,浚介又把窗户打开了。

比昨天晚上还要叫人恶心的臭味钻进了他的鼻孔,让他差点儿呕吐起来。他赶紧屏住了呼吸。这臭味分明是从围墙那边那幢紧闭窗户的二层小楼里边发出来的。

莫非他家的下水道坏了?剩菜剩饭臭在垃圾桶里了?要不就是他家的猫呀狗的死了没人管长蛆了?可是,如果没有个三只五只的死猫死狗的,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臭味啊!

这时,裹着臭气的风吹过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开始浚介还以为是自己耳鸣,就使劲儿摇了摇头。不是耳鸣!他看见一只蚊子般大小的飞虫飞了进来,紧接着又是一只。浚介挥手想把它们轰出去,结果那两只飞虫一只飞进了厨房,一只落在了亚衣的画儿上。

飞虫的身体像蚂蚁,长着四片透明的黑乎乎的翅膀,看上去叫人觉得恶心。浚介扯了一张餐巾纸,摁住那只飞虫并把它捏死,然后又去厨房捉另外一只,结果没有找到。一想到那飞虫将在自己的家里爬来爬去,浚介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因为刚才忘了关窗户,邻居家里发出的恶臭都跑到厨房里来,他简直要气死了。

浚介生气。美步的怀孕,亚衣的说谎,儿童心理咨询中心冰崎游子的追究,他自己平庸的画技,都让他生气。不光是生气,邻居那个可以被看做家庭的象征的小楼,还让他反感。那么高级的房子,里边却住着一个不和睦的家庭。上中学的孩子不去上学,整天在家里胡闹,噪音搅得人睡不好觉,恶臭熏得人喘不过气……

“这种害人又害己的家,我是绝对不认可的,也是绝对不想要的!”浚介嘟囔了一句,洗漱、刮胡子、梳头,穿上一件白衬衣,一条藏蓝的西装裤,一双轻便运动鞋,愤愤地走出家门,到学校去了。

上午九点,强烈的阳光照射着雨后的东京。这时的气温已经相当于七月上旬的气温了,天气预报说,中午气温将达到三十摄氏度。

马见原昨天晚上是回家住的。此刻,他在上北泽车站下了车,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路边精神病院高高的围墙。

医院的院子里布满了整齐的花坛,现在正是开花的季节,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马见原穿着特意到洗衣店熨得笔挺的新西装,显得潇洒多了,只是领带系得还是有点儿松。来到病房门口,他把领带拉紧,领带勒得他直皱眉头。刚要走进去,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请问……”声音怯生生的。

马见原回头一看,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朴素的连衣裙,小个子,稍胖,眉眼长得挺秀气,属于那种娇小玲珑的女人,特别是左眼下边那颗泪痣,平添了几分妩媚。但是现在的她,眼球因疲倦而显得浑浊,烫过的短发乱蓬蓬的。她有点儿害怕似地看着马见原:“您是医院的医生吗?”

马见原摇摇头说不是。

女人失望地说:“看您仪表堂堂的,我还以为……”说完转身离去。

马见原看见那女人右手缠着绷带,脖子上还有一块淤血,很痛苦的样子,于是和气地问:“我太太在这儿住院……您有什么事?”

“……这里接受儿童心理咨询吗?”

“多大的孩子啊?”

“……上高中二年级了。”

“是有病吗?”

“不,不是,不是有病!”女人瞪大了眼睛,有些生气地说,“就是有些不安定。我知道这是青春期的原因,可是……”

“每天去上学吗?”

“……最近一直没去。”

“也许我不该问得这么直截了当,闹得厉害不厉害?”

女人的肩膀微微抖动起来,她往后退了退,又像希望找到依靠似地,勉强自己站住:“闹得不太厉害,不要紧的。”

“打伤过家里人吗?”马见原怀疑她身上的伤是被孩子打的。

女人对此非常敏感,连忙加以否定:“没有!”女人知道对方发现了自己在说谎,还是使劲儿摇了摇头,“也就是摔过两件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谁家没有啊?以前,父亲还把饭桌掀翻过呢。这倒不用担心……可是,这孩子从小身子就弱,所以,我把问题看得严重了些……”她说话时尽量保持微笑,但最后还是说不下去了,大颗的泪珠滚落到脸上,“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觉得很累……”

马见原指着医院里边说:“候诊室里有沙发,后边的病房里还有喝茶喝咖啡的地方……您要是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陪您一起去。等您平静下来,再去找医生谈。这个医院不像您想像的那么可怕。又有体育馆又有游泳馆,还有康复训练馆,您可以像进一般的医院那样轻轻松松地去看看。”

女人用早就湿透了的手绢擦擦眼泪,抬起头来。她的眼神告诉马见原,她动心了。

马见原认为,既然已经到了门口,就该进去看看,于是继续劝说道:“光听听医生的意见也是有好处的。开始我也有抵触情绪,但进去一看,完全不像我想像的那么黑暗,您既然已经到了这儿了……”

女人在马见原的劝说下,很自然的抬起脚来,要跟着马见原往里走。就在这时,医院的门开了,从里边跑出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胡子拉碴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边跑边喊:“讨厌!放开我!什么一般的医院!骗我!我才不住这样的医院哪!”

