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少年说不会再来了,但身为保全,也不能对他说的话囫囵吞枣,想当然耳,我还是向主管报吿了那天发生的事——包括剥井小弟写在我手上的电话号码。

没有纠正他就放他回家,或许会让我也跟着挨骂,但也不能因此就放弃自己的职守。尽管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上头的人非但没有把我叫去,也没通知我“下次那个小孩再来的时候要怎样处置”。

这么一来,简直像是我呈上去的报吿被吃案了,令我难以释怀。然而,剥井小弟确实如他宣言,后来再也没来到美术馆,所以我也免于再次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剥井陆。

虽然他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但我后来仍和他再会,只是地点并非这家美术馆——这里请容我先卖个关子。接下来终于要为各位介绍,成为我人生转捩点的三个人当中的最后一位。

实际上,手段最凶残,害我狠狠绊了一大跤的就是这个人,所以我或许不该卖关子,应该一开始就先介绍他才对,但凡事总有先来后到。

正因为先遇见了今日子小姐和剥井小弟,所以我和第三个人的相遇才会变成那样——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当然,之后的事情也是必然发生所以发生——无论我有没有扯上关系,都一定会发生吧。我不会自以为是地说那件事会发生都是因我而起,我人再好也没有好到或跑去负起所有的责任。

虽然我曾经把今日子小姐误认为需要照顾的老婆婆,但第三个人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老人——虽然他把白发染黑,但是仍拄着手杖来美术馆,所以一定不会错的。只不过,就算我想对他释出善意,他也散发出一股不让人靠近的气场。一言以蔽之,就是很顽固的感觉。

他也不例外地——在那幅画前停下脚步。

站在那幅今日子小姐驻足良久、剥井小弟振笔临摹的那幅画前——话虽如此,但当时剥井小弟已经不再来美术馆,今日子小姐也不再放慢脚步,总是从那幅价值“两亿圆”贬值到“两百万”的画作之前迅速走过。

我仍旧必须站在岗位,所以不管我愿不愿意,那幅画都会一直映入眼帘。只不过,在这个位置站岗的我看来,起初一幅原本“不晓得在画什么的抽象画”先是变成“两亿圆的名画”,在我明白那是一幅“地球的风景画”之后,不知何故价格又突然暴跌成百分之一的“两百万圆”——历经这些曲折之后,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面对那幅画了,感觉真是难以自处。

因此,当那位穿着和服的老人在画前停下脚步的时候,不可否认我其实有些期待,不晓得这次又杵发生什么讯?会不会再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呢?这绝不是工作时该有的心态,关于这点我理当深自反省,但即便如此,那时老天对我的惩罚未免也太重了。

令人跌破眼镜的灾难……不,要说灾难,那幅画,那幅《母亲》受到的灾难或许比我严重多了。

先是被天才儿童破哏不说,还被白发美女杀价杀到只剩下百分之一的那幅画,最后竟被神秘老人的手杖敲得支离破碎。

“啊……!”

当我反应过来时,老人已经用手杖给那幅画第二击。天可怜见,描绘在画布上的地球就像遭到电影中的陨石直击,四分五裂。

“住……住手!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先是愣在原地,回过神来也只在瞬间,到我冲上前去,前后还不到两秒钟——但就连那么短的时间,老人也善加运用,以那一大把年纪难以想像的灵活身手,完全不放过已经从墙上掉落在地面的画——

用手杖拼命往死里打。

老人挥杖的动作敏捷到让人怀疑他并非因为腰腿不好需要手杖,而是早有预谋,出门的时候才会带着手杖——不过,现在可不是佩服他的时候。

我从背后架住老人时,那幅画已经连同画框全成了无法修复的状态。即便如此,他似乎还不满意,以一点都不像是老人会有的蛮力抵抗我。虽然感觉稍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甩开,但毕竟对方是个老人,我能做的也只有从背后架住他……总不能使劲地把他压在地上。

“放开我,没礼貌的家伙!”

