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四月三十日,星期二

由于天气闷热,教室开着窗户。突然一道闪电,紧接着就是一个炸雷,震得窗户直抖。

女学生吓得捂住耳朵尖叫起来,好几支画笔掉在了地板上。

穿着被颜料弄脏了的白大褂的浚介,呆呆地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快把地板擦干净!”没人听他的话,甚至有人在地板上添加新颜料,画起印象派的画儿来。

学生们分为几个小组,正在画彩色人头像。有的小组照着古代希腊雕刻的胸像画,有的以同学为模特儿画,还有的以浚介为模特儿画。这是一年级学生入学以后的第三次美术课。以考大学为目标的私立中学高中部的美术课,也就是让学生们在紧张的学习中有个喘息的时间而已。一年级还算认真的,虽然不像三年级那么马虎,但是五月三号开始是四天连休,学生们的心早就不在教室里了。

浚介昨天晚上一直在琢磨美步说的话,今天一天都无法集中精力。早晨上班以后就想找美步谈谈,可美步一直躲着。浚介的心情就像这阴沉沉的天,上课自然也就马虎起来。

老天爷终于开始放声大哭了。硕大的雨点猛烈地打在美术教室外边的水泥地上。

浚介的老家是山口县,那里的雨,唤醒沉睡的大地和植物,带来生命的清香,而眼下这雨,却把仅有的一点儿生命气息狠狠地摔到水泥地上,刚刚产生的乡愁也变成了臭油味儿。

“老师,画笔不洗了行吗?”一个女学生淘气地问。

浚介回过神儿来,看了看手表,还差五分钟下课:“好的,画完了的可以收拾画具了。”学生们几乎同时站起来,到教室角落的水池边去洗画笔和调色板。看到很多学生根本没画完就去洗画笔了,浚介大声说:“画完了的在背面写上名字放在课桌上,没画完的带回家去接着画,五月七号交上来,不交的,期末考试不给分儿!”说完回到讲台上,不一会儿下课铃就响了。浚介跟学生互相行礼,宣布下课之后,目送学生们走出教室。

浚介认为,一年级学生里,具有绘画才能的学生还是有的,可是要让他们将来搞美术却是不可能的。不用说家长不同意,就他们本人的价值观来说,也不认为搞美术有什么意义。让学生充分认识自己的才能本来是一个教师的责任,但美术大学毕业的浚介,结果不过是当了一个中学老师而已,劝学生将来搞美术,连浚介自己都觉得难为情。有一次,学生就这么挖苦过他。

忽然,教室一角发出吧嗒一声响。扭头一看,原来教室最后一排靠窗户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女生,她一手拿着调色板,一手拿着画笔,顾不上整一下捂着脸颊的长发,也无视浚介的存在,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画的画儿。

回到教室里把那幅画儿展开一看,虽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鲜艳,但是,那张好像在大声叫喊的充满激情的脸,加上来自大自然的雨水的冲刷,更使浚介感到一种超越了人的智慧的象征意义。那是一个狂躁不安的哭泣着的灵魂。

放学以后,作为学校生活指导部的成员,浚介出席了一个如何指导学生克服“五月病”等问题的会议。会议室里,以教导主任为中心,各年级主任和有关老师展开了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讨论。什么二年级有几个学生聚在一起喝酒啦,三年级有一个学生无照驾驶摩托车啦,刚入学不久的一年级新生也有好几个请假不来上学啦……总之是老生常谈。紧接着就是对偏重学历的社会现象的批判和讽刺,对把管教孩子的责任都推给学校的家长们的抱怨,以及对私立学校的使命和受到的限制的嘲笑……

教导主任苦笑着说:“我连自己的孩子都管教不好……”

浚介的大脑都被美步的一句“把他生出来”占满了,根本无心加入那无聊的讨论,但他是生活指导部里最年轻的老师,不好意思提前退席,只好硬着头皮坐在那里听。

“教师在家里也只不过是个家长,不能认为自己的孩子不会出问题。实际上出问题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有那么一个时期,出问题的净是警察或教师的孩子。”