一对年近七十的夫妇追出来,对男人说:“这也是为了玲子好啊!那孩子变得不正常,跟你酗酒是有关系的!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医生不是说了吗?”

“胡说!那个红头发女人懂什么!玲子是我的孩子,别人没有权力插嘴!”

“我们是想把你酗酒的毛病治好啊!”

“想在这里把我关一辈子,你们也配做父母啊?”男人大喊大叫着从马见原身边跑过去,马见原闻见一股强烈的酒味。

正打算跟着马见原进医院的女人吓得连连后退,也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马见原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走进医院,来到妻子佐和子住的病房。一个认识他的老护士对他说:“马见原先生来啦?您太太刚才到康复病房那边去了。”

“不是说今天出院吗?”

“知道。她不愿意在这里干等,说先跟病友们打个招呼,再去活动活动。高兴着呢。刚走,您也许得在这儿多等会儿。”老护士说。

马见原下午还要去署里,不想等,便朝康复病房那边走去。

找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二层的健身房找到了穿一身鲜艳的大红运动服的佐和子。以前佐和子穿得很素,生病以后忽然喜欢起艳丽的服装来。

“嗨——”佐和子看见马见原,向他大幅度地摇着手,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不仅是服装,连她一向顺从、忍让的性格都变了,好像被压抑了多年以后获得了解放,变得开

朗、活泼。这本来是好事,但马见原说什么也接受不了,看见她那个样子就觉得恶心,同时在眼前总是浮现出跟佐和子形成鲜明对照的绫女那忍辱负重的身影。马见原被绫女所吸引,不单是因为她长得美,还因为她具有日本妇女顺从、忍让的传统美德。

想到这里,马见原感到有些狼狈。他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传统的女性,不管父亲怎么打她骂她,只知道忍让和服从。自己不是曾经非常痛恨那样一个父亲吗?

佐和子从健身器械上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到马见原身边,靠在他怀里,撒娇似地说:“对不起!本来我就想锻炼一会儿,没想到练着练着上瘾了!越练越想练!”

大概是征得医生的同意,到外边的美发店去过了吧,佐和子的齐肩短发烫成波浪形,整得很漂亮,显得年轻了许多。本来很美丽的黑眼睛虽然蒙上了多年劳苦的云翳,但见到马见原的时候,变得生气勃勃。

可是,不管怎么说,佐和子老了。不只是身体的曲线已经开始消失,眼角的皱纹用化妆品也遮不住了。

“走吧,下午我还得去上班呢!”马见原说。

佐和子吃了一惊:“怎么?你没请假啊?”

以前的佐和子可不是这样,马见原说什么她听什么。马见原按捺着心中的不满:“我那儿有一大堆工作呢。”

“可是,前几天你还请假来着!”

“什么?”

“四月二十九号!”

正是马见原带着绫女和研司去河口湖那天。

马见原看了佐和子一眼,发现她的眼神里并没有恶意,就问:“你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想起你就感到一阵阵不安,就给你们警察署打了一个电话。你请假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你不是要出院嘛,把家收拾了收拾……”

“我也往家里打电话了,没人接。”

“大概是出去买东西了吧。”

“夜里十一点还出去买东西?”

接二连三的质问,虽然声音和眼神都是那么单纯,马见原还是感到一种说不清楚的压力,只好说:“那就是在洗澡,没听见。那么晚了你还起来打电话,护士不说你呀?”

“大家吃药以后都安安静静地睡了,那时候护士管得不太严。我悄悄溜出去的。”

“你看你看,你的病还没好吧?”

“你说什么呢?我都能出院了!”

“可别忘了,说好了要继续吃药,还要定期复查,医生才允许你出院的。”

“我知道,可是……”佐和子像个不听话的女大学生似地鼓起腮帮子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一个甜甜的声音打断了她。

“妈——”女儿真弓提着佐和子的大旅行包出现在他们面前。真弓穿着很随便,一条牛仔裤,一件夹克衫,长发垂在胸前,眉毛修得细细的,妆化得很浓,但由于长着一张圆圆的孩子脸和一双跟佐和子一样的黑眼睛,怎么看也还是个孩子。

“妈,走吧!”真弓生硬地说。

佐和子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真弓,这是怎么回事?”

真弓看都不看父亲马见原一眼:“妈!到我那儿去!您不是还没完全好吗?医生不是要求您每天按时吃药吗?不是要求有人每天监督您写日记吗?不是还得做定期复查吗?身边没有人照顾怎么行?”

佐和子扭头看着马见原说:“跟你爸爸说的话完全一样,真不愧是父女……”

“别说了!”真弓打断佐和子的话,“我跟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个没有妈没有爹的孩子。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儿照顾您的,我丈夫也非常欢迎你来我家住。”

“可是,我有家呀。”

“把您逼疯了的家,对吧?好不容易治好了,回了那个家,还得病!我不能眼看着您再犯病!”

