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救了——我是真心这么想。而之所以这么想,则是因为从工房庄的地下室走上一楼时,发现电梯已经会动了。

毕竟这是栋三十二层楼的超高层塔式住宅,光是要拜访所有住户想必就相当费力了,还要再加上还要爬楼梯的话,谁受得了啊……就连因为工作关系,对体力还算有自信的我也觉得很吃力,即使今日子小姐的身体比外表还强壮,但是身形毕竟如此纤细,就不用说会多辛苦了——可是她却在当下一脸毫不在乎地说了句“那我们走吧”就往逃生梯去,看她这么有行动力,我想自己当然也不能示弱。因此我也有所觉悟,跟了上去……但是就在从地下室走楼梯来到一楼之时,今日子小姐突然跑去打开通往电梯间的门。

“不好意思。”

不管采取什么行动,今日子小姐都没问过我的意见,也不做任何解释,不仅动作快如闪电,而且还跳过所有的程序,几乎是一意孤行的她,这时却突然改变了原有的路线(后来她给我的理由是“因为听到声音”),还在爬楼梯的我根本什么也没听见,但她的注意力已经跑到两层楼以外了。今日子小姐的天线似乎永远都是全方位,毫无死角。

有两个穿着作业服的男人就站在门的另一边——怀里抱着梯子还是什么大件的行李,正准备离开大楼的模样。

“你好,我是这栋大楼的住户,不好意思,请问电梯可以用了吗?”

今日子小姐问他们。从第一句话就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就连躲在旁边听的我,也差点相信今日子小姐真的住在这栋大楼里。

而且为了不让对方察觉自己说的是谎话,询问方式也非常巧妙。不是问工人“你们在做什么”,而是更进一步地问“电梯可以用了吗”,真的只能说是胆大包天的妙招。既然已经谎称自己是住户,要是对大楼内的施工一无所知,反而很不自然,也会自相矛盾吧——在说谎时记得自己说过的谎,是比编造天衣无缝的谎言更不可或缺的能力。

今日子小姐虽然是忘却侦探,但是只要把时间局限在一天以内,似乎就能把记忆力发挥到淋漓尽致。

“是的,维修已经结束,可以使用了。”工人回答。

“这样啊,谢谢你们。”

“别这么说,这是我们的分内事。”

“对了,你们是从几点开始施工的?是否比预定时间还要早?”

“咦?没有喔?跟预定时间一样,从早上九点开始施工。”

“这样啊。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了。”

今日子小姐低下染成咖啡色的头行礼。

“不会,没有的事。那我们吿辞了。”

工人们爽朗地打过招呼便离去了。看样子,电梯不能用跟案情毫无关系,只是定期维修。

我住的公寓只有两层楼,没有电梯这种奢侈的装置。原来如此,电梯是一种无论如何都不容许意外发生的机械,所以每隔几个月,就必须像这样定期维修一次。

因为只有一部电梯,如果因为定期维修而不能使用,这段时间里住在高楼层的住户想必会很伤脑筋吧。不过也还好,只要忍耐几个小时。

无论如何,随着电梯恢复运作,拜访所有住户时应该就不用爬楼梯了,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今日子小姐。”我说。

“嗯……”

今日子小姐却一脸狐疑地歪着头,嘟着嘴看着工人离去的背影。她那模样就像是原本打算一展身手的爬楼梯大会被取消,满怀的期待全部都成空而一脸落寞——但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可是如果不是那样,她在想什么?我完全追不上她的思考速度,只能老实问:“怎么啦?今日子小姐。”

“欸?啊,没什么,不好意思。我只是在衡量那些人是犯人的可能性有多少而已,没什么。”

“喔、是喔。是这样啊。”

虽说她用一句“没什么”轻松带过,看她请教对方时明明笑容可掬,既友善又不摆架子,但是心底却在怀疑对方,这可是很严重的行为。

要说她是忠实执行身为侦探的职责,的确也是这样没错。能不以为意地扯谎——这个人果然不像她的外表或言行举止那么天真无邪。一边怀疑嫌犯是这栋大楼的住户,对外面的人也丝毫没掉以轻心,这种无懈可击的谨慎,算是值得赞许的优点吗……

只是,身为与她一起行动的人,难免觉得不安……今日子小姐跟我说话时,虽然也是笑咪咪地十分亲切,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会不会其实也在怀疑我?

实际上,我与和久井老翁才刚认识不久,也有可能因为薪资条件谈不拢而和他起口角——所以,理当是应该怀疑的可疑人物。

再进一步说,我是因为和久井老翁的关系才丢了上一份工作——说是有充分动机也不为过。所幸请教过今日子小姐之后,我心里的乌云已经散去,若非如此,即使说不上心中怀有杀意,我为了向和久井老翁抗议而来到这栋工房庄的可能性,还是相当高的。

人们之所以说“不想和侦探一起旅行”,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不只是因为会出事,而是因为自己也会被当成嫌犯来看待。

“不过,可能性应该很低。单纯讨论有没有可能的话,当然不是完全没有,但如果真的要伪装成工人行凶,应该会记得贴张‘维修中’的牌子,装得像一些吧!”