“现在也不少啊。不过是不是真有那么多,很值得怀疑。新闻媒体炒作,让人觉得很多而已吧。教育人的人的孩子出了问题,媒体喜欢炒这类新闻……”

“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吧。四国地区高松市教育咨询所的科长,杀了上高中的儿子。媒体炒得可欢了。”

“知道知道,他老婆是幼儿园的老师。两口子都是搞教育的,却没教育好自己的儿子。”

“那事儿最后到底怎么着了?好像还闹了一场要求为那个科长减刑的签名运动吧?”

“家庭内部发生杀人案的情况越来越多,这种签名运动也越来越多了。谁知道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出问题啊,作为家长,这可不是与己无关的事儿。”

“判了多少年?尊亲杀人,判得很重吧?”

“相反!正相反!特别轻。”

“是吗?十年?”

“真无知。最多也就是两三年……有的还缓刑呢!”

“杀人罪啊!”

“归根结底还是在家里对父母实施暴力的孩子不好嘛!”

“那当然。儿女打父母,绝对不能原谅!父母落到不得不杀掉自己孩子的地步……这样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但是,孩子杀父母判得就很重。为什么父母杀孩子判得轻呢?”

“可以说是一种社会偏见吧。而且法官大多是有孩子的,感情上很容易站在父母一边。”

“父母为了抚育儿女倾注了全部心血。儿女却背叛父母,甚至殴打父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但是,不管父母对儿女做得多么过分,都能得到宽大处理,会有人对这条法律表示衷心地感谢的。”

“为什么?”

“在某种情况下难道不是吗?比如说,三个儿子,最近个个儿对父母暴力相加!”

老师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朝会议室门外走去。浚介总算可以回家了。就在他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教导主任把他叫住了。

浚介吓了一跳,以为美步把她怀孕的事向教导主任汇报了,一听才知道是通知他去参加东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举办的“青春期心理问题研讨会”。“单身真好啊!”说完公事,教导主任拍了拍浚介的肩膀,自嘲地说。

浚介走出校门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雨下得更大了。

为了跟美步好好谈谈,浚介来到了美步家附近。直接登门造访吧,又怕被美步的父母轰出来。犹豫了半天,终于拨通了美步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美步的父亲,一听是个男人的声音,一句话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回到家的时候将近十一点。浚介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闻到一股异臭,好像是生肉腐烂之后的臭味……但是,一阵风吹过去,就再也闻不见了。

录音电话的来电指示灯在闪亮,浚介按下倒退键,一边倒磁带一边打开大夹子,把那幅画儿拿了出来。

背面没有写名字。在班主任老师的帮助下,对着学生履历表里的照片查找以后,才知道画那幅画儿的女生叫“芳泽亚衣”。

班主任告诉浚介,芳泽亚衣是独生女,父亲在一家大银行任职,家里经济条件很好,家庭环境也没有任何问题,亚衣的入学考试成绩也非常之好。

浚介把亚衣的画儿放在画架上,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家庭条件优越、成绩优秀的学生画的。

录音磁带倒到头儿了,按下放音键,前两个电话只有两声提示音,什么话也没说。肯定是美步。第三个电话是长时间的沉默,大概也是美步吧。就在浚介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听见电话里低声说着什么。浚介把耳朵凑过去。

“杀了你!”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刚才那句恶毒的话,加上电话铃的突然响起,着实把浚介吓了一大跳。在他听来,这电话铃就像嘲讽他的笑声,笑声给他带来的是一系列可怕的映象。

一座高层建筑下边,头盖骨被摔得粉碎的美步,美步的手包里装着写有仇恨浚介的遗书……浴室里,美步割腕自杀,临死前在浴室的镜子上沾着鲜血写着:浚介,我恨你!

浚介用双手抹一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拿起了听筒:“喂……”

“啊,是巢藤先生,巢藤浚介先生吗?”一个陌生男人干巴巴的声音,“这里是杉并警察署。”

浚介紧紧握住听筒:“……我是巢藤……您有什么事?”