马见原一直沉默不语。这时,一个护士听见母女俩的争论,走过来问:“怎么了?”

真弓要求见母亲的主治医生:“关于我妈出院以后去哪儿的问题,我得跟主治医生好好儿谈谈。”

护士马上通知了佐和子的主治医生,随后把一家三口领进了一间诊室。真弓跟佐和子坐在了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医生对面,马见原站在了诊室一角。

真弓对医生说明了要把母亲接回自己家的意见,而且强调只有自己才具备这种资格。医生有些困惑地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父亲去上班以后,母亲就没人照顾……”

“我没有父亲!我担心的就是母亲没人照顾。”

“马见原先生再婚了吗?”医生问佐和子。

佐和子摇了摇头。

真弓马上说:“医生!您不是说过,病人要是觉得自己的病好了,就会立刻不吃药了吗?”

医生说:“所以,不能单凭病人自己的感觉。药要坚持吃,同时要求病人把每天的活动和想法记录下来。”

“没关系,我能按照医生的要求去做。”佐和子说。

真弓反驳道:“上次好不容易出院了,结果没人盯着您吃药,病情反复,弄了个二进宫。那边那个人,谁知道是上班去了还是干什么去了,根本就没把您的病当回事!”

医生翻看了一下病历。第一次住院是三年半以前,病因是儿子的死和女儿的胡闹。第二次住院是两年前,女儿被关进了少管所,一度住院的佐和子由于没有按医生的要求服药,旧病复发,丈夫不在家时,在洗澡间用水果刀在大腿上刺了数刀,又被送进了医院,但本人对自己所做的事并不记得。

看完病历,医生问:“您先生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还是免不了值夜班、晚回家什么的吧?”

马见原正要说话,佐和子抢在他前边说:“那次是我没注意。我太相信我自己的感觉了,结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一点儿都不怪我丈夫。这次我一定好好儿注意,按时吃药。”

“话是这么说,自己考虑不到的地方总是有的……这种病光靠吃药解决不了问题,平日的护理才是最重要的。您先生是警察,很难做到既搞好工作又护理好您哪……”

“不要紧……”佐和子转过脸去,求援似地看着马见原,孩子般的黑眼睛在微微颤抖。

“不要紧的,”马见原用坚定的语气对医生说,“我尽可能把护理她的事放在第一位,把工作放在第二位。”

“可是,情况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嘛。”

“那时候,一方面我工作太忙,另一方面,我也没太重视她的病。现在我的工作主要是处理一些案头文件,不那么忙了,同时我对她的病的认识跟以前也不一样了。”

“骗人!”真弓低声吼道,眼睛还是不看马见原,“他在骗人!那个人根本就改不了!大夫,就是那个人把我妈弄成精神病的。我从小就看见他老打我妈!”

“真弓!不许胡说!”佐和子制止道。

“我没有胡说!我哥哥就是他给逼死的!他把我哥哥当做小猫小狗,当做想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的泥人!哥哥是因为活得太苦了,想得到解放才选择了死的!”

“别说了!”佐和子提高了声音。

“我不想让我妈也毁在那个人的手上,我妈跟那个人在一起非毁了不可!”

佐和子扬起了手,狠狠地打了真弓一记耳光。

“……妈!”

“我想跟你爸爸一起回家,我想回我自己的家!我要跟你爸爸一起回家,我要回我自己的家!”佐和子激动地大声说。

马见原紧张地看着佐和子,心说可别再犯病啊!真弓也担心地盯着母亲的眼睛。

可是,佐和子马上就平静下来了。她站起来,向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无可辩驳的口气说:“我肯定能料理好我自己,请让我回我自己的家,我求您了!”

几乎跟马见原离开家去医院的同一时间,浚介在一种暴躁的情绪的驱使下,来到了邻居家那座二层小楼前边。水泥门柱上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麻生”两个字。

麻生家占地约二百平方米,四周有围墙,铁栅栏门是黑色的,房子一侧是车库,一辆白色的高级轿车停在里边。

初夏的早晨,晴空万里,微风拂面,清爽宜人。

浚介一咬牙,摁下麻生家的对讲门铃,可是摁了好几次都没有人回答。铁栅栏门的门闩插着,但没上锁。浚介把手从栅栏之间伸进去,拔开门闩走进院子,通过草坪之间的一条红砖铺成的小路,朝麻生家的房门走过去。

浚介心想,麻生一家还真受得了这种恶臭!莫非全家一起去外地旅行了?不对,院门没有上锁,不可能是出远门了。浚介胡乱猜测着,在房门前站下。更强烈的腐臭刺激着他的鼻黏膜,他不由得用手捂住了鼻子。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笼罩了他。

“麻生先生……麻生先生……”浚介敲了敲门,低声叫着。

没有人回答。浚介提高声音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回答。攥住门把转了一下,门是锁着的。

浚介屏住呼吸,尽量不吸进臭气,那种无法描绘的不安感,就像一幅印象派的画儿,丑陋的颜色在眼前晃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绕到后门。敲了几下,也听不见有人答应,他试着转了一下门把,门也是锁着的,但由于门板变形,门缝很大,用劲拉了一下就拉开了。

在房间里憋了不知多长时间的臭气一下子冲过来,从鼻腔直冲脑门,使他的理性判断能力瞬间麻痹了……

“麻生先生……麻生先生……家里有人吗?”浚介陷入了错觉,觉得此地就是煤气泄漏的现场,他必须马上把身处险境的麻生一家救出来!

