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就此急转直下,迎向圆满大结局——这也太莫名其妙了。不理会还陷在混乱漩涡中打转的我,剥井小弟真的用我的手机打电话给警察。他单方面地报上姓名、吿知地址、说自己杀了人。然后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地把手机还给我,从我旁边走过,走进电梯里。

“剥、剥井小弟……”我好不容易才喊出声。“你、你为什么……”

“可以让我一个人静静吗?可能免不了被加油添醋一番,不过详细情况你看了明天的早报就会知道了。”

剥井小弟不容我发问。说完,他转向今日子小姐。

“那个……”话说到一半却又吞回去。“没什么。”

最后他只丢下一句。

“掰啦!今日子小姐。”

剥井小弟摁下电梯的关门按钮。

“等等……”

虽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也知道不能就这样放他走,我摁下电梯往上的按钮,试图阻止电梯上楼,但今日子小姐抓住我的手臂,摇摇头说。

“让他走吧。”

“可、可是……”

“由我来负责解释吧——亲切守先生。”

她连名带姓地称呼我,让我觉得不太对劲。奇怪?从我在楼梯间救了今日子小姐之后,至今尚未报上自己的全名,只说了亲切这个姓。而且我今天穿的是便服,当然也没别上名牌。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是“守”?

她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啊……

在我还兀自怔忡的时候,载着剥井小弟的电梯已经上楼——摁再多下也无法让电梯停下来了。

“请往这边走。”

今日子小姐走向逃生梯——我一头雾水地跟在她背后。看样子,今日子小姐打算前往地下室。要在那里解释吗?既然剥井小弟已经打电话报警,不消五分钟,警方就会赶到现场,已经没有时间在案发现场慢慢解释了。

“只要给我五分钟就够了——我将用最快的速度揭开谜底,别担心。”

今日子小姐从容不迫地说完,走下楼梯——她的脚步十分坚定,没有半点迟疑。果然,她就算是倒着走也不会失足跌倒——而且听她的语气,仿佛根本就清楚记得地下室发生过的事。于是我一踏进工作室,就直接问她。

“今日子小姐,你该不会……还记得这次的事吧?”

“没错。我记得一清二楚。”

“这、这是怎么回事?忘却侦探不是一睡着就会失去记忆吗……”

“是的。我没骗你。我怎么会欺骗亲切先生呢——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昏过去啊。”

只是假装昏过去而已。

所以没忘记。

今日子小姐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就算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这不就是骗我吗……明明已经看过今日子小姐一路蒙骗工房庄住户的模样,甚至还提高警觉以防被她耍弄,却仍然被唬得团团转。

可是,她为什么要扯这种谎?而且还连我都骗。

“那……那你也知道是谁把你推下楼的吗?该不会是剥井小弟吧?”

“没人推我下楼——我是自己摔下去的。因为是自己摔下去的,所以才免于昏过去。”

“……?”

这句话没头没尾,让人难以理解,但唯一能确定的是,里头并没有“不小心跌倒”的意思——纵使如此,我还是一头雾水。

今日子小姐把我留在地下室,独自一人行动的那三十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说了,我会负责向你解释的。请不要着急。急也没用,随着剥井小弟的自首,事情已经解决了。”

“咦?啊,可是……”

我看了一眼放在房间角落的两层柜,柜子旁边还堆着我抽出来的书。

“那这些该怎么办?我在书页之间还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哦,没找到就没找到,如果真找到什么才会把我吓死呢。因为那只是我用来做为和亲切先生分头行动的借口罢了。”

今日子小姐若无其事地说道。也就是说,她故意让我做些不必要的工作吗?假借分头行动之名,把我困在地下室……她则利用那段时间去找剥井小弟密谈吗?的确,要我再检查一次今日子小姐已经检查过的地方,原本就像是浪费时间的工作……

“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一个人去见剥井小弟——顺便吿诉你,因为实在没时间,我上楼时是搭电梯上去的。”

“什么……”

她说要解释给我听,但讲的都是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反而愈来愈困惑了。

“欸?呃,你的意思是说……你去找剥井小弟,并不是要问他与和久井先生最后大作有关的事,而是去劝那孩子自首吗?”