“你认识……吗?”

电话那边人声嘈杂,“认识”后面的话没听清楚。“……什么?”浚介问。

“你真的认识亚衣吗?”这回听清楚了。不过,浚介认为这只不过是一场恶作剧。

“身上有什么地方疼吗?”警察请来的胖医生问。

躺在警察署医务室床上的亚衣摇了摇头。

对于现在的亚衣来说,身上疼不疼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医生那双虚胖的大手赶快离开她。

“有人打你了吗?”医生又问。

亚衣生怕医生触诊,赶紧又摇了摇头。

三十多岁,稍微动一下就气喘吁吁的医生的大胖手,终于离开亚衣远一些了。

胖医生一边打开药箱,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看过精神病科吗?接受过哪怕是最简单的心理辅导,或者跟谁谈过心里话吗?”

亚衣觉得,这个连生活恐怕都不能自理的肥猪,正在怀疑她是个疯子。如果胖医生对她说:“你脑子有些不正常。”她也许会点头承认的。

不!不是也许,她多么想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啊!那样的话,自己这个被死死地限制在几个框子里的肉体,还不至于身体僵硬,手脚坏死,长满蛆虫。疯子的肉体还可以得到社会的承认,还可以在污浊的地面上爬行,为了站在高处的某人丑陋地活下去,还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点自由。

但是,如果把这种想法告诉肥猪医生的话,就难以向等在外边的警察解释清楚了,那可是最坏的结果。于是,她否定地摇了摇头。

胖医生一边往杯子里倒水,一边问:“你想过自杀吗?”

亚衣愣住了。世界上还真有这种猪脑子的人啊!怎么没有?

眼前这个肥猪医生不就是一个典型吗?还有那些只会“要好好生活呀”的说教的青春电视剧里的教师们,以及经常出现在电视上、跟傻瓜没有任何区别的头脑简单的乐天派们。

见亚衣没有任何反应,胖医生以为她已经平静下来,就把一片镇定药和一杯水递了过去。

亚衣已经不可能平静下来回到以前的她了。她觉得自己跟以前的自己有些不一样。这种感觉产生于跟着那个陌生的男人一起走进情人旅馆的房间,试图杀掉他以后。用玻璃烟灰缸砸那个陌生男人的脑袋时的感觉,至今还部分地残留在右手上……

警察在门外看着她,被这些男人强制喝药打针可无法忍受。

于是,她把药片压在舌头底下,只把水喝了下去。

胖医生走到医务室门口,对等在那里的少年科的警官说:“没有被殴打过的痕迹,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回家了。”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警察有些为难地说:“对方好像是个老师。这女孩子自报的名字也可能是假的,在那个老师来警察署以前,不能结案。”

“我觉得是青春期特有的情绪不安造成的。追问得太急了反而会把事情闹僵……”胖医生边说边跟警察一起出去了。

亚衣用盖在身上的毛毯蒙住头,把已经溶化了的药片吐了出来。现在穿的这身运动服是一个女警察的。亚衣自己的白上衣和绿色的长裙被雨淋得精湿,在医务室一角的衣架上挂着呢。也许是空调的风吹的吧,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微微晃动着。亚衣想把那套衣服看成上吊自杀的自己,把上衣袖口滴下来的水滴,看成鲜红的血滴……可是,最终看见的却是自己变成了一只被踩烂了的老鼠的惨状。

被男人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曾期待着创造一个崭新的自我。

可是,当男人把粗野的气息吹在她的脖子上,用舌头把令人恶心的黏液涂在她脸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创造一个新的自我,而是在被男人践踏和蹂躏。她觉得自己真是太悲惨了。

……他妈的!杀死他就好了!再加一把劲儿就把他杀死了……

亚衣现在想像中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巢藤浚介。亚衣认为浚介看见了她毫无防备的裸体,并且粗暴地践踏了她,活生生地撕裂了她……

突然,一团火红的颜色在亚衣眼前摇晃起来,一个透明感很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样?能跟你谈谈吗?”

