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是盲点,这盲点未免也大到太瞎了——而且这也不是点,虽说还不到面,总之是个框。不过在欣赏画作的时候,平常的确不会意识到这幅画“装在什么样的框里”。就像看电视时我们也不是真的看着电视机本身,而是在看荧幕里的风景。

“名画要装在什么框里,其实是相当重要的呢!画本身虽然毫无变化,但随着画框不同,看起来也有天壤之别——就像人会因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而得到什么样的定位般,说得极端一点,画框可能也会影响画作的评价。我这忘却侦探虽然健忘,也还记得王尔德说的‘只有蠢蛋才不会用外表来判断别人’这句话。只是要说外表决定一切,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到底什么算外表?到哪里才算内在?价值判断的标准又在哪里?这的确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就像明明穿着保全的制服,却又要人别用外表判断,显然是强人所难。可是也不会只换件衣服,就给人判若两人的感觉。

展示中的画作即使换了画框——我想远远地也看不出变化。

事实上,我就没发现,也没想到这一点。

“但还请你不要误会,这不只是画框值多少的问题——虽说有人会用‘画框还比较有价值’之类的话来抨击不怎么样的作品,但我们现在讨论的主题还是画作本身。问题并不是在两亿圆的画框被换成两百万的画框,而是在画框与绘画本身的契合度!服装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和不适合自己的衣服。没有人穿什么衣服都合适吧?”

“是……”

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虽然我心里是这么想,但是觉得说出来又会把话题扯远,所以就把话吞回去了。纵使是今日子小姐,穿上不合身的衣服也不会好看吧……我硬是给自己一个解释。

“相反地,倘若由专业的造型师来搭配衣服,即使本人没有任何改变,外表可能也会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所以说,买衣服的时候请店员帮忙拿主意也是种好办法。”

对于很怕店员强迫推销的我来说,很难赞同这种想法,但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认同的确有很多事情,不是看镜子里左右颠倒的虚像就能发现的。

“听说,实际上也有些画家会自己制作画框……当然也有专门制作画框的专家,他们可以说是绘画的造型师。”

“专、专门制作画框的专家?有人从事这样的工作吗?”

“一切看似理所当然的存在,都是由某个人制作出来的喔!不管是这张桌子、这张椅子、这个杯子、我们穿的衣服、用来裱画的画框……都是某个人尽职敬业制造出来的。”

“……”

这也是——盲点吗?

无论科技再怎么发达、利用机器作业再怎么普遍,要是没有人制造螺丝,连齿轮也无法运转……当然,就像在美术馆担任保全人员这样,并不是每个在工作的人都想成为镁光灯焦点,但是不被人当做一回事也能甘之如饴的,想必也是希有人种。如果觉得用“自尊”形容太过矫饰夸张——那也该称之为对自身专业最起码的坚持。

“没错。所以才会大失所望哪。要是专门为那幅画精心制作的画框被换成别的画框,或许真的会气急攻心,一时失去理智地敲破那幅画。”

“这么说……和久井先生不是那幅画的作者……而是画框作者吗!?”

难道当时他想砸烂的不是画,而是画框?画作只是受了无妄之灾……回想起来,当时被砸得支离破碎的确不只画布,连画框也陪着粉身碎骨。

当我提及画作内容时,和久井老翁才会恢复理智。被我问“你跟地球到底有什么过节”才想起他跟地球……他跟那幅画,的确没有任何过节。

所以才会恢复理智。

说不定后来他出题考我,也只是为了掩饰自己无端破坏一幅画的心虚。

“从事和久井先生那一行的人称为‘裱框师’,制作能够将名画价值提升到极致的画框,就是他们的工作。”

“裱框师……”

“称为‘绘画设计师’或许比较符合时下流行,但这么叫又有些入侵画家的地盘,所以他们大多还是沿用‘裱框师’来自称,比较不嚣张。”

以小说为例,大概就是像装帧那样的工作吧。即使内容都相同,只是在外观或书本尺寸稍做改变,就能带给读者截然不同的印象。同样的道理,那个和久井老翁是用画框来赋予绘画新生命吗?