“嗯,没错,就是这样。细节我等一下再吿诉你。”

“可是……你当时不是说,还不晓得犯人是谁吗?”

“那是骗你的。”

那也是骗我的啊。

那落落大方、丝毫没有一点罪恶感的态度,达到如此境界,我只能佩服。当然,对于她说了那么多谎,尤其是假装昏迷这件事,真的因此为她担心的我实在有很多话想说,但我更在意的是——她怎么知道剥井小弟就是犯人呢?

“那你从什么时候……何时开始怀疑剥井小弟的?”

这是推理小说中一定会有人问侦探的问题——基本上,侦探都会用“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来回答,但是最快的侦探又更超越了这个标准答案。

“从看到和久井先生倒在这里的时候。”

“喔……啊?”

不就是发现异状的当下吗……正当在进行那迅雷不及掩耳的急救时,今日子小姐已经推理出答案了吗?在那之后的调查,全都只是验证吗?这也太——神速了吧。

那时都还没见到剥井小弟呢。

“是呀,严格说来,当时我还不知道剥井小弟就是犯人。不过,我打从一开始就怀疑犯人或许就是像他那样的小孩。”

“怎、怎么说?”

“因为伤口的位置。”

今日子小姐指着自己的小腹说。由于我的外套还包覆着她的下半身,所以看不太出来,但我记得和久井老翁的伤口位置确实是在那一带。

“伤口的位置太低了。如果是大人刺大人的腹部,伤口应该再高个十公分。”

这么一说也真的不是多了不起的推论,但确实如此——身高差异。

就像从刀子刺进去的角度可以研判出是否为自残那样——明眼人从伤口位置就能判断出对方的身高。原来今日子小姐早就一面进行急救,一面仔细分析过伤口了。

“因此,也可以说和久井先生是侥幸逃过一劫呢!因为那孩子不够高,所以无法捅到他的心脏。”

“这就是……你刚才在地下室里提到的‘必然’吗?”

再补充一点的话,也由于犯人是平常只拿铅笔作画的剥井小弟,所以连拿放在现场的调色刀行凶时都没能握好。这恐怕也是一种必然。

“如果是在争执时用调色刀捅人,捅到哪里都不奇怪,但好像也没有争执——所以我当时就认为犯人若不是小孩,就是身材矮小的人。”

对了,这么说来,在查访工房庄所有住户的途中,见到剥井小弟时,我只注意到他识破今日子小姐的变装……但其实真正应该着眼的,是“今日子小姐对于有小孩住在工房庄的事毫不惊讶”才是——原来今日子小姐当时就已经猜想到工房庄里有小孩了。

“所以当我见到剥井小弟时,便对他设下各种陷阱,想要试探他。”

“……像是故意把和久井先生的伤势形容得很严重之类吗?”

“没错。还有我只说凶器是‘刀子’,期待对方会不小心脱口说出‘调色刀’这个关键字……只可惜他没上勾。”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我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在问话,没想到当时侦探与犯人的勾心斗角就已经开始了。

“总之查访过住户之后,也确定住在工房庄的小孩只有剥井小弟一个人,几乎可以锁定他就是嫌犯,因为其他住户最矮的都比我长得高。”

她大概是用自己当比例尺去衡量住户的身高……啊,所以才坚持要见过所有住户吗?她的一举一动真的都是有其用意的……不过既然有这番道理,为什么不早点吿诉我呢?

“我怎么能吿诉你呢?我又不是要解开这个谜,只是想完成和久井先生的心愿而已……若是如此,一旦剥井小弟想要自首时,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他的罪行就不好了。不管这个‘其他人’是你,还是我,都不好——因为那么一来,就称不上是自首了。”

咦?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一来,就称不上是自首了?