亚衣睁开眼睛一看,一位跟女警察的身材和态度完全不同的二十七八岁的女士在她面

前站着呢。细眉毛,双眼皮,尖下颏,脸上充满智慧,头发染成了热情奔放的红颜色。

“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我指的不仅仅是身体……”她一边关心地问着,一边远近适度地了坐在亚衣的床头。

亚衣在一瞬间被她的魅力所征服,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变成了更强烈的反抗心理。对以浚介为象征的某种东西的憎恨情绪高扬起来,突然产生了想对这个红头发的女人发泄一通的冲动。

在根本就不肯停下来的冷遇的打击之下,马路两旁的映山红不住地抖动着。这些存活于都会一角的弱小的生命,相互慰藉着,忍耐着冷雨的侵袭。

浚介从这些弱小的生命身边穿过,走进杉并警察署。刚进大门,就遭到了便衣警察严厉的盘问。来到传达室,穿警服的警察那审视的眼光,搞得浚介很不愉快。

快半夜十二点了,警察署里人不多,却依然飘散着一种灰暗的紧张感。在少年科,一个叫尾山的巡查部长告诉他应该去哪个接待室。走进电梯,浚介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找到我头上来了……

回忆起警察们严厉的目光,浚介想:“亚衣为什么跟警察提到了我呢?接到警察的电话以后,是马上跟亚衣家联系呢,还是跟教导主任联系呢?”他犹豫了一会儿,结果跟谁都没有联系。

首先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亚衣,即便真的是亚衣,也应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再联系啊。他倒不是为亚衣着想,只不过是由于一种可怕的预感,才没有跟任何人联系。

下了电梯,浚介找到挂着少年科的牌子的房间,敲了敲门进去一看,除了排列整齐的桌椅和杂乱地堆在桌子上的文件以外,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屋里有人吗?”浚介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这时候,用磨砂玻璃屏风围起来的一块空间里有人答话了:“……是为芳泽亚衣的事来的吗?”磨砂玻璃后面徐徐站起来一个纤细的身影,犹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的红头发露出屏风。原来是一位年轻女性。她冷冷地、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就是巢藤,巢藤浚介先生吧?你是亚衣的老师?”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满头红发鲜艳而自然,不像是染的。她正在向上绾那一头美丽的长发,那优雅的姿势让浚介呆住了。她把头发绾上去,打了一个很大的发髻,然后一步一步地向浚介走过来。她的右脚有点儿跛,走起路来肩膀微微晃动。

“真的吗?你——真的是当老师吗?”他走过来的同时又问了一遍。大概是由于太激动了,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薄薄的嘴唇文雅地嚅动,叫人不敢有非分之想。雪白的牙齿闪耀着理性的光,褐色的眼球愤怒地凝为一点,她那鲜红的长发跟整个面部表情所表现出的智慧,显得不那么协调。

“啊,我……在芳泽亚衣所在的学校教美术……”

“你真的爱上芳泽亚衣了吗?”

“什么……”浚介听了这话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困惑中不由得苦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年轻女性冷峻的眼睛里冒出怒火。

“不是……这……可笑嘛!”

“你是怎么考虑亚衣的事情的?”

“怎么考虑……什么也没考虑啊。”

“那你为什么笑?”

“为什么?这简直是……”浚介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确觉得这事儿不可思议到了可笑的程度。

“啪”的一声,浚介挨了一记耳光。

“……你这是干什么!”

“她说了,她跟你有性关系!”年轻女性严厉地叫起来,“她说她被你爱了!”

浚介茫然地看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

“用她的话说,第六节课下课以后,你假装表扬她的画儿画得好靠近她,把她带到美术教室的预备室,突然对她说‘我爱你’,尽管她拼命抵抗,还是被你强迫着爱了……对,她就是这么说的。”

“你等等……”

“她是流着眼泪,清清楚楚地这么对我说的!”

