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林栗推断朱樱梅洗浴时戴过一条银项链。警方调查得知朱樱梅在临死前和一个叫严晓冬的人通过电话,这时却突然传来严晓冬在火灾事故中丧生的消息。

那么死者生前到底有没有戴过银项链吊坠呢?威尔斯先生认同林栗的分析意见,觉得这是一个侦查方向。

威尔斯先生走后,滨海市公安局立即派警员进行重新取证工作。自从浴室出事后,由于害怕,林晓婷在幸福小区2栋临时租了一个房间居住,连续一个月不敢住进1栋703房。此外,她还请人将703号房浴室里的墙壁和天花板重新粉刷了一遍,所有角落还喷洒了三遍消毒水。按她的意思,要将房间里的晦气全部清掉。这样,现场环境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要检验林栗的推测是否正确,唯一可行的办法就只能对死者的黑色皮肤取样分析。分析的结果,黑色皮肤组织的含银量比一般正常的皮肤组织高出60多倍。这一结果基本上印证了林栗当初的推测,死者的皮肤可能接触到了银首饰。

既然死者皮肤呈现黑色的原因找到了,接下来的问题便是设法找到银项链吊坠(假设现场真的有银项链吊坠)。只要找到银项链吊坠的下落,那么,林栗推测的一切会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但是,让人困惑的是,银项链吊坠会到哪儿去呢?假若朱樱梅死亡期间没有外人进来,银项链吊坠一定仍会在她身上,这样的话,唯一有机会从她身上摘走银项链吊坠的人当然是林晓婷。然而,林晓婷断然否认了这点,并且声称她从未看到死者生前戴过银项链。这样一来,要合理说明是意外死亡还是他杀,必须得找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

警方调查到事发当晚,林晓婷于凌晨2点40分离开酒店,酒店老板证实了这点,离开时林晓婷略有醉意。林晓婷在临走之前大约凌晨2点时和死者通过电话,也就是说,朱樱梅死亡时间至少发生在凌晨2点之后。

林栗找来了古树青首次到达现场时和林晓婷的对话记录,他主要想看能不能从对话内容中找出对案发现场取证有帮助作用的信息。

以下为对话内容:

古树青问:“你最后和朱樱梅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昨天晚上在华夏路极乐酒吧和朋友们一起吃夜宵喝酒,朱樱梅当时也在。今天凌晨1点左右,朱樱梅坚持要回去,说她不能继续再喝酒了,我便给了她钥匙,让她去我家睡,因为她住的地方离酒吧很远,我担心路上不安全。”

“她回到你的住处大约是什么时候?”

“从酒吧步行到我的住所大约要半个小时吧。我本想用车送她,她坚持一个人走回去。”

“朱樱梅以前有借宿过你家吗?”

“嗯……有过。”

“她经常在你那儿借宿吗?”

林晓婷略略迟疑了一下,才回道,“是的,有过几次。她家里条件不是很好,开支能省则省。”

“她家里条件不好吗?”

“她有个哥哥,12年前死了,她父亲做下井工时又不小心从运煤车上摔下来,造成腿脚残疾。她想打工挣钱养自己的父母。她有时还说,宁愿露宿街头也不愿回家。”

“为什么?”

“她的家处于荒无人烟的山上。她父母是守林员。”

“你是什么时候回到你的住所的呢?”

“凌晨3点,我喝多了,回家就睡了。”

“喝多了?”

“是的。”

“你自己一个人开车回去的吗?”

“我打电话叫许雅玲开车送我。我回去后睡到上午8点,起床后才发现朱樱梅死在浴室内。”

“你能描述当时的情景吗?”

“当时的情况是:浴室连接客厅的门是关闭的,浴室连接厕所的玻璃推拉门半开。我发现时,朱樱梅赤裸全身倒在浴缸边沿,当时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失去了好一会儿意识,之后我慌忙走到门口想叫邻居帮忙,这才知道隔壁房没有住人。于是,我回身壮起胆用手去拍打朱樱梅的脸,没见她有任何反应,一摸她身上,冰凉冰凉的,手都已经硬了,我便确认朱樱梅已经死了。于是,我拨打了110。”

“你当时有没有动过现场其他东西?”