浚介脱掉鞋子,穿过厨房,穿过昏暗的楼道,来到客厅里。

屋里沉淀了很久的空气温嘟嘟的,脚下的地板黏糊糊儿的。虽然挡雨用的木板套窗关得很严,但毕竟是白天,周围的情况还能看清楚。浚介拉开通向门厅的门,阳光透过大门上方的固定玻璃窗照射进来,屋里显得更亮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浚介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几乎令人窒息的腐臭,像一只看不见的魔鬼之手,抓着他的前胸,拉着他往前走。走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前边的时候,本来想上楼的,但楼梯前边一间屋子里发出的恶臭,毫不客气地把他拉了过去。

浚介站在门前叫了一声“麻生先生”,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抓住门把一拧,门朝他这个方向开了。

好冲的臭味!腐臭、恶臭、叫人恶心的臭……所有形容臭的词汇已经不够用了。那简直就是一件眼睛看不见的凶器,从他的鼻子、耳朵、眼睛、嘴巴……乃至每一个毛孔钻进他的身体,直捣他的内脏。

强烈的冲击几乎把他捣碎,他忍不住干呕起来。那件眼睛看不见的凶器继续在他的身体里乱捣,捣得他反而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觉得胃部一阵阵刺痛,痛得他用手去扶门,不料用力过大,那门被他推到极限又弹了回来,撞在他的腰上,把他撞进房间里去了。

浚介完全陷入了腐臭的世界。他首先感到脚下湿漉漉黏糊糊儿的,但这种感觉只是肉体上的,并没有传达到他的意识里去。他的意识已经失去了控制,只能任凭腐臭的操纵。那腐臭操纵着他的手在门边墙壁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电灯开关。

啪的一声,耀眼的白光从上方压下来,晃得他眼睛生疼,赶紧用手捂住了脸。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但本能告诉他什么都不要看,就这样捂着脸退出去,关上门逃走。可是,捂着脸的手好像被谁拿开了,他再次看到了强烈的灯光,同时看到了灯光照射下的满地斑驳的红色。

在邻居家的杂种狗不住地狂吠声中,马见原打开了自家的大门。

“我回来啦!”佐和子高兴地冲家里大喊了一声,“总算回到自己的家了!”

马见原笑着说:“一个月以前临时出院的时候不是回来过嘛!”

佐和子摇摇头:“你不懂!那时候是临时回家,就像来做客,现在是永远回家,心情完全不一样。这里是我甜蜜的家!”说完哼着歌儿进了家。

走进起居室,佐和子发现那块早就有些下陷的榻榻米还是那个样子,就说:“哎呀,这儿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啊,两年以前就这样了。”

“临时出院回家那么多次也没注意到……这下好了,我会监督你把它修好的。”佐和子说着站上去踩了踩,“没关系,再破也是支撑了我这么多年的家呀!”表情非常乐观,“对了,我得先向我儿子伊佐夫报告一下我出院的消息。”说完就走进卧室里去了。

看到佐和子站在儿子的祭坛前边,马见原忽然想起他跟绫女母子一起照的照片还在儿子的照片后边放着。

“屋里光线好暗啊!”佐和子说着打开了窗户和挡雨用的木板套窗。

见原心神不安地说:“把别的房间的窗户也打开,通通风吧。我去沏壶茶,你负责开窗户……”

“我先烧一炷香。”佐和子说完点上祭坛前边的蜡烛,又点上香,双手合十,“妈妈平安回家来了,谢谢你在我住院期间一直保佑我!”

见佐和子祈祷时没有像往常那样抚摩儿子的照片,马见原松了一口气,自己去别的房间开窗户。佐和子去厨房烧上一壶水,马上又回来了,马见原没来得及拿走跟绫女母子一起照的照片。

“哎——咱们家以前不是挺亮堂的吗?”佐和子从衣柜里翻出一个旧围裙,开始用吸尘器打扫房间。

咱们家以前不是挺亮堂的吗——听了这话马见原感到心里非常痛苦。从佐和子的表情上来看,好像她对“家里以前挺亮堂”这一点坚信不疑。

忽然,马见原意识到自己该去警察署上班了。去上班以前还是把跟绫女母子一起照的照片拿走为好,于是脱下身上穿着的笔挺西服,对佐和子说:“我得走了,你去那屋把那身旧西服给我拿过来。”

“我回来了就别穿旧衣服了,多让我丢人哪!”