“弄错人了吧……”

年轻女性简单地描绘了一下亚衣的长相,特别是描绘了她那很有特点的眼睛。浚介心想,没错儿,肯定是芳泽亚衣,从美术教室和画画儿的事上就可以得到证实。

“可是……我以前根本就没跟她说过话,今天才从班主任老师那里知道她的名字。”

“当老师的居然不知道学生的名字?”

“我是教美术的,每星期只见学生一面,而且她又是刚入学的新生。”

“但是,她说得出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学校的教师名单上写着呢。”

“为什么单单说你的名字呢?”

“我还想问你呢!她今天画了一张很不错的画儿,我是第一次注意到她。”

“你表扬她的画儿的时候,是不是离她很近。”

“请注意,不是离她很近,是离画儿很近!最后她把画儿扔掉逃走了。”

“逃走了?从你身边逃走了,是吧?”

“别往歪里想好不好……不管怎么说,这肯定是一场误会,尊敬的警察先生!”

“警察先生?我?我不是……”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女警察。”

“我根本就不是警察!”

“什么……”

“我是东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冰崎游子。少年科的警察正准备接待你呢。”

“你不是警察?”

“不是。”

浚介一头雾水:“不是警察……为什么审问我?”

“我没有审问你啊。”

“你没有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审问我吗?”

“请不要激动。”

浚介想起被打痛了的脸颊,火上来了:“我的脸都被你打麻了,到底是谁激动啊?”

“谁让你笑呢!那么重要的话你不听,却在那里哈哈大笑。”

“可笑嘛!莫名其妙嘛!你冒充警察骗人……”

“我并没有骗你啊。”

“你也不做自我介绍,在警察署里,突然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审问我,叫谁也会认为你是警察。这跟骗人有什么区别?”

“知道了。”游子冷静地说,“我没有先做自我介绍,对不起了!”

浚介还是感到愤愤不平:“你还打了我一个大嘴巴呢。”

“要是亚衣说的话是事实,我不打算为此向你道歉!”

“我不是说过了吗?没那事儿!警察是怎么说的?调查一下,马上就会真相大白的。”

“她只对我说了,而且不让我告诉警察或其他任何人。”

“为什么……只对你说?”

“因为我正好在这里。”游子用她那因咨询工作养成的口吻解释道,“我到这里本来是为了别的事,正要回去的时候,少年科的警察告诉我,来了一个有严重问题的少女,问她什么她都不说。他们让我跟她谈谈。”

“严重问题?什么问题?”

“卖淫。”

“……什么什么?”浚介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能不能这么定性,得等警察调查以后才能下结论。”

“调查她?”

“不!调查那个男的,一个三十六岁的公司职员。他看见浑身淋得精湿的亚衣在路上走……警察说,那男的是这么说的……”

浚介勉强点了点头,催促她往下说。

“那男的对亚衣说,别感冒了,跟我来,亚衣就乖乖地跟他去了东高圆寺的一家情人旅馆。亚衣进屋以后就跟他要钱。”

“胡说!”

“那男的是这么说的,亚衣一直保持沉默。”游子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那男的对她说,别胡说八道,狠狠地责备了她……警察也不相信,反正都是那男的说的。他说他对亚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亚衣呢,抢过他的钱包就要跑,他往回夺钱包的时候,亚衣用玻璃烟灰缸砸破了他的头……”

浚介眼前浮现出亚衣的身影,他否定地摇了摇头说:“怎么也无法叫人相信……”

“那男的头上缝了十好几针呢。还有,亚衣跑到旅馆大门的时候,突然呕吐不止……”

“呕吐?”

“对,吐了。结果引起一阵骚乱,旅馆的人给警察打了电话。”

“亚衣是不是挨打了?”

“那男的否认,而且医生也确认亚衣没有外伤。通过简单的诊断,她的内脏器官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可是……总之,是不是被强奸了?”

“亚衣也否认。既然她都否认了,还怎么调查?”

“她还说什么来着?”

“除了说出了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及她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都不说,警察也拿她没办法。正好我来这里办事,警察就让我跟她谈了谈。”

“警察怎么那么相信你呢?”