“还用问吗……假使我用证据确凿、无懈可击的理论将犯人逼到绝境,要他自首的话,其实等于是让他别无选择,那跟胁迫有什么两样?如果不能让犯人基于自己的意愿自首,就不算完成和久井先生的心愿。”

说得也是……理想上或许是这样没错,但实际上这才是不可能的。如果是会基于自己的意愿自首的人,就算今日子小姐什么都不做,他也早就出来自首了吧。正因为事与愿违,犯人行凶后还逃离了现场,才让身为侦探的今日子小姐得亲自出马……嗯?侦探。

忘却侦探。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所以今日子小姐才会假装昏迷、假装丧失记忆吗?虽然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今日子小姐第二次去找剥井小弟的时候,是以忘却侦探的身分去的。

露出满头白发用以揭露自己就是忘却侦探,找了个借口,把剥井小弟约到逃生梯,吿诉他自己的推理。然后大概是假装脚底一滑,当着他的面从楼梯上滚下来——

失去记忆。

其实是假装失忆。

刚才在一楼的电梯间见到剥井小弟,打招呼的时候也刻意强调“初次见面”——装出一副初次见面的模样。

故意让剥井小弟以为指出自己罪行的她——把一切全忘了。

用这个方法,赋予他自首的选项。先将他逼到绝境,再给他一条生路。基于自己的意愿自首——

“呵呵。说来也真是丢脸,我没有料到裤子真的会整个散掉……不过我知道三十分钟一到,亲切先生就会来救我的。”

剥井小弟好像是听见你冲上来的脚步声,一时吓得逃走了——今日子小姐虽然这么说,但天晓得呢?说不定就连这点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可是裤子散掉这种事,我并不认为用一句“没料到”就能带过去……虽然不敢说她自作自受,但谁叫她满口谎言,才会遭此报应。

“你想过真的丧失记忆要怎么办吗……”

“那也无所谓呀!考虑到剥井小弟的处境,说不定那样还比较好……但是,那样的话就无法解释给你听了。”

“……”

“然而说来惭愧,我到最后还是有个谜团无法解开,那就是和久井先生身为裱框师最后的工作——既然动机跟这点脱不了关系,也不能等闲视之——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亲切先生。托你的福,我才能解开这个谜团。”

“是、是吗……”

我以为自己会因为听今日子小姐说了太多谎话,再也不敢相信她说的任何话……但也不尽然如此,听到她对我表示感谢之意,我还是很高兴。

我其实有点害怕,这个人,顶着一张笑意盈然、看似纯良的脸,骨子里会不会根本是个惊世骇俗的坏女人呢?比起高超的说谎能力、不会搞混自己说过哪些谎的能力——她就算说谎也会被原谅的能力之强,或许更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这么说来,今日子小姐一直对动机耿耿于怀呢……”

我还以为她打算从动机揪出犯人,但结果并非如此,之所以想确实掌握住犯案动机,是为了做为劝犯人自首的王牌。

追求速度之余,也绝不会轻忽关键的部分——这就是最快的侦探。

不过,如果今日子小姐说感谢我不是在说谎,给她提示的我却完全不晓得和久井老翁制作画框的玄机,也实在太丢人了。

只是我虽然很想知道那个谜底,但说真话我到现在还无法接受剥井小弟就是犯人的事实……即使他本人都承认了。

“对了,不在场证明呢?”

“不在场证明?”

“就是……我们不是在这里讨论过吗?因为楼梯上有血迹,犯人应该是趁电梯在维修时下的手。既然如此,那时人在美术馆的剥井小弟就不可能犯案……难道那滴血迹与这件事无关吗?还是他说去美术馆是骗人的?”

“他好像真的去了美术馆,但血迹大概也是剥井小弟上楼时滴落的,要认真找的话或许有其他血迹,只是我们没看到而已。”

“那……”

“既然前提是要让剥井小弟自首,在这里讨论的时候,我也不希望你对剥井小弟起太大的疑心,所以并未特别否定。然而只要单纯假设案发时间是在电梯开始维修之前,就能得出他的不在场证明其实并不成立。”

“……?”

别说没有特别否定,她这根本是积极肯定好吗?先不谈这些,我还是不懂他的不在场证明为什么不成立。如果电梯当时没在维修,住在三十楼的剥井小弟就会搭电梯吧?

“不不不,这可不一定。不管电梯会不会动,都可以爬楼梯吧?”