然而,老人仍然情绪亢奋——非但没有冷静下来,还用后脚跟一再偷偷踢我的小腿。老人穿的不是鞋子,而是木屐,所以锐角的部分撞击在小腿胫骨上的痛楚可不是开玩笑的。

画都从墙上掉下来了,警报当然也随之响起。引起这么大的骚动,支援想必很快就到,但是我实在没有自信能在救兵来到之前不使老人受伤。

“你……请您冷静一点,到底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

我只是随口问问,也没期待能跟老人沟通什么,没想到居然获得回应。

“你们居然连这么不要脸的事也做得出来!可恶啊!”

老人瞪着我——我不禁被他震慑住,差点乖乖听话放开他的手。

“总、总而言之请您先冷静下来。只要您停止施暴,我就放开……”

“少啰嗦,给我叫敷原出来!”

敷原?我还在想敷原是谁,就想起美术馆的馆长叫这个名字……这个人要叫馆长出来?要分是非曲直的话,应该也是馆长要叫这个举止疯狂的老人过去才对。不过,这个人居然直呼馆长名讳的傲慢态度,反而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老人的歇斯底里也实在太威势惊人乃至威严逼人,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听从他的要求跑去叫馆长。但如果他说什么我就照办的话,还要保全干嘛?尽管需要保护的对象已经遭到破坏,有没有保全都已无能保全,可是我也不能因此就放弃自己的职守。

“您有话可以跟我说……”

“开什么玩笑,跟你这种眼睛长在屁股上的外行人说有什么用!”

“眼睛长在……说我眼睛长在屁股上……”

如果他是在生气跟外聘的保全讲再多也没有用,这我能理解,但说我眼睛长在屁股上是什么意思?趁我感到疑问的空档,老人甩开我一只手,挣脱我的箝制,接着一手杖就挥过来。他那让人感觉不到年事已高的活动力实在令人咋舌,而同时我也很想问个水落石出,到底是什么样的冲动,让他疯狂至此。我抓住他一把挥下的手杖。

“您、您跟地球到底有什么过节啦!”

听我这么一喊,老人突然安分下来——不再使劲挣扎,脚也不再乱蹬。这比翻书还快的态度大翻转反倒让我差点跌倒。

“放手。”

老人这次冷静地说,但我怎么可能因为对方不再抵抗,就放开犯下如此暴行之人……可是他已经先我一步扔下手杖,看来是想表达弃械求和之意。

我几乎已将人架在半空中,当他放弃挣扎以后,却也因为这样的姿势,我才突然清楚感受到老人又瘦又轻的体格,在情急之下关闭的敬老模式才又重新启动。

犹豫了半晌,我终于放开他如枯枝般——不过从刚才的暴力看来,应该还是很勇健——的身体。当然,我没有放松警戒,以便一旦他又抓狂,随时可以采取应变的措举。

“哼。”

不过,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恢复自由的老人只是把凌乱的和服整理好——这样看他,就算不拿我这大个头去比,老人的体形也真的很瘦小。只是那锐利的眼神,实在让人难以忽视——该怎么说呢?他只是因为我的插手而放弃抵抗,但完全没有投降的意思。

“地球?你看得懂这幅画?”

“呃……”

他抛出的问题只让我更加不解……什么意思?啊,是因为我刚才一急结果脱口而出的那句“跟地球到底有什么过节”吗?

只是若问我懂不懂画,我只能说我不懂。那句话是我从剥井小弟口中现学现卖的。

如果吿诉我这幅画值两亿圆,这幅画在我眼中就有两亿圆的价值;如果吿诉我这幅画是地球,这幅画在我眼中就是地球;如果吿诉我这幅画只值两百万,那这幅画在我眼中就只值两百万——我的眼光就是这么短浅。

不过,现在虽然已经冷静下来,但考虑到老人刚烈的脾气,我想还是不要老实回答比较好。虽说这是跟诚实相去甚远的应对……

“略、略懂。这是从宇宙看地球的风景画……对吧?所以才以‘母亲’为题……”

“……”

我还真敢拿个孩子的说法现学现卖——但似乎奏效了。

“原来如此啊。”老人意味深长地颔首。“看样子,你的眼睛也不是完全长在屁股上嘛……既然如此,那就更要说你真是个笨蛋了。眼光明明还不差,怎么会笨成这样……”

“咦?欸?这、这是什么意思?”