“我是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咨询医生,经常为有问题有烦恼的孩子做心理辅导,所以,警察相信我。”

浚介不禁对游子刮目相看。

游子对浚介这种目光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表面看来我还很不成熟,不过,我的确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经验。”

“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亚衣的精神状态还不太安定,但我觉得还不至于马上就垮掉,她还是能够把握自己的。亚衣这孩子很聪明。成绩不错吧?”

“好像是不错……”

“为什么在下着大雨的夜里一个人在街上走呢?为什么只说了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呢?我问到这两个问题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了我刚才那番话。她说她被你强暴了,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所以才在雨中闲荡。”

“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想到了她在旅馆呕吐的事,就问她跟那个美术老师发生过几次关系,是不是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那个美术老师的?”

“什么什么?越扯越没边儿了!”

“她说她没有怀孕,跟你的关系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喂!你相信了?”

“说实话,我从她的话里和表情上也看出不少值得怀疑的地方。”

“那还用说嘛!”

“所以呢,关于她和你的关系这一点,我还没有跟警察说,我想先找你确认一下。”

“太好了……跟警察说了就麻烦了……”

游子马上严厉地瞪着浚介说:“太好了?什么太好了?她在大雨里闲荡淋得精湿是事实,她跟那个男的进了情人旅馆也是事实,在正常的孩子身上会发生这种事吗?我认为不会。一般都会认为她是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而这个孩子单单说出了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我再说一遍,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你什么都没干,为什么她指名道姓地说跟你有性关系呢?你是她的老师,难道你不为她担心吗?”

“当然担心,这还用说嘛……”

“可是直到现在你只顾维护自己的名誉。”

浚介不由得怒上心头:“不按照你的思路去做就得受到你的谴责吗?我这儿还挺腻歪的呢!”

“为什么你不说马上跟她见面呢?好像你在躲着她。”

“我没躲她。”

“那你躲什么呢?”

“够了够了!”浚介气得大叫起来,转过身去。

“嚯!谈得够起劲儿的…你们早就认识吗?”一个戴着瓶子底儿似的近视眼镜的瘦瘦的老警察,正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呢。

原来是那个叫尾山的警察。他没有再说什么,就带着浚介到地下一层的医务室去了。

浚介在掀开亚衣蒙着头的毛毯之前,非常害怕出现在眼前的将是亚衣在那幅画儿里描绘的那张脸,大嘴咧着,不知是笑还是哭,充满孤独、恐怖和不安。

出乎意料的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过度疲倦之后的少女美丽的睡脸。比今天下午在美术教室见到的那个亚衣显得还要天真无邪,还要柔顺。浚介确认她就是亚衣。

尾山已经把亚衣家的电话号码查出来了,建议由浚介出面给亚衣家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亚衣的母亲,沙哑的声音里充满紧张和不安。她认为亚衣吃完晚饭以后一直在二楼她自己的房间里学习,到了晚上十一点,按照往常的习惯,这个时间亚衣肯定要下楼喝一杯红茶。等了半天不见她下楼,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上楼一看亚衣根本就不在房间里。在附近找了找,跟亚衣的朋友们一一打了电话,还是没找到。亚衣的父亲出国了,六神无主的她正要打电话报警呢。

浚介在电话里把从尾山那里听来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亚衣的母亲不时发出尖叫,而且一个劲儿地说

,肯定是弄错人了。

最后,她非常恳切地要求浚介不要跟学校方面讲,说马上就来警察署。

在等待亚衣的母亲的过程中,尾山对浚介说,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就当做一次偶然的事故处理,再把需要确认的两三个问题确认一下,亚衣就可以回家了。尾山说:“进情人旅馆是她自己同意了的,不能说是诱拐,而且没有被殴打的痕迹。关于卖淫问题,一方否认,一方沉默,事实上也没有发生关系……从好的方面考虑,也许那个男的看见她在大街上淋雨,出于关心,带她到附近的旅馆去休息一下也不是没有道理……至于男的被烟灰缸砸破了头,钱包差点儿被抢走的事,我想就不必追问了。”

游子在一旁听了表示不满:“不追问了?您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她本来是有罪的?”