“是、是这样没错啦……”

毕竟楼梯又没有拉上封锁线,如果是重视身体健康……或是觉得爬爬楼梯可以讨个好彩头的人,也许会特地爬楼梯而不搭电梯或手扶梯吧。问题是,我不认为剥井小弟是重视健康的人……

“没错。可是如果只有爬楼梯才能到,就只好爬楼梯了吧?”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

“身高。”今日子小姐说道。“亲切先生可能从小就长很高,所以很难想到这点吧……有些小孩可是摁不到电梯里高楼层的按钮呢!”

“啊……!”

不,我是上了高中才开始长高的,所以我完全能明白今日子小姐的意思。因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人们长大之后也往往不会主动提起这样的心结,但有些电梯的按钮确实是安装在小朋友怎样都构不到的位置。不只是我,很多人应该都有过这种不方便的经验吧。

事实上,今日子小姐要上顶楼的时候,也得踮起脚尖才能摁到顶楼楼层的按钮,就别说剥井小弟还是个孩子,根本碰也碰不到吧。而考虑到他那种人小鬼大的性格,相信也绝对不会向别人求助。

……假设他只能勉强碰到十七楼的按钮呢?

可能会先搭电梯到十七楼,再从十七楼爬楼梯上楼吧?刚才说要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剥井小弟,此时此刻是否正顺着这样的动线回房呢?

这么一来——会在那里留下血迹就很合理了。

我曾经想过,这种没有无障碍设施的大楼似乎不适合年事已高的和久井老翁居住……看来对小孩来说,也绝不是栋体贴的大楼。

但也难怪,和久井老翁肯定也没有想到,日后竟然会有个才十岁的小孩住进工房庄里。

“那……你的意思是说,案发时间是在早上九点以前吗?后来剥井小弟就去美术馆画图……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吗?”

“不,据他所述,他似乎并没有要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意图,只是当时陷入恐慌,一心想逃离现场才跑了出去……那孩子一旦方寸大乱,就会去画图来抚平自己的情绪,这点也跟我想的一样。”

听她这样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应该要为剥井小弟没有故意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感到高兴吗?我该怎么看待到了那个节骨眼,却依然除了画图还是只会画图的他呢?

“我拿那滴血迹当借口,约他到逃生梯谈判——真正目的是要在之后从楼梯上滚下来就是了——但他似乎也没注意到自己在楼梯间留下血迹。”

实际上,若是由警方来侦办,这案子根本不用半天,只要三个小时就能解决了吧——今日子小姐若无其事地说。

只要她有心,看到伤口之后三秒内就能解决这件事了……可是今日子小姐却没这么做。不仅如此,当我开始怀疑剥井小弟,她还不着痕迹地抹去我的怀疑,诱导我一厢情愿地为他设想根本不存在的不在场证明。

纵使用尽一切手段,也要让犯人自首……今日子小姐之所以这么做,或许不只是因为和久井老翁想包庇犯人,也因为犯人还是个孩子……但就算指出这点,她大概也不会承认吧。

对小孩也绝不手下留情的今日子小姐。

和剥井小弟一对一谈判时,想必也未手下留情,铁定是展现大人的能言善道斩断他所有退路。尽管如此,她仍坚持要让剥井小弟自己认罪。

比起逮捕他,更坚持要让剥井小弟反省——我不晓得这个世上有多少侦探,但是会做这种事的侦探,肯定只有今日子小姐一人。

……这种事若不是忘却侦探,或许还办不到。

“我也说过了,他还是刑法无法制裁的年纪。再加上和久井先生打算包庇他,就算真的被捕,或许也不会受到任何处罚。既然如此,问题就在剥井小弟本人怎么看待自己做的事。”

有道理……回想整件事,就是个孩子在闯下滔天大祸后,害怕得逃走,却又无处可去,只好再回来的闹剧……不,是今日子小姐让整件事得以用这种方式解决落幕。

“……所以动机到底是什么?剥井小弟为何要刺伤和久井先生呢?”

两人之间就算起了争执也不奇怪。该说他们物以类聚吗?双方的个性都很容易上火——不过应该还是有什么导火线。

所以今日子小姐才会对这点耿耿于怀吧……果然还是与和久井老翁最后的工作有关吗?