而且和久井先生也没有包庇他们的理由——今日子小姐说着,将视线从玄关大门移开,走向刚维修完的电梯。

这么说来,既然在维修,照理说应该会有张“维修中”的牌子才是……看来是工人疏忽忘了贴,但如果是有计划地伪装成工人行凶,反而不可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要说粗略,如此推理确实很粗略,但我想这大概就是今日子小姐身为侦探的作法。把重点放在速度而非正确性上,先做出结论,再回头验证——或许不够缜密,但是却合理又有效率。再说回来,今日子小姐虽然以速度为前提,但依旧能合理又有效率,换成是我,就真的只是粗心的推理了。

同时我也松了一口气。

纵使今日子小姐真的怀疑我,应该也会基于同样的原因将我剔除在嫌犯名单之外——因为和久井老翁没有理由要包庇我。

“亲切先生?你再不进来,门就要关喽!”

在她的催促下,我连忙走进电梯里——因为今日子小姐可没有摁住“开”的按钮等我,我再不进去,她可能会抛下我,自己上楼。

“嘿呀。”

今日子小姐微微踮起脚尖,摁下顶楼——“32”的按钮。

咦?照她刚才所说,要去拜访所有住户,应该是要从二楼依序往上走啊。莫非她改变主意了吗?

不过不管是由上往下,还是由下往上,只要最后能把所有的住户都拜访过一次,要说没差也其实是没差……

“不,因为我有点想法……所以现在‘从楼上下去’和‘从楼下上去’可就不一样了呢!”

“咦……?”

今日子小姐说了一句很玄的话。

不过,我已经大概能理解,当她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就是她正在脑中进行思考的时候。

像是刚才在地下室看着档案夹时也是如此……说来,那个档案夹里究竟有什么呢?我被今日子小姐的变装吓了一跳之后,就忘了要问她——但是就算问了,她可能也不会吿诉我。

只是,密闭的电梯是个令人喘不过气的空间,为了填满长达数十秒的空白,我还是开口了。

“那个档案夹里,究竟夹着什么文件啊?你似乎很在意的样子……”

“哦,你说那个啊。嗯……倒也没有很在意啦。”

不知何故,今日子小姐的回答有些吞吐含糊。只见她反覆沉吟再三“嗯……”了许久之后,反问我。

“亲切先生,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想……你是指什么?”

“犯人的动机啊——刚才在现场搜证的时候,比起寻找物证,我更着重这一点。”

动机。

被她这么一问,我愣了一下。因为我也在想同一件事,看起来今日子小姐似乎比我更早开始推敲动机。不过,她的速度现在已经吓不倒我了。

“毕竟实在没有时间,所以我在想,不知是否能从动机这方面来锁定犯人……最重要的关键,我想还是和久井先生接下来将要进行的工作。”

“是呀,说得也是。”

我表示同意,但是说实话,我完全忘了这件事。

话说从头,我就是因为和久井老翁为了完成他人生最后的工作,需要个警卫,才被找来这栋工房庄的。

既然事情发生在这个节骨眼,要说我完全没有关系,才不自然吧……而如果真的被说有关系,又让我不沮丧也难。

我不仅没能保护好和久井老翁,就连亲眼见证他完成最后大作的机会,我都没能守住。就算他大难不死,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见得还能像以前一样精力旺盛地工作。不仅要住院一段时间,搞不好还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一思及此,我的心情就低落到不行,但却又同时产生至少要帮他完成心愿的情绪——想必今日子小姐早就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

虽然是因为看准可以收到报酬,但是身为职业侦探,不会因为正义感或好奇心就采取行动的今日子小姐,光是在没有被正式委托的情况之下展开行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或许打从一开始,今日子小姐就从我的叙述里间接对于和久井老翁的为人产生共鸣——作风虽然不同,但这两个人都把一切赌在自己的工作上。

不惜染发、换衣服、乔装成别人也要展开调查,虽然让人觉得有些脱离常轨,但是这点和觉得自己的作品受到侮辱,在美术馆大闹一场的和久井老翁并无太大不同。

也不算是物以类聚,然而努力工作的人只会认同努力工作的人——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再次觉得没能让今日子小姐与和久井老翁说上话,真的是件非常可惜的事。

将来要是有机会能在哪里实现这个愿望就好了……

“假设那份最后的工作是这件事的导火线,那么和工房庄的住户之间的关联便一目了然了。”

“咦……”

她居然说“一目了然”,让我很怕接错话,结果一时答不上来。不过,在重视速度胜于慎重的这个情况下,总之要先讲个答案,毕竟想太多不如脑放空。所以我也不再多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最后的工作、最后的画框……里面的那幅画对吧?住在工房庄的某个人……现在应该正在制作那幅画。”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今日子小姐微微点头。

“所以有两个可能。第一,犯人就是正在制作那幅画的住户。第二,犯人是正在制作那幅画的住户以外的人。”

“……?”