尾山老练的面部表情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沉稳地回答说:“她很顺从地走进情人旅馆的样子,前厅服务员都看见了。再者,那男的头部右侧被烟灰缸砸了一个三厘米的大口子,缝了十几针,烟灰缸上的指纹可是亚衣的。”

游子还想说什么,尾山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她,扭过头去看了正在熟睡的亚衣一眼,接着说:“啊,关于呕吐的问题嘛,可以劝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也许是吃得不舒服了,也许是精神紧张造成的,在冰崎女士这样的专家面前我不敢妄下断语。至于那个男的,是一家大公司的科长,现在一个劲儿地反省。当然,如果亚衣这方面非要打官司,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个刚上高中的女学生,为什么晚上九点多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下着那么大的雨,为什么连伞都不打?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进了情人旅馆……不过呢,既不能说是援助交际,也不能说是卖淫,因为进了房间就打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单从亚衣保持沉默这一点来看,今天这事儿与其作为一个案件处理,不如用别的方法处理。我看咱们还是先听听家长怎么说吧。”说着好像在征求意见似的看了看游子,又看了看浚介。

浚介的脑子还处于混乱状态,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为好。这时亚衣的母亲来了,把浚介从窘境中解放了出来。

亚衣的母亲叫芳泽希久子,看上去很年轻,叫人不敢相信她是有个十六岁女儿的母亲。她身体比较虚弱,脸色也不太好,但面容整洁,身材也不错。潇洒的西服套装,化妆十分得体,简直可以说是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浚介认为,亚衣的母亲接到那样的电话以后,肯定是六神无主,来到警察署,更会慌慌张张,狼狈不堪。没想到她在见到女儿之前,先是以大家闺秀的风度,非常有礼貌地跟浚介等三人打过招呼,又耐心地听警察说了医生的诊断结果,最后向三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才走到躺在床上的亚衣身边。

希久子抚摩着亚衣的头发,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亚衣好像早就醒了,马上就睁开了眼睛。只不过显得很没精神,大概是溶化在嘴里的镇定药起了作用吧。她迷迷糊糊地看着母亲。

“亚衣,回家了!”

亚衣顺从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浚介死死盯着亚衣的嘴,心想,她为什么对游子撒那种弥天大谎呢?真想马上问个究竟。但亚衣一句话都不跟他说,看都没看他一眼,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

希久子拉上床边的帘子,吩咐亚衣换上了她带来的衣服,把床整理好,把打湿了的衣服和女警察借给她的衣服叠好。亚衣老老实实地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做了。

趁亚衣换衣服和整理床铺叠衣服的时间,希久子来到浚介等人的面前,再次表示感谢,还摆出一副再听听事件详情的样子。

但是,希久子并不认真听尾山说明详情,她对亚衣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好像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跟浚介通话之后,她已经依据自己的判断得出了结论,除此以外什么都听不进去。不管尾山说什么,她都一口咬定这是一场误会,肯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最后,她就像一直在场似的,又像她就是亚衣似的,喋喋不休地叨叨起来:“亚衣是受害者,砸了那个人的脑袋是正当防卫。下雨的时候不打伞在街上走,难道是什么稀罕事吗?晚饭以后,正赶上雨停,孩子学累了,出去散散步换换脑子。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离家远了点儿,这时雨又下起来了,那个坏男人趁机抓住了她……没有反抗就跟着他进了旅馆是吧?她才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呀!那么一个大男人抓着她,吓得她不敢反抗,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她爸爸都没对她扬过手,所以,她胆子特别小。那个男人带没带什么凶器?你们应该好好儿调查一下。突然受到一个男人的威胁,就是我也会吓得手脚不听使唤,更别说亚衣了。幸亏这孩子逃出来了,要不被那个人杀了也说不定……虽然逃了出来,但是也吓坏了,所以才吐了……依着我非告那个男人不可,判他死刑都不解恨。不过,那样的话会给亚衣带来更多的痛苦,我必须为这孩子的将来着想,我主张尽快让孩子忘掉这件事。孩子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刺激,忘掉这件事也许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希望周围的大人们协助我们,把这件事从孩子的记忆中抹掉。如果在心里留下创伤,就很难治好了,这是我最担心的。我不知道警察署的规定,请您多关照了!巢藤老师,今天的事,您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对学校的任何人讲。要是在学校传开了,这孩子肯定会受欺负的,那样的话可就不好收拾了……求求你们了。”