“……好吧。”

老人完全不回答我的问题,毫不客气地将我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小鬼……自从我的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所以乍听之下,我还不晓得他是在说我。结果能从别在胸前的名牌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的,只有今日子小姐了……那这个名牌岂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我叫亲切守。”

“这样啊。那么,阿守,我出个题目考考考你——”

明明是一个束手就擒的狂徒——等会儿就要交给警察处置的犯人,老人却以威风堂堂的态度说道。我对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觉得很感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对他的“题目”很好奇。

我在期待什么呢?

我不知道……虽然还不知道,但老人已经指着碎落一地的画布说道。

“你来为这幅画估个价。”

“……咦?估价吗?”

“没错,大概就行了。把尾数拿掉,直接说个你想到的价格。”

老人像是在估量我值多少般凌厉地盯着我,命令我说出眼前的惨状值多少——我一片一片地检视散落在地上的画布碎片。

价格……被这么一问,我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今日子小姐——那个满头白发的女性。她起初鉴定这幅画值两亿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却仿佛忘了这件事,又改称这幅画只值两百万。

就像拿剥井小弟的说法现学现卖那样,我现在也应该拿今日子小姐的意见来挡吧……但就算我想这么做,今日子小姐也有不同两种的意见。

是值得她站上一个小时的两亿圆?还是只瞥了一眼就走过去的两百万呢……这时要说出哪个价钱当价格才是正确的?先不管正不正确,这个性格古怪的老人出的问题真的有正确答案吗?总觉得不管怎么回答,都会被他找碴说是错。该不会是他已略有所感,我口中的“这幅画是地球的风景画”并不是我自己的答案……所以才会出题考我?与其说考我,其实是要拆穿我的不懂装懂——若是如此,我就更不能傻傻地掉进他的陷阱里。

既不能原封不动地借用今日子小姐的答案,但想老实地陈述自己的意见,我也没有任何意见可陈述。

“怎么啦?答不出来吗?不知道就说不知道。”

答不出来是事实,不知道也是事实,但是要我老实回答不知道,毕竟与老人相比我还年轻气盛——我也是有口气要争的。

认真思考。

不是去鉴定——要去推理的。

若以今日子小姐的订价为依据,答案有两亿圆和两百万圆两个选项——考虑到合理性,这时应该选择后者。

这是时间顺序的问题,当然要选择后者。

并不是鉴价两亿圆那天的今日子小姐和鉴价两百万那天的今日子小姐哪个比较值得信任的问题,而是应该要以“哪个才是最新情报”来判断。

如果今日子小姐在那之后又改变意见则另当别论,但是后来她便不曾在这幅画前停下脚步。要是画作的价值涨回两亿圆的话,今日子小姐应该会跟以前一样,停在这幅画前长达一个小时之久。

察觉到某些我懵然未知的变化,判断画作价格暴跌的今日子小姐。以其身为侦探的敏锐观察力,假设这幅画后来又有什么变化,一定不可能逃得过她的法眼——只是,硬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今日子小姐并不是每天都来这家美术馆。事实上,最近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了,谁也不能保证这幅画在这段时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要是能知道今日子小姐是基于什么根据改变评价,就不用在这里进退维谷了,可是她并没有吿诉我,所以我也迟迟下不了决定。说来,她说她不会免费推理——

早知如此,是否当初就应该正式委托她,请她吿诉我呢?不,当时还不晓得事情会演变至此。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订出的价钱也不见得绝对正确,那只是她个人的意见,这个老人不见得会满意她的答案。

与其乱说话去刺激到他,让他又开始失控抓狂,

还不如沉默是金……或是老实说不知道,才是成熟的判断呢?虽然这会令人很不甘心、很不能接受,但事实上我的确不知道这幅已经变成碎片的画值多少钱,尽管几个月来这幅画始终在我视线的一隅,但我依旧没发现它有什么不同——

不……等等。

不同?