咦?等等,她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讲这句废话吗?只交代了不是A,就是A以外的全部,完全听不出来是在想啥可能性。

“不,这其实是极为关键的重点呢!和久井先生可能是和正在制作那幅画的人,因为作画的方向性起了口角……结果就发生悲剧——假设这是可能性之一。对于自己没能获选参与和久井先生的最后大作,感到非常不服气的住户直接闯到地下室找他谈判,结果也发生悲剧——则是另一种可能性。这两种可能性南辕北辙,但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将会大大影响我在之后试探住户的方式。”

“喔……这么说,也的确。”

的确,如果是前者,就可以把嫌犯缩小到只剩下一个人,但如果是后者的话,只是减少一个嫌犯,称不上有什么进展。

可是在我的印象里,后者的可能性高多了——因为和久井老翁为了对最后的工作保密,刻意不让人知道是谁在画那幅画,加上了一层保护色。

说是加上了一层保护色,听起来像是用了什么高超的工作技巧、进行多么高度的风险管理,但老人实际采行的方法,就只是让许多住户同时制作用来混淆视听的作品罢了。

奉命制作根本不会见天日的作品——虽然我只能用想像去推测这些艺术家的内心世界,但是要对这种事保持平常心应该是非常困难——会对和久井老翁产生愤怒、怨恨、不谅解的情绪,也是很正常的吧。

“当然,也有可能根本毫无关系。就算假定嫌犯即是工房庄的住户,动机也可能跟画作、和久井先生的工作完全无关——纵使如此,找出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还是有意义的。因为有些情报,应该只有他或她才知道。”

“……那本档案夹的文件里有写出那个人是谁吗?”

我猜她是因为那样才僵住的。

“没有,什么也没写。”

今日子小姐摇摇

头。

“很遗憾,根据我把那间工作室、还有起居室匆匆翻过一遍的结果,暂时还无法判断谁才是和久井先生选中的人。”

“这样啊……我想也是。”

对最后的工作保密成那样的和久井老翁,想必不会把他指定的人选写下来……留下纪录吧。

就算有纪录,犯人逃走时很可能也一并带走了……或许是情急之下,赶紧把对自己不利的资讯带走。如果是这样,犯人就是前者……也就是可以将目标锁定为受和久井老翁委以重任的人物。只是问题在于即便是被选中的他或她本人,应该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人。

“今日子小姐,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一直盯着那本档案夹呢?”

“身为侦探,我实在不太想这么说——因为我有点搞糊涂了。”

“……?”

“或许该说是不小心接收到目前需求以外的资讯,陷入了混乱……不,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今日子小姐的话吿一段落,同时电梯也抵达顶楼,门打开——眼前是比想像中更为宽敞的走廊。

“当务之急是先打听消息,我们就尽可能多搜集一点情报吧!我会配合对方切换不同身分,所以亲切先生,请你随意地附和我说的话。”

“随意地……好,我知道了。”

我不是很精明的人,所以要我像今日子小姐那样扯谎,我一定应付不来,但如果只是附和她说的话,应该还能勉强胜任。基本上,我只要默默地站在口才辨给的今日子小姐身后,向对方施加无言的压力就好了吧……虽然并非我的本意,但我还挺擅长利用高大身材释放出压迫感的。

今日子小姐毫无惧色,大摇大摆一路走到走廊尽头,毫不迟疑地摁下对讲机。

“亲切先生,请你再往右边退一步。”

虽然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照做了。看来是为了让住户从猫眼往外看的时候,不会看到我巨大的身躯。

在有门禁系统的大楼里,居然有人挨家挨户敲门拜访,的确会让住户充满戒心吧。要是还没开门就给人压力,可能会让对方根本不应门。

相反地,如果从猫眼看到的走廊上只有一个咖啡色头发、个头娇小、长相可爱的女生,于是掉以轻心打开房门的可能性就大多了——如此说来,她的乔装打扮也是为了这个吧。

过了一会儿。

“请问哪里找?”

回答不是透过对讲机,而是直接从门里面传出来的——看样子,里头的住户已经从猫眼捕捉到今日子小姐的身影了。

或许意识到住户的视线,今日子小姐手持不知是何时冒出来的活页夹——大概是从地下室拿来做为小道具的吧——用看似无害的微笑打招呼。

“打扰了,我是市公所派来的。”

当然,她既不是市公所的职员,也不是市公所派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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