希久子用不容反驳的口气说了一大套。

浚介觉得她的表现有些不自然。越是怕别人反驳,越说明她在试图隐藏什么,可是尾山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她的要求,浚介也还好态度暧昧地点了点头。

亚衣已经把衣服换好,把床铺整理好,把湿衣服装进一个纸袋里提着,站在希久子后边等着了。亚衣换上了一件镶着花边的连衣裙,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漂亮得有些过分。衣服的颜色跟希久子的近似,就像母鸡身边的一只小鸡。

希久子把亚衣的衣服上下检查了个遍,又神经质地拉拉前襟拽拽袖子,才点头说了一句认可的话。

浚介使劲儿盯着亚衣的眼睛,但她好像还没有睡醒,没有任何反应。

希久子叮嘱似地看了看浚介等人,又深深地一鞠躬:“对不起,我们先走一步了,借用的衣服很快就还回来,那时再好好儿表示感谢……”

就在希久子催促着亚衣离开医务室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游子用严肃的口吻说话了:“就这样忘了,是好的解决办法吗?我认为不应该这么糊里糊涂地了结,应该把事情好好儿谈清楚。”

希久子警惕地看着游子:“你是——”

“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冰崎游子。”

“……不是警察呀?你跟亚衣有什么关系呢?”

“啊,她是儿童心理咨询中心专门负责接受有问题的孩子的咨询的心理医生,我们经常请她来帮助解决问题。”尾山调解似地介绍说。

可是,希久子的警惕性好像更高了:“有问题的孩子不就等于坏孩子吗?跟我们没关系。而且我们也没有什么要咨询的……对不起了!”说完拉起亚衣就要从游子身边挤过去。

游子毫不相让:“不能仅仅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当做一场误会,不加以重视。我认为回家之后您应该好好儿跟她谈谈。另外,学校方面,也应该……”

“多余!”希久子就像一个胆怯的小动物抵挡猛兽的进攻似地护着自己,“我女儿的事,不希望别人指手画脚!我家的事情我家里自己解决。看你这样子还很年轻嘛。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没有。”

“也没结婚,也没孩子,你能帮孩子们解决什么问题?”

“我负责解决孩子们心理方面的问题。”游子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回答说,说完看着躲在希久子身后的亚衣,叫道:“亚衣!”

亚衣也看着游子,但她好像只对游子的叫声有反应,面部表情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

希久子马上把游子挡住:“每个家庭的情况各不相同,你那个心理咨询不是万能钥匙,不可能什么锁都打得开。”

“您能让我再跟亚衣说几句话吗?”

“不用了!”希久子拒绝了游子,然后向浚介和尾山点了点头,“对不起,家里没人看家,我们走了。”说完推开挡在面前的游子,拉着亚衣走出了医务室。

亚衣显得有些精神不安定,跟着希久子出去的时候,走路有些摇摆。

这时候,从楼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尾山追出去对希久子说:“出去执行任务的警察们回来了,挺乱的,你们等会儿再走吧。”

“不用了!不要紧的。”希久子说话还是那么冲,看来她是想尽快离开这里,“亚衣!快走啊!”

浚介也来到楼道里,看见落在后面的亚衣伸出手去,想拉住母亲的手,但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瘦小的肩膀耷拉着,顺从地跟着希久子走上楼梯。那样子真像一个无依无靠的五六岁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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