“因为头脑昏沉,在洗脸盆里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一下脸。”

“你朋友的死亡现场周围有无异常的现象?”

“我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只是在警察赶至我住处时,发现我厨房内的燃气热水器仍开着火,但火已经很小了,经警察提醒,我才关掉了燃气热水器管道煤气的进气阀门!”

“你们认识多久了?”

“大概半年时间了吧。”

“半年?”

“是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母亲介绍来的。”

“你母亲?”

“大概她母亲认识我母亲吧,想通过我为她介绍一份工作,就是这样的。她第一次见到我时说,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想在我这儿住一段时间,我答应了。”

“出事前,她找到工作了吗?”

“她在一家叫步步高的超市当收银员。”

“找到工作后还是和你住吗?”

“没有。她和别人合租了房子,只是偶尔来我这儿住一晚。”

“那么,这条铂金项链是她参加工作以后买的吧?”

“是吧。”

“是买的吗?”古树青的口气加重了。

“不不,她说是别人送的。”林晓婷脸上出现一丝慌乱。

“你知道是谁送的吗?”

“这是人家的隐私,我怎么好意思过问呢?”林晓婷重新恢复了镇静。

“关于这件事,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就是……就是……我发现她的手机里有一条信息,不知道与她的死有没有关系。”

“手机吗?拿来我瞧瞧。”

笔录中记录,手机里存有一条发出的短信,收信的手机号码是139××××××××,时间显示为11月13日,内容为:

当我把最后这条信息发送完毕,对你的感情也随之而尽。心伤了一次又一次,情经不起这样的透支。谢谢你在那段最灰暗的岁月陪我一路走过。也许念念不忘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要不何必放下少女的矜持一次又一次发送我的思念?可是,在今天,你的冷落浇熄了我的热情,你的犹豫动摇了我的坚定。娇艳的花朵经不起风雨,美丽的冰雕见不了阳光。此刻,当我回忆和你一起的情景,心里沉静如水,再也激不起一点涟漪。

“139××××××××这个号码是谁的?”

“一个叫严晓冬的人。除此,那晚2点过5分时,朱樱梅还和这个号码通过一次电话。”

古树青打开朱樱梅手机的通信记录,果然里面有与139××××××××手机号码的通话信息。古树青立即用手机拨打了这个号码,发现该号码无人接听。

“严晓冬是谁?”

“我只知道他是墉湖镇的。”

“朱樱梅生前向你提到过这个人吗?”

“是的,她说,有一次她父亲下井拖煤,在上一个陡坡时,运煤车不知怎么翻倒了,压在朱樱梅父亲身上,是严晓冬及时救了她父亲。因为这件事,她父亲把严晓冬介绍给她认识了。不过,严晓冬好像对朱樱梅没有好感。”

“你怎么知道?”

“听她说的,她说她来城里找工作主要是逃避她对严晓冬产生的感情。”

“为什么?”

“因为她父亲把严晓冬看做自己的儿子,经常带他回家。由于严晓冬对她无动于衷,她受不了这种刺激,于是才离开家到城里来。但是她说,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总是装着严晓冬。”

“因此,你猜测这件案子是因为朱樱梅想不开,开煤气自杀?”

“嗯。”

“短信内容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她有自杀倾向,但不能作为办案的依据,警方看重的是证据。当然,就20来岁的年龄来说,不排除出于一时的情感冲动,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古树青将手机递给林晓婷,“你确定朱樱梅是因感情问题而自杀吗?”

“嗯。”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要自杀的话,死者为什么要将自杀的地点选择在自己的朋友家里呢?”

“我是看了手机短信内容之后才产生这种猜测的。”

“如果朱樱梅确系自杀,你作为她的朋友,应该可以觉察出朱樱梅生前表现出哪些异常的行为,哪怕是一些蛛丝马迹。”

“我们虽然是朋友,但结识的时间很短,彼此不是很了解,而且平时来往也不多。不过,从我的接触来看,我没看出朱樱梅的表现有什么异常,也从来没有听她说过厌世之类的话。但是,就算朱樱梅平时表现出有自杀倾向,我说出来,别人会相信吗?就比如我说,朱樱梅是开煤气自杀的,你说别人会相信我的话吗?如果由我说出来,只怕跳进黄河也难洗清了。”

“你们调查过严晓冬和朱樱梅最后一次通话的内容吗?”林栗看完笔录后问道。

“我们到现在还没找着严晓冬本人。”古树青回答道。

“什么?”