“是的。他已经吿诉我了,或是说,就如同他之前的吿白。当他猜到和久井先生要求工房庄的住户们画的那些画并非烟雾弹,而是所有人都被选中的时候,就直接跑去找和久井先生谈判了。我是从材料的订购数量推敲到这一点,而剥井小弟似乎是从作画的住户说的话联想到的。他或许是觉得接到和久井先生指示画图的住户就算不只一人,但参与人数也实在太多,而因此起了疑心吧。”

“……”

昨天在回家路上与他不期而遇之时,剥井小弟便将撒下烟雾弹一事评为“不是老师的作风”而面露怀疑——这么说来,他的疑虑在那时早就已经坐实了七八分。得知事情已经进展到雇用警卫的最后一步时,终于采取行动——是这么回事吗?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除了画图还是只有画图的少年……

对于这样的少年而言——明明只有几个人落选,自己却在落选者的阵容里,是何等的屈辱啊。

说老实话,我不明白这种感觉。

感到屈辱多少难免,但现实中,真的会因此而出手伤人吗?又不是自己的一切都被否定了。

对剥井小弟而言……

或许就像是一切都被否定了。

“要是和久井先生肯解释清楚就好了。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剥井小弟固然有错,不过和久井先生也有责任。”

“你是指……身为监护人的责任吗?”

“当然也包含这个意思,但要是和久井先生肯早点吿诉他就好了。爱搞神秘也不是不行,但凡事都有所谓的限度。”

“……?”

虽说该早点吿诉他……但就算吿诉剥井小弟,或许也只会让纷扰提前发生吧?因为不管事实有多残酷、多苛刻,事实就是事实……嗯?

不过今日子小姐不是已经明确否定“所有人都被选中”的假设了吗?那也是为了误导我的谎言吗?而她就是因为找到这个问题的解答,认为已凑齐用来交涉的王牌,才会把我留在地下室,一个人去找剥井小弟吧。

“是的。从结果来看,和久井先生最后的工作并不是直接的动机。要说到动机,就是剥井小弟的误会一场,但是我们探索此事的真相也绝非徒劳无功。要是没吿诉他真相的话,剥井小弟应该不会下定决心自首——也无法自首吧!”

倒也是,倘若动机只是来自“明明有那么多人雀屏中选,自己却被排除在外”的愤怒,早在今日子小姐与剥井小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谜底应该就可以解开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原来误会也可能会成为动机。

可是,若是一切到此结束,剥井小弟一定不会反省——也不愿反省吧。

只会变成他与和久井老翁的意气之争,没有今日子小姐介入仲裁的余地。然而,如果他的动机只是一场误会呢……解开这个误会,或许就能融化剥井小弟冰冻三尺的心。

“可是……是什么误会呢?和久井先生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订那么多材料,请那么多人作画呢?”

我确认了一下时间,开口问道。

虽然因为剥井小弟已经主动打电话报警,应该就不需要再赶时间才是,但从今日子小姐开始解谜,已经过了四分钟以上,警车也差不多该到了。身为整件事第一发现者,必须向警方说明的事多如牛毛,大概再也没机会再跟今日子小姐说些什么了。

速度最快的忘却侦探,似乎背负着总是被时间追逐的宿命。

那么,至少得让我知道事实的真相吧——和久井老翁要我保护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传说中的裱框师,人生最后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既然和久井先生没有打算给每张画都裱上框,那还是只有一个人会雀屏中选吧……难道,那个人其实是剥井小弟吗?”

虽不知这和今日子小姐至今的论述兜不兜得起来,总之我先提出一个假设。也就是说,目前所有受托作画的住户都是烟雾弹……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美好,但是以误会来说也太悲哀了。既然和久井先生没有委托剥井小弟作画,就没有这个可能性。”

“那……果然还是他一开始讲的,只有一个人的作品会被采用,其他人描绘的作品都只是烟雾弹吗?”