“至此只是我的推理。当然,现在还没有足以确定和久井先生就是裱框师的证据。不过,对于展示绘画作品的美术馆来说,裱框师是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所以就算认识馆长也不足为奇……甚至要把他被当成贵宾侍候、协助掩饰他的暴行。”

“……”

“看在因此成为牺牲品的亲切先生眼中,或许非常不可理喻,但这也不表示和久井先生受到了于理不合的礼遇。馆方也多少是为了赎罪……恐怕是因为他们没有经过和久井先生许可,就擅自换了那幅画的画框吧。”

即便如此,就把自己做的画框,还连同画作整个破坏掉也太冲动——今日子小姐说。乍听之下似乎在替两造缓颊,但仔细想似乎也没有要替美术馆或和久井老翁说话的意思。

果然是很苛刻的人。

不过,今日子小姐说的也有道理。一想到由于和久井老翁感情用事而破坏掉的画作和画框都有其作者,不管有什么必要性,不管再怎么生气,都没有同情的余地……

“我想稍后由亲切先生再去求证会比较合适,但是请你先听听我这个侦探兼局外人所进行的推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究竟是如何。”

“好……请说。”

“我认为画作价值两亿圆的时候,那幅画的画框应该还是和久井先生的作品。至于是什么时候被换掉的……我记得你说过美术馆进了一幅馆长费尽心思弄来的最新作品,还引起一阵骚动对吧?恐怕就是在那个时候吧。站在馆方的立场,当然希望把最新作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见人,所以呢,就把馆内最好的画框拿来用了。”

像是换一件大礼服那样呢——今日子小姐说。

用衣服来比喻的确很浅显易懂……只不过,那件衣服应该是专为那幅画量身打造的,不见得适合新的作品吧?

“再怎么说也是专家做的‘衣服’,某种程度上搭配任何画作应该都合适。说得直接点,只要别穿错尺码,毕竟人要衣装……当然,那幅被拿掉外框的画也一样,虽说换上了别的画框,可是画的内容并没有改变。”“……但如果像今日子小姐这种懂门道的人看了,就会看出差别。”

从两亿圆到两百万圆——暴跌到只剩下百分之一。

这么说来,今日子小姐当时一直是在陈述“作品”的价钱……不只是指“画作”本身,而是鉴定那幅“作品”值两亿圆和两百万。

原来是包含画框的价钱。

“……请容我再次强调,这只是我个人的估价喔。要是你照单全收,我会很困扰的。因为我可不晓得世人会怎样给它订价呢!”

今日子小姐特地强调。

“当然也应该尊重‘画作的价值不受画框左右’的意见。从馆方这边也该或许只是想暂时借用,或说做为短期间内的应急处理吧……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和久井先生的脾气。”

之所以从两亿圆暴跌为两百万,或许是因为那幅画和替换的画框非常不对盘吧。而原先的画框也不见得能和那幅最新作品“相得益彰”……

“馆方是认为……这样能混过去吗?”

“一定是认为混得过去吧!事实上也真的混过来了。只是馆方应该没料到和久井先生会来,否则应该会先跟负责那个展区的亲切先生说一声。”

会不会是有人去吿密了呢——今日子小姐说。

——吿密者。

虽说今日子小姐应该是在暗示美术馆里比较有良心的职员,但是直觉吿诉我,把馆方做的“坏事”吿诉和久井老翁的,可能是那个素描本少年。

这才是什么证据也没有的推理……但是长时间看那幅画到能看出画框不同的人,大概就只有今日子小姐和剥井小弟了。

假设他在临摹那幅画的时候,画框已经被偷天换日——假设,他也察觉到不对劲。

正确地说,记忆会随时间经过一并消失的今日子小姐就算注意到画框的价值,也无从察觉画框的不同。如此一来,在来过美术馆参观的人之中,就只剩剥井小弟会去打小报吿了。

不过,究竟是如何已不得而知,而且不管是谁去吿的密,都不会影响和久井老翁知道真相的事实——也因此他才会杀来美术馆大闹一场。

当和久井老翁看到理应用来衬托那幅画的画框——自己的作品竟然不在原位,便以致犯下众人皆始料未及的暴行。从这个推理虽无法推测出他是否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搞破坏才带手杖来,但是从他连跟画框相连一体的画本身都一起砸烂的结果往回推,或许真的只是一时冲动的破坏。

所以当他恢复理智时,才会老实地“束手就擒”……另一方面,馆方也应该知道整件事是自己起的头,所以也不敢表现得太过强势,只好私底下为事情画上休止符。

“……”

听完她的推理,我沉默不语。

身为曾在现场值勤的当事人,虽然不认为今日子小姐推理的每个细节都绝对命中红心、分毫不差,可是至少消除了我心里的疑问和猜疑。

消是消除了……

“所以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啊?”