“严晓冬住在墉湖镇的峡谷庄,平时在一家私人煤矿上班。但几乎在朱樱梅死后的同时,他跟煤矿老板结算了工资,不在那上班了。有人说看到他进了柚木市,从此好像从墉湖镇消失了一样,没有人再看到他了。”

柚木市是滨海市辖下的一个县级市,从滨海走高速,坐大巴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而墉湖镇是柚木市下属的一个乡镇,位于偏僻的山区。

“严晓冬会与朱樱梅的死有关吗?”

“之前因法医说朱樱梅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属意外死亡,就没往他杀方面考虑,这样,关于严晓冬与朱樱梅之间的事,也就不在我们的重点侦查范围之内。现在看来,严晓冬是一个不可忽略的人物,查清那晚他和朱樱梅通话时说了什么,以及他人到底在哪里显得十分重要。”

古树青接着问道:“你认识许雅玲吗?”

林栗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难道说,她是你们的怀疑对象吗?”

古树青笑道:“目前没看出她有这方面的嫌疑。她是一个记者,与朱樱梅以前根本不认识。”

“不认识不能成为她没有作案的理由。”

“林晓婷说,许雅玲送她进卧房时,她一头倒在床上,虽然头脑有点迷糊,但许雅玲在房间走动及出去时关门的声音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她可以肯定,许雅玲没有进过其他房间,包括浴室。临出门时,她清晰地听到许雅玲用力关上门的声音。”古树青拍拍林栗的肩膀说道,“所以,老同学,虽然你的模拟实验验证了黑色皮肤组织的银含量比正常皮肤组织多出几十倍,但死者身上真的存在你所说的银项链吊坠吗?”

“我觉得我的实验推理没有错。错的是你们警方没有及时在现场取到足够的证据。”

“也许吧,因为当时的情景让大家怀疑死者仅仅只是死于煤气中毒,当然也就有可能忽略其他细微的异常现象。既然你的分析否认了这是一起单纯的煤气中毒事件,我们会继续调查。”接着,古树青神秘地一笑,“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有美女想认识你。”

林栗咧咧嘴没有吭声。古树青不止一次拿这个话题调侃他了,只因为高中全班30个男同学就他一人还没有和哪个女人牵过手。原因很简单,林栗个头不高(才167厘米),长相一般。

“我说的是真的,她还主动提出约你明天晚上7点在香格拉酒店见面。”

林栗耸了耸肩,对古树青的话不以为意。

第二天,林栗还在床上,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他吵醒了。醒来的林栗感到特别冷,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手打开室内的日光灯后,拿起床边的电话机话筒。

“谁啊?”

“是我,沈乐琪。”

“沈老师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林栗立即换上一种温和亲近的声调。

“墉湖镇前天晚上发生一起包含人员伤亡的火灾事件,我们明星司法鉴定中心接到被害人家属的委托,要求派法医到现场勘察火灾真相。请你立刻动身前去墉湖镇。”

“是。”

林栗放下话筒,看向墙面上的石英钟,不禁怔住:6点半?他心想:糟了,通往墉湖镇的班车每天只有两班,最早的班车于早晨6点50分出发,第二趟班车要等到下午2点30分。

林栗一把抓起散乱在床边的衣裤迅速穿好,顾不得洗脸漱口,一只手从橱柜里取出一个冰冷的面包塞进嘴里,另一只手抓起法医外出专用的工具背包箱便出门了。

时值冬季,北风凛冽,天气又湿又冷。林

栗本想打车赶去汽车西站,但大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非常少他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下雨,街面上的低洼处有了积水,这使得他比以往正常的走路速度又慢了很多。细碎冰凉的雨滴扑在林栗脸上,经北风一吹,瞬间吸走了他体表上的大部分热量,打了一个寒战后,他索性将衣领竖了起来。