说到不同——比起过去这几个月来,此时此刻才是有了大大不同吧?眼下不就发生了和刚才的状态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极端巨变吗?在老人的杖击之下,连画框也被砸得粉碎的这幅画——就算直到昨天的价钱是两亿圆也好、两百万也罢……

当画变成满地碎片的此时此刻。

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馆方为了保护其稀有价值,也付出了许多管理维持成本——今日子小姐曾经这么说,所以我这么答道。

“……零圆。”

“……”

“变成这样,已经没有价值了……不仅如此,在现在这个时代,就算不要钱,也不见得有人会收下。”

当然,作者描绘这幅画的苦心、热情并不会因此就变得毫无价值——反之,正因为物体本身已遭到破坏,这些形而上的东西或许才更有价值——但是以作品而言,已经完全失去物质上的价值了。

所谓变化,既是为经年累月产生的变化,同时亦为瞬间之变化——我也不是想强调世事无常,但本来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永远保持相同的质量。就像人生的转捩点随时都会出现,东西的价值、社会的价值观也会不断变动——没有人能永生不死,也没有东西能永不毁坏。

当老人用手杖敲下去的那一瞬间,这幅画就已经没有价值了。这价值的丧失也证明了无论是两亿圆还是两百万——这幅画在那一瞬间之前,的确有着谁也不能撼动的明确价值。

于是乎,老人不怀好意地——非常邪恶地——笑了。

“哼。临场反应还挺快的嘛……就算你及格吧!”

老人把手伸向我。

似乎是要我把手杖还给他……我虽然有些犹豫,但仔细想想,认定这根手杖只是他带来破坏作品的根据实在很薄弱。万一他真的腰腿不好,我这从老人手中抢走手杖的行为显然说不过去。我把手杖还给他。老人一接过去,马上就拄在地上,将身体重心移至柺杖重新站稳,看来我的判断并没错。

言归正传。听老人的口吻,感觉我的回答绝对不是一百分的答案……不仅如此,看来还只是卖弄小聪明,勉强算构到及格的分数。

是啊,说是临场反应也的确是临场反应。

眼下是就算他勃然大怒地骂我“这是什么烂答案”也不奇怪的情况,但老人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大概只能算我运气好吧。事实上,我的临场反应似乎也让老人灵机一动。

“那我就先吿辞了。我只是弄坏一幅不值钱的画,当然不用赔偿吧!”

他装傻充愣地说道。接着便拄着手杖、顺着动线要离开……慢着,这种歪理怎么可能说得通!?我急忙绕到老人面前,张开双手挡住他的去路。

“怎样啦?说那幅画零圆的可是你喔!”

“我……我是这么说没错,但这样说不过去吧!总之,请您待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去请人过来。”

“你啊真是说不听的家伙。我一开始不就叫你找敷原来吗?只要吿诉他和久井来了,他就知道了。”

“和、和久井先生吗?”

“对啦。赶快去叫他。”

“好、好的……”

总算知道这个老人的名字了,而且从他的口气听起来,老人好像认识美术馆的馆长。

这么一来,他那始终傲慢的态度也就说得通了——这个老人该不会是美术界的泰斗吧?他的确是有那个架势……可是,美术界的泰斗会这样大闹美术馆吗?用常识来想,一般人是不会这么做的,但事到如今,我完全不认为这个人的行为能用常识去解释。

这时,其他展区的保全和美术馆人员终于察觉状况有异而纷纷赶到——在我向他们报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时,和久井老翁似乎被带到另一个房间,一转眼已不见他人影。

保全里没人认识他,但美术馆员工之中似乎有认识和久井老翁的人,看他们对老人的态度毕恭毕敬到显然已经超过敬老尊贤,我更确定他果然不是普通人物——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在我负责的展区发生的,身为负责人的我只得忙着收拾残局。

大概要到明天才能知道老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到底是基于什么动机才做出如此破坏行为吧……那天我虽有体认事态重大,但心态还是颇为乐观。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

自己会因为那天发生的事而丢了饭碗——所以我才会说这件事是我人生的转捩点。

或许该说是最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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