要是能证明这一点,多少能安慰到剥井小弟吧……但纵使如此,“自己并非首选”这点并没有改变,严格说来,这也不算误会。

搞不懂。今日子小姐是如何融化剥井小弟的心?光用证据逼问对方的话,铸下大错的犯人就算会自白,也不会自首。“我干的”这种话谁都会说,但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人坦承“我错了”呢?

“我不是说了吗?而且那发想可是亲切先生你吿诉我的呀——只要从外框,反过来推测内容就好。”

“你太过奖……不,就算你这么说,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啊!光是要从大量的材料想像出要做成什么画框就很困难了,更别说还要从画框推测究竟是要用来裱什么画……”

“嗯?啊,不是,不用想得这么复杂呀!只要单纯地从材料分量来看就可以了。”

“咦……?”

分量?大量订购的材料……等等,这么一来,不是又绕回原点了吗?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会觉得有异,不就是因为材料过多吗……

假设和久井先生准备的材料全都要派上用场,那不就等于他委托工房庄住户描绘的画作全部都是他想要的,最后又会归结到让剥井小弟难以接受的结论吗?

“不是全部都是他要的。”

今日子小姐像是强调般地又再说了一次。

“是——全部才是他要的。”

“……?等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名侦探特地为我解谜,我却无法举一反三地反应过来,真是过意不去,但这却是我的真心话。

“也就是说,和久井先生打算用上所有的材料吗?因为要为大量的画作制作大量的画框,所以才订了大量的材料……”

“不是的。他是要为大量的画作制作一个大画框——可以把大量的画作全部装进去——把大量的材料全部用上的超大型画框。”

“超、超大型……画框?”

“就像拼图那样啊!”

今日子小姐看向地面说道。她用画板做的拼图,还一片片散落在地上。“和久井先生委托大家作画的尺寸虽然大小不一,但我想只要像七巧板那样组合起来,就会成为一个工整的长方形。和久井先生打算将其视为一块完整的画布,为其制作一个大画框。”

“……!”

所以——并非全部“都”是他要的,而是全部“才”是他要的。把大量的画作聚集起来,才能拼成一幅完整的画……

和久井老翁企求的是一幅工房庄住户的集体创作吗?倘若把工房庄本身视为一项他的创作,的确是没有比这更适合他最后的工作——人生集大成的规格。

如此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人生最后之作,不是选择有名气的大师真迹来裱框,而是要采用未来画家的作品了——甚至让人觉得和久井老翁十年之前兴建工房庄,该不会就只是为了这个吧?这个理由比什么想报恩,想回馈、只是兴趣什么的,都更能让人信服。

把委托的画作全都摆上去,制作一幅宛如拼图的画。

的确,这样就能把大量的材料全部用上,而且也不用怕秘密会曝光。这该称之为分工吗……虽说连画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画的是哪个部分。

不过,居然真的是要做超大型画框……他是说过最后的工作工程浩大,没想到还真有如字面上的意思。

既然如此,也能理解和久井老翁会雇我当警卫之必然了。在这间地下室里不可能制作这么巨大的作品。按照今日子小姐的目测,应该就连材料都装不进去——那么势必得另外租个仓库。

所以他真正要委托我的,并非是在工房庄里保护他,而是保护他在移动时的安全。或许还会要求看来颇耐操的我,顺便帮他做些杂事吧。

“可是……不只是大小不一,就连大家描绘的主题也都不一样吧?把那些画摆在一起,真的能变成一幅完整的作品吗?该说是会互有冲突,还是要说是格格不入……总觉得只会像一张大杂烩吧。”

“你听说过马赛克镶嵌艺术吗?那是一种按照颜色将大量的图片分门别类,拼成另一幅完全不同图画的手法。通常都是用照片来制作就是了……我猜和久井先生是打算制作同样的东西。”

“用照片拼出另一张照片……”

乍听之下没什么概念,但仔细想想,确实好像在哪里看过。记得我看到的不是用照片,而是用动画截图拼成的……总之,就是将每张照片都视为一个点,运用其画面中的主要色系,有计划地把这些点摆在一起,呈现出另一幅完整的画。