匆忙中竟忘了带一把雨伞出来。林栗拍拍脑袋苦笑。

当林栗最终来到汽车西站时,他发现通往墉湖镇的班车刚刚驶上公路,正徐徐开往城外。

“等等,等等。”林栗扯开嗓门在后面使劲地喊道。

汽车的马达声以及车内乘客们的说话声淹没了他的叫喊。

要不是倒霉的天气,他一定能赶上班车。林栗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转身往城区方向走。现在只能花高价叫出租车进墉湖镇了。他想。

一辆红色的小车从身旁飞速擦身而过,高速运动的车子带起一阵气流,形成一股强大的冷气向他袭来。林栗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突然,红色的小车在他前面不远处停住。接着,从驾驶室探出一个女子的脑袋,长长的刘海垂柳般地从车窗飘了出来,发际的末梢略略向上卷曲。

“嘿。”女子向他打了一个招呼。

林栗迟疑着走过去。

“喂,你是法医吗?”待林栗到了面前,女子向他问道。

林栗一愣,“你怎么知道?”

“听古树青先生说,墉湖镇发生了一起火灾事故,并且牵涉到一宗命案,今天会有法医去现场,我猜想就是你了。”

“我脸上写着法医两个字吗?”林栗的脸上浮出一丝自嘲。

“进墉湖镇的人一般为村民,而且大多随身带着大包小包或是纸箱,身上的衣服和头发都不太干净,走路时神色匆匆,四处观望。而你从容的气质和整洁的外表很能说明问题,一看就知道你是在城市生活时间不算短的人。而且,你手里提着的工具箱也说明了你的身份不同一般。”女子接着问道,“请问,你是叫林栗吗?”

“是。”林栗惊讶得快合不拢嘴了。她不但知道他是一个法医,而且还知道他叫林栗。

“上车吧。”女子改用一种柔和的口气说道。

“上车?”林栗以为听错了,一时愣在那儿没有动。

“对啊,你不是要到墉湖镇去吗?”

“你要载我去?”

女子没有回答,而是走下车,打开车座后门,“请吧。”

上了车后,看着驾驶座旁边摆放着的采访包以及摄影器材,林栗试探着问道:“你是新闻记者?”

“no。”

“你是?”

“一个杂志的专栏写手。”

“我要怎样称呼你才好呢?”

“叫我许雅玲。”女子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原来你是林晓婷的朋友。”林栗想起朱樱梅那件不可思议的案子。

“是。”

“你去墉湖镇采访吗?”

“嗯。”

林栗坐在后座靠右边的车门旁,这样的角度恰好能将许雅玲的侧面纳入视线之内。

整体看来,许雅玲十分美丽性感,只是她的目光不是很清澈,隐约之间透出几分阴郁之气,让人略感到冷意和不太友好。不过,漂亮的女孩样子大多有点冷漠,这是他接触过许多女孩后得出的结论。

出了城郊,进入崎岖不平的山区公路,车子颠簸着,将许雅玲的刘海震得在额前飘来荡去,这番情景使他想起电影女明星范冰冰的娇媚神态。

咚的一声,林栗的头猛地撞向前面的座椅背,他睁眼看去,不知许雅玲何故紧急刹车。

“车子出毛病了吗?”林栗关心地问道。

“没有。”许雅玲注视着前方,用眼角余光瞟了反光镜中的林栗一眼,嘴边浮出一丝淡淡的坏笑。

林栗的脸刷地红了。

这时,驾驶台上一部廉价的诺基亚旧手机发出了来短信的声响。

许雅玲伸出手将诺基亚手机拿起来,“这部手机的主人,或许你已经知道,她叫朱樱梅。”

“是上个月发生煤气中毒死亡的那个年轻女子吗?”

许雅玲点了点头。

“手机怎么到了你手里呢?”