“新衣服太显眼。”

“还是新的看着顺眼嘛。”佐和子叨叨着到孩子们以前住过的房间里拿衣服去了。

马见原赶紧走到儿子祭坛前,拿起儿子的照片一看,那张照片不见了。莫非是从祭坛与衣柜之间的缝隙里掉下去了?他弯下身子往里边看的时候,听见佐和子说着话回来了,只好从祭坛前边离开。

“那个房间里的榻榻米也有下陷的地方。这房子老不住人就是不行。”佐和子边说边走回来,把旧西服撑开为丈夫举着,“晚不晚?”

马见原为了掩饰自己慌张的表情,转过身去一边往袖子里伸胳膊一边说:“不晚。今天晚饭以前肯定到家。”

“太好了!不过……要是有事回不来,我还是不能给你往署里打电话是吧?”

看到妻子那不安的样子,马见原走出卧室,在起居室的矮饭桌上的报纸一角飞快地写下一排数字,转身递给跟过来的佐和子:“这是我的呼机号码,拨完这个号码再拨一三〇,我就知道是你打的了。”

佐和子惊奇地说:“可以吗?工作中给你打电话,你不会生我的气吗?”

“没关系。我在署里主要做些案头工作,顶多就是出去调查取证什么的。呼机一叫,我马上给你回电话。”

“你真好!早就看见过年轻人用这东西,可叫人羡慕了。”

佐和子把报纸抱在胸前,眼睛里闪烁着少女初恋时才会发出的光芒。马见原看着那目光,心里一阵痛楚,连忙把脸转向一边:“昨天我把该买的东西都买了。你刚出院,就是再有什么想买的今天也别去买了,等我回来再去买,好好儿在家里休息。”

“好的……我知道了,今天不出去。”佐和子说完,目送马见原走出家门。邻居家的杂种狗又咬起来了。

马见原穿过石神井公园走向公共汽车站的时候,初夏的风吹过来,在公园里的湖面上吹起阵阵涟漪。看着平稳的水面上细密的波纹,马见原把心头的不安压下去,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刚到车站,马见原口袋里的呼机突然叫了起来,急促的叫声就像一只饥饿的小鸟。

马见原还以为是警察署在呼他,掏出来一看,液晶画面上显示的数字是一三〇。佐和子!马见原心里翻腾着不安,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佐和子刚把电话拿起来,马见原就急切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你还真给我打回来啦!”听筒里传来佐和子欢喜而兴奋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对不起!”是佐和子天真无邪的声音,“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打通,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电话了,我真高兴!”

“真的没什么事吗?”马见原不禁有些严厉地问。

马见原觉出佐和子咽了口唾沫才说:“没有……我只不过是担心……担心万一有什么急事,是不是真能联系上……”她的声音急速下沉,“……你生气了吗……生气了吧……”

马见原在她那急速下沉的声音背后,发现了犯病的迹象,这是他最担心的事,连忙说:“没有没有……我根本没有生气……”

“对不起,我再也不给你打了……”

“等等!”马见原感觉到佐和子要挂电话,急忙制止。但是,佐和子已经轻轻地把电话挂断了。马见原马上又打了过去,电话响了差不多有十次,佐和子才拿起听筒。

“喂,这里是马见原家。”声音显得有些僵硬。

“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给我打。刚才我担心出什么事了,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放心了。”马见原尽量温和地说。

“对不起了,再也不打了。”佐和子的声音里一点儿兴奋的感觉都没有了。

“嗨……”

“你安心去上班吧。”电话又被挂断了。

马见原挂上听筒,无力地靠在电话上,闭上了眼睛。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他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痛苦的心境。此时的他不愿意钻到那拥挤的公共汽车里去,只想迎风走一会儿。

他一边思考着佐和子的病和将来的生活,一边不时地叹着气往前走,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杉并警察署的管区。

在井草住宅小区的一角,马见原看见一辆没亮警灯的警车停在那里,车旁边站着几个杉并警察署的警察,正在向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年轻人询问着什么。其中一个警察看见马见原,马上挥手打招呼,是椎村。另外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红鼻子警察也转过身来,向马见原敬礼。

“怎么了?”马见原问。

椎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没说话,红鼻子警察苦笑着回答说:“我们巡逻来到这边的时候,署里通过无线电话通知说,有人打一一〇报警了,旁边这家门口来了一个行迹可疑的人。我们过来一看,原来是那个年轻人正逗着院子里的狗玩儿呢。这一带不是经常有人搞恶作剧,把死猫死狗扔在别人家门口吗?我们就顺便……”

“这有什么意思!”马见原打断了红鼻子警察的话。

椎村红着脸解释道:“我认为也许跟杀死小动物的事件有关联,所以就……可是,马见原先生怎么到这儿来了?”椎村说到这里,突然高兴得脸上放光,“莫非您是来帮我破案的?”