依颜色分类的——拼图。

对了。

今日子小姐或许只是为了争取时间不让我离开地下室,但也因此让我翻到那本放在两层柜里的杂志,得知了和久井老翁曾经立志当画家的过去。

对于过去放弃了画家之梦的和久井老翁而言,这或许是最后的挑战……他打算把绘画本身当颜料,挥洒出一幅弘大的作品。

这般创意与规模。

我不禁佩服他的执着。但在佩服同时,也有些无言。

这种想法太天才了,平庸如我实在难以跟进——无端被卷入这个计划的工房庄住户,应该也会觉得很困扰吧。

要是能先取得大家同意也就算了,但这样瞒着工房庄的住户秘密进行,实在让人不敢苟同……不过,比起要他们画一堆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画,这“做为拼图用”是还好一点。

工房庄住户的集体创作。

如果这样能让和久井老翁光荣退休的话,住户他们也……不,等等。即便如此,剥井小弟被排除在外的事实依然没有改变。除了剥井小弟,还有其他几位住户也没接到作画的委托。

还有比这个更羞辱人的吗?受到排挤,连参与集体创作的机会也不给,对于尊称和久井老翁为老师的剥井小弟而言,必定是很难接受的……不,说不定这才是最难接受的事情。

纵使向他说明和久井老翁真正的用意,剥井小弟也只会更火大——

“没这回事,他马上就接受了,还似乎对自己的缺乏思虑感到羞耻。”“咦……是吗?我还以为十岁左右是最痛恨被排挤的年纪……”

“跟几岁无关,因为他是个画家哪。”今日子小姐耸耸肩。

“在帮我画肖像画时也是……剥井小弟不是都只用黑色画图吗?”

“嗯,是呀,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说色彩很脏、很恶心……”说到这,虽然慢半拍,但我也终于恍然大悟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今日子小姐也点点头。“和久井先生想要画的图里不会用到黑色。其他没被指名的住户,也多是基于这个理由。”

在画图的时候,难免有几乎不太会用到的颜料……也有完全不会用到的颜料。不是画功的问题,而是颜色的问题。

我边听今日子小姐解说,边想起和久井老翁曾经要剥井小弟到美术馆来临摹有着大理石花纹的地球。但剥井小弟就连地球也只用黑白两色来描绘——也许是我想太多了,说不定和久井老翁是想利用这个指示,促使剥井小弟运用“其他颜色”来画图也说不定。

“的确……画图的时候,黑色很难处理呢!除了会压过其他颜色之外,严格说来,黑色也是自然界里不存在的颜色……”

再怎么说,也是颜料要配合需要,总不能配合颜料来画画吧。硬是要用的话,只会搞得像荧幕出现坏点,如果剥井小弟的目标是当个画家,那么这个真相的确会让他只能哑口无言。

“就是说啊。所以我给了他一个建议。”

“建议?”

“没错。因为剥井小弟对于和久井先生的阴谋……抱歉,是对于和久井先生的计划太惊讶也太沮丧了,所以在摔下楼以前,我稍微逾越了侦探的本分,给了他一个外行人的建议。‘既然如此,你就跟其他没被指名的住户一起请和久井先生最后再补上一笔“工房庄全体住户”的签名不就好了吗?’如果是签名,就算是黑色也无妨吧?”

“……”

原来如此,确实是逾越侦探本分的建议……但,或许让剥井小弟决定自首的,既不是事情的真相,也不是谜团的解答,而是这个外行人的建议。

那个觉得色彩斑斓的大理石花纹很恶心的少年,也或许能经由这五颜六色、百味杂陈的事件而有点改变吧。

此时,耳边传来鸣笛声。

是警车的鸣笛声——也是时间到的提示音。

“接下来。”今日子小姐说道。“就让我们也来向剥井小弟学习,跟警察伯伯道歉吧!我们不但没报警,还擅自调查,结果什么忙也没帮上。好好为此说声对不起,然后好好地被警察伯伯骂到想哭吧。”

“……是呀。”

名侦探召集众人,说声“接下来”便开始解谜——不过看来这名侦探,非但不召集任何人,而且还是在解完谜后,才终于开口说声“接下来”。

的确,身为大人,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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