突然被她这么一问,我一下子整个人都愣住了……今日子小姐的推理吿一段落,工作应该已经大功吿成,却一脸“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的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

那是仿佛要将我看穿的视线。

“什、什么怎么办?”

“我是在问你,当我已经抽丝剥茧地为你厘清遭到解雇的原因,而你知道原因以后,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似乎认为没能保护好那幅画的自己也有所缺失,所以打算坦然接受处分,但事实上呢?追根究柢,是美术馆偷换画框,才引来和久井先生的破坏行为,最后却要你接受处分,这般处置说来也是有些许不当。”

“……”

“如果你想对抗组织对你不公不义的处置,我也能够继续为你效劳。因为届时要对抗的并非保全公司,而是美术馆,所以不需在乎你刚才所提到的顾虑吧!我可以介绍战绩辉煌的律师给你,只要办妥简单的手续,我就能替你出面。为了厘清事实,接下来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去美术馆。”

“呃……”

看来当推理吿一段落,今日子小姐又从解谜的侦探变成行销业务了……我觉得她这点实在很厉害,自己开公司的人果然跟我这种吃人头路的人想的完全不一样。

虽然我已经没有头路可吃了……

我之所以委托今日子小姐调查这件事,是为了展开接下来的求职活动,而且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还能看见重回职场的一线曙光,可是……

“不了……我已经不打算回原来的公司了。”

“哦,这样呀……可以吿诉我原因吗?”

“原因……”

说我毫无留恋,绝对是骗人的。虽然我曾经完全死心,但是如今情况不同,或许应该奋战到底才对——被不当解雇的我若能勇于迎战,或许就能避免以后再发生同样的不幸。为了避免接替我的人跟我有同样的遭遇,也为了自己的权利,或许我应该采取积极的作为。被害人若忍气吞声,最后只会助长犯罪的风气。

“可是……我认为这次最大的受害者并不是我。”

“哦?那是谁呢?”

今日子小姐颇感兴趣地问。

“我认为是装在那个画框里的画。”我回答。“我确实没有保护好那幅画……就算情况有所不同,就算内幕公诸于世,也改变不了我没能保护好那幅画的事实。既然如此,我就应该坦然接受报应……只是这并不表示我接受组织对我的处分,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

遭到破坏的画框如果会想,大概也会这么想吧……面对不合理的对待,这样一肩挑下固然过于沉重,但我也无法认同遇事就规避承担的工作态度。虽说,结果什么也没变。

即使委托她解开谜团——依旧也没什么不同,而且我也不打算让什么变得不同。我会就这样无职无业却也迎向明天——但,这样就好了。

已经发生的事虽然不会有改变,但解释不同了。

价值和意义——都不同了。

我认为这样就好——真的很好。

“我想成为能守护某些事物的人。老实说,我曾经一度失去了信心,但多亏今日子小姐,让我能再次立定目标,让我能再把失去的自信找回来——对我来说,真的这样就够了

。”

“非常好。”

今日子小姐真诚无伪地说。

或许佯装潇洒有点过了头,听她这样回应真让我不好意思……我突然觉得好丢脸,只好硬生生地把话题拉回来。

“因此……我委托今日子小姐的工作,就到此为止吧……费用是要以现金当天付清吧?”

我把来咖啡厅之前先去便利商店提领的现金交给她。因为我觉得直接拿着钞票面交不太好看,还特地装进信封……但是今日子小姐却很干脆地把整叠钞票从信封里拿出来,以不输银行员的俐落手势确认张数。

“金额无误,谢谢你。我会确实保密,还请放心……只是,亲切先生,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咦?”

这个问题不是刚刚才问过吗……怎么又再问一次?才傍晚六点,她的记忆这么早就已经重置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你今天晚上有什么计划吗?没能争取到你后续的委托着实遗憾,但我也因此接下来都没事了。可以请你负起责任,请我吃晚饭吗?”

今天还长得很呢——今日子小姐这么说。

真巧,我也因为不打算再委托今日子小姐办事,接下来也都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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