马见原用鼻子哼了一声,嘲笑道:“偶然路过这里而已。你那个案子,也就是个调皮捣蛋的事儿,赶紧处理了算了。”

“我也想赶紧处理了,可这种恶作剧已经不是一件两件,而且范围越来越大……”

“你走访过受害者的家吗?”

“还没有……”

“是怎样的一家人?”

椎村听马见原这么说,又兴奋起来:“您能跟我一起去看看吗?”说完拉起马见原就走。

红鼻子警察见状,咔地向马见原敬了个礼,回到警车上,警车转眼就开远了。马见原一边向椎村了解受害者的情况,一边跟着椎村朝受害者家走去。

“那家人没跟别人结什么仇吧?”马见原问。

“没有。不过,夫妇之间都怀疑对方瞒着自己在外边乱搞……本来很和睦的一个家庭,弄得疑心生暗鬼。那家女主人都急哭了,强烈要求我们尽快破案。”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警车的叫声。回头一看,刚才那辆警车又飞快地开回来,一个急刹车停在马见原他们身边,红鼻子警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马见原说:“头儿命令我们马上到案发现场去!”

马见原接过无线电话,耳机里传来警视厅指挥中心的指示:“下井草二区,银杏稻荷儿童乐园后边,麻生阳一的家。麻绳的麻,生活的生,太阳的阳,一二三的一……”

“出什么事了?”马见原问红鼻子警察。

“说是在这家人家的一间屋子里,躺着三个人……血似的东西流得满地都是……可能是一起奇怪的死亡事件。”

“你这话说得怎么这么暧昧?”

“报案的人就是这么说的,大概是吓坏了。”

“下井草二区不就在前边嘛!”

“对!就在前边!”

“一起去!”马见原非常敏捷地坐进警车后座。

“哎——等等!我也去!”椎村也慌慌张张地坐了进去,屁股还没坐稳,警车就嗖地蹿了出去。

“报案的是什么人?”马见原问红鼻子警察。

就像准备好了要回答他的问题似的,无线电话里传来了警视厅指挥中心的声音:

“报案的人叫巢藤浚介。我们已指示他在现场前边等你们。再重复一遍,报案的人叫巢藤浚介,住在附近的一座住宅楼里……”

浚介向一一〇报警,是他回到自己的家里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的事。在麻生家,他吓得差点儿昏过去,慌不择路地跑回家,脱下又是血又是呕吐物的衣服扔进垃圾箱里,啰唆澡,热水稍微缓解了一下他紧张的神经,冷静下来以后,犹豫再三,终于打电话报了警。

警察让他在案发现场等着,他不敢怠慢,换了一身衣服走出家门。强烈的阳光刺得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眼睑后面立刻出现了麻生家那血红的一幕,一屁股瘫坐在门前。虽然他在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这事跟我没关系,但还是靠在门上站不起来。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一个自称椎村的年轻警察摇了摇他的肩膀问道:“您就是报案的巢藤先生吗?”浚介点点头,默默地站起来,跟着椎村朝麻生家走去。

警车已经停在麻生家门前了。红鼻子警察从警车里拿出一双塑料鞋套和一个手电筒,冲着站在麻生家门口的马见原喊道:“一双鞋套够吗?”

“拿两双吧!”马见原一边戴手套一边回过头来,目光跟浚介碰在了一起。

浚介在一瞬间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马见原。

马见原也觉得浚介有些面熟,但回忆不起来了,而且眼下也顾不上回忆。他冲浚介招招手,客气地问:“是您吗?”见浚介点头,又问:“您能把情况给我们谈谈吗?”

浚介一心想赶快把事情说清楚走人,可是越着急越找不着合适的词语,突然喊了一句:“到处……血流成河呀!”

没头没尾地喊了这么一嗓子,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越是想把语言理顺点儿越是慌乱,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不!是不是血,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说那是红的……屋里有三个人,说实话我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是不是人……床上一男一女,被绳子绑着,一动不动……椅子上坐着一个老人,被电线绑着……那那……”

“您冷静点儿,”马见原粗门大嗓地劝了一句,“您进去了?”

“进去了。”

“为什么?”

“臭!您闻不见吗?臭死了!”浚介斜着眼睛看了麻生家一眼,“这种恶臭持续了好几天了,今天感到特别厉害,我想警告他们一下,走到门口觉得更臭了,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绕到后门,门一拽就开了。我还以为他们是放煤气自杀呢,进去一看……”

“您弄湿了?”

“什么?”

“我说您的头发是湿的。”

“啊……冲了个澡,在里边弄脏了。”

“被什么弄脏了?”

“血……屋子里又黑又红的水……还有别的……”

马见原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问:“您换衣服了?”

浚介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吧。”

“换下来的衣服一会儿交给我们……现在嘛,您得在场。”

“在场?”

“您得跟我们一起进去。”

浚介使劲儿摇头:“我再也不想进那个臭死人的鬼地方了。”

马见原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您可以不进屋,这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吧?”说完用戴着手套的手推开铁栅栏门走进院子,椎村和浚介随后跟了进去。

“这铁栅栏门原来就是开着的吗?”马见原看着磨磨蹭蹭地跟着走进来的浚介问。

“插着门闩来着。”

“您拔开的?”

“……是。”

马见原看到红砖小路上有一串黑乎乎的脚印,一直通向后门,又问:“这是您进来的时候留下的?”

浚介摇摇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极力掩盖着自己羞耻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也许是我的……看到屋里……那种情形以后,连鞋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走到正门前边,马见原问:“敲门了吗?当时门是锁着的吗?”

“敲了好几次。门是锁着的。”

为了保留以前留下的指纹,马见原小心翼翼地转动了一下门把

,证实了门是锁着的:“于是您就奔后门了?”

浚介点了点头。

后门是开着的。也许是因为通了风,臭气不像原先那么冲了,但还是有一种呛人的臭味从里边不断地涌出来。

马见原仔细观察了一下门锁,扭过头来看着浚介:“这锁是怎么回事?”

浚介用手捂着鼻子回答说:“原来就这样,一拽就开。”

马见原指了指后门里边的一双轻便运动鞋:“这是你的吧?”

在浚介看来,那简直就是自己耻辱的记录,他恨不得立刻把那双鞋拿走。里边恐怕还留着更多耻辱的记录,浚介一步也不想往里走了,“我记得是穿过起居室,一层走廊最里边那个房间,你们跟着臭味儿往里走,到时候就明白了。”

马见原穿上塑料鞋套走进厨房,首先向里边观察了一下,里边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回头喊了一声:“手电筒!”

跟在后边的椎村捂着鼻子,从另一个警察手里接过手电筒递给了马见原。

浚介在外边对马见原说:“里面的灯还能用。”

马见原用手电筒照着找到电灯开关,用戴着手套的手指一按,屋里顿时亮起来,地板上沾着血的脚印看得清清楚楚。

“进来呀!”马见原冲椎村招呼了一声,躲着地上的脚印慢慢往里走。椎村很滑稽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套上塑料鞋套,冲着浚介点了一下头,也跟着进去了。红鼻子警察在外边负责监视周围的动静。

浚介有气无力地向后退着,一直退到院墙根,后背靠着院墙往下出溜,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干吗来这儿啊?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马见原用手绢捂着鼻子,睁大眼睛认真观察,决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宽敞的起居室里,高档餐桌和椅子,高级酒柜,真皮沙发,大电视,组合音响,一应俱全,是个中产阶级以上的家庭。可是,酒柜的玻璃已被打碎,贴着胶带,组合音响外壳被砸烂,大电视没有显像管,只剩下一个大黑洞。

豪华的装饰后面是一种被扭曲、被割裂、被掏空的存在。

顺着浚介留下的脚印,马见原和椎村走到那个散发出恶臭的房间门前。虽然用手绢捂着鼻子,恶臭还是使马见原皱起了眉头,椎村则干呕起来。马见原指着地板上还没晾干的呕吐物警告椎村:“别再给破案增加更多的麻烦!”说完跨过那堆黄色的呕吐物,观察起现场来。

马见原的目光在一瞬间凝固了,一股令人恶心的寒气从脚心钻进了他的身体……

“在这儿……”马见原用几乎喘不上气来的声音对椎村说。

随后小心地踏上被血浸透了的地毯,走进屋子里去。

被血沾污的双人床上背靠背地坐着一对中年男女,一条绳子把他们绑在一起。俩人耷拉着脑袋,纹丝不动。马见原用手轰散围着他们嗡嗡转的苍蝇,从脚指头开始,仔细地观察起来,随后又走到窗前的木椅那边观察了老人的尸体。

“要不要叫救护车?”椎村可怜兮兮地问。

“赶快跟警视厅联系!”马见原压低声音命令道,“杀人案。第一,请法医来验尸。第二,保护现场,要把死后至少三天和下过雨的因素考虑进去。从现在起,麻生家周围少了什么东西都是你的责任。第三,通知麻生家所属派出所,让负责这一带的片儿警立刻带着有关资料过来,掌握所有邻居的动向!”

“明白了!”椎村带着接受了命令之后的紧张感,更主要的是总算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的安心感,迅速退出麻生家,落实马见原的命令去了。

马见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是还要不要吸气,他犹豫了。

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与其说是不安,倒不如说是被一种变得稀薄了的存在感攫住了。眼前这个案件,决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案。

床上那一男一女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身上的伤口卷着毛边,到底是什么凶器呢?马见原的目光落在了地毯上的一把锯子上。

能把人的身体弄成那个样子的看来只有这把锯了。

从出血量来分析,那些伤口都是人活着的时候锯的。身体被锯子锯开时,该是多么的痛啊!被锯的人一定痛得大喊大叫吧?

可是,受害者嘴里塞着网球,想叫也叫不出来。俩人周围散乱着被剪碎了的睡衣或内衣的碎片。

男人的额头有被重击的痕迹,皮肤绽开,脸上鼻子上留着青紫的淤血。女人脸上也有淤血,鼻梁好像被打断了。大概是用棒球棒之类的钝器打的……噢,床脚下有一个钛钢网球拍,一定是谁趁俩人熟睡之际用这个钛钢网球拍打的。把俩人打昏以后,用绳子绑起来,把网球塞进嘴里,又把身上穿的睡衣内衣什么的剪开,然后才拿起锯子行凶……马见原在心里构想着罪犯的犯罪过程。

具体死因当然还要等法医鉴定,但显而易见的死因是颈动脉被切断。看样子都是从后边揪住头发锯断的。

马见原心里感到一阵恶心,连忙把头转向一边,结果又看到了那个被绑在木椅上的老人。老人除了被电线绑着以外,手还被大钉子钉在了椅子上。老人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把锤子和没用完的钉子。

马见原忽然看见锤子把上有血手握过的痕迹,蹲下身子再仔细一看,脚下的锯子把上清清楚楚地留着指纹。从床边绕到桌子前边一看,锤子把上也留着指纹。

凶犯是光着手作的案。也许能很快把凶犯捉拿归案。

但是,凶器准备得这么齐全,计划得这么周密,却大胆地留下指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像是图财害命,要说是仇人干的吧,又残忍得过分了。

忽然,马见原看见了床头柜上摆着的一个木制小镜框,好像被人故意倒扣着放在那里了。马见原轻轻地把镜框扶起来。

玻璃碎了,但玻璃后面那张四个人在海边的合影还看得很清楚。看起来是一张全家人的合影,一位老人,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一个少年。从照片一角的日期上可知照片是三年前的暑假期间照的。

马见原忽然觉得照片上的风景很熟悉。无边的大海,“日本最北端”的标志牌……对,想起来了,是北海道的稚内。这里不但是他跟佐和子新婚旅行去过的地方,而且在儿子伊佐夫上小学、女人真弓上幼儿园的时候的一个冬天,全家一起去过一次。

风雪中,一家四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也是这个地方!

马见原没有特意对照,马上就判断出照片上的三个大人正是这个房间里的三位死者,同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涌上心头——那个少年呢?

马见原再次把整个房间环视了一遍,刚才被惨不忍睹的作案现场震惊了,也许忽略了最最重要的线索。

先看了看床底下,又打开壁橱搜寻了一番,什么都没发现。

马见原固然想起刚才在经过起居室的时候,从二楼也飘下来难闻的臭味。他赶紧走出三个大人被害的房间,换上一双新鞋套,谨慎地上了二楼。

刚上楼靠右手的一个小房间里没有臭味,用手电筒一照,看见里边摆着一台缝纫机和一个衣柜,都有被砸过的痕迹。

借着走廊尽头的磨砂玻璃透进来的光线,确认走廊里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以后,马见原走到了里边那个发出臭味的房间门前。

门关着,马见原一边注意着不碰掉门上可能留下的指纹,一边轻轻地推开了门。由于挡雨用的木板套窗关得很严,屋里黑乎乎的,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床边有个人影,还听得见苍蝇的嗡嗡声。用手电筒往里一照,苍蝇四散而逃。

马见原在墙上摸到开关,啪地一声打开了电灯。尽管已经有精神准备,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个全裸的少年跪在床前,好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正在祈祷。他脸下边的床单全都被血染红了。可能是由于出血太多吧,血的颜色还很鲜艳。

走近细看,只见他的脖子被割开一个大口子,腐烂状况也很显著。整个脸都浸在血里,但身体很干净。出乎意料的是少年没有被绳子绑着,而且靠近脖子的右手握着一把大号的裁纸刀……

马见原对眼前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分明是一边祈求神的原谅,一边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的……

马见原看了看整个房间。墙上花里胡哨的广告画儿贴到了天花板,都是摇滚乐歌手的广告画儿,马见原一个都不认识。组合音响、小型电视、录像机、CD机、漫画书,乱七八糟,好像在同时宣布那个少年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马见原突然看见少年的床前放着一个开着盖儿的工具箱,里边的刨子、木锤什么的还在,铁锤和锯子却不见了。盖子内面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年级三班,麻生达也”等字样。

马见原试图为满头雾水的自己找到一个解释,走到窗边的写字台边。写字台上整理得很干净,只有一本摊开的学生用的笔记本,旁边还有一支签字笔。笔记本上的字好像是被泪水浸湿了,显得模糊不清,但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

“原谅我,早些知道你们是真心爱我就好了,让我们在那边的世界里,重新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吧,达也。”

马见原的眼睛盯着笔记本上的字,半天抬不起头来。

“什么……”下意识的假笑从他变得嘶哑的喉咙里泄出来,混乱到极点的大脑把刚才看到的一切连缀起来,终于找到了答案。但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答案,不断地在心里否定它。

不!这不是真的!这个才十二三岁的孩子,把全家……不!

绝对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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