“我最近打算写一篇有关人为什么要自杀的分析文章。因此,我向林晓婷要来了朱樱梅的手机,因为里面的短信内容含有这方面的信息。”

“这样呀。”

“林晓婷被朱樱梅的父母闹得哭了好几次,精神快崩溃了。我想,要是你能为她洗脱这次冤屈,说不定她会感激涕零呢。”

“为什么?”林栗不以为然,因为从古树青和林晓婷对话的记录分析,他并没有从林晓婷身上感受到她蒙受了不白之冤的感觉,相反,林晓婷像是在极力掩盖着什么。

“朱樱梅父母一口咬定朱樱梅皮肤上的黑色印迹是凶手所为,偏偏警方又不能说明原因。林晓婷陷进这件案子快疯掉了,到处躲着朱樱梅的父母。”

这事确实有点麻烦。林栗想道,明明用实验证明了黑色印迹是银项链吊坠的印迹,可偏偏找不到它的下落。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希望警方能够找到严晓冬了。

“你听说墉湖镇的火灾烧死一个人了吗?”

“是的。”

“我大前天上午在柚木市还遇到过他,没想到,才隔一天他就被烧死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你认识被烧的死者吗?”

“认识,他叫严晓冬。”

“什么?”林栗惊讶得几乎要从车上站起来了。

“你怎么啦?”

“没什么。”林栗像是身上扛着几百千克的重物,吃力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而意外。一位神秘的网友X从网上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QQ个人资料全部改写;紧接着朱樱梅一氧化碳中毒而死,其尸体却出现X的黑色印迹。这一切看起来好像有联系又好像没有联系。本指望从严晓冬身上找到突破口,然而严晓冬却被烧死了。

林栗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他现在唯一期望的是,能找出那条银质项链来证明他的推测完全正确。因为只有这样,他的分析结果才会得到同行们及警方的认可。

许雅玲放了一首歌,这是一首林栗从来没听过的歌。那音乐,像在倾述一个凄凉的故事,让人听起来悲伤又心碎。

“你或许奇怪我为什么去墉湖镇吧?”行驶了一段路后,许雅玲又开口了。

“为了采访这次火灾事件吗?”

“我对事故现场没有兴趣。”

“哦?”

“我感兴趣的是事件背后的故事。有些事件的发生看起来是突然的或者不可思议的,但这些事件发生之前,往往有着合理的量变过程。”许雅玲说道。

“你想调查火灾事件背后的隐性因素?”

“不,我这次采访的任务主要是与墉湖镇12年前发生的爆炸事件有关。尽管这个事件过去很久了,但事件带给当事者的心痛和思考,到了今天仍然存在。”

所谓12年前发生的爆炸事件,是指在乌山岭峡谷煤矿发生的事。林栗对此事略有耳闻,但具体发生过程并不是很清楚。

从柚木到墉湖镇的路上,必须要穿过一座叫做纵树坡的高山。上了山后,有一个长长的下坡。下坡时,在一个路面很陡的地方,两旁耸立着两棵高大的茶树,其中左边的茶树已被折断,只剩下半截树干。

许雅玲在残树的树墩边来了个急刹车。车轮在地画出一条长长的胎痕,同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声。

林栗正诧异时,许雅玲打开车门跳下去,蹲下身子,凝视着茶树的断颊。

冷风吹起她的衣角,飞旋的落叶飘过她的脸颊。

林栗打开车门,轻轻走到她的身边,“你怎么啦?”

“嗯,这是2年前沈梅出事的地点。”许雅玲站起来,神情冷漠而悲伤。

林栗惊讶地看了看许雅玲,没想到她不但知道沈梅遇难,而且知道沈梅遇难的准确地点。

“你想了解整个详细过程吗?”许雅玲点燃一根香烟,眺望着远处的山峦说道。

林栗点了点头。

“2年前7月里一个闷热的中午,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汽油和尘土味。公路上车辆虽然少了一些,但轰隆隆的噪声并未减少多少。这天墉湖镇派出所民警王福井从早上6点就在墉湖镇通往柚木市的方向开始值班了,因为那段时间乌山北岭有一个煤矿发生塌井事故,柚木公安局下了高度警戒的任务,所有进出墉湖镇的可疑人员和车辆都要接受盘查。从早上忙到中午,他已累得连动也不想动了。他把摩托车径直驶到公路旁边,停在一棵杨树的树荫下,走进路边的一家茶馆里。一辆出租车呼地从面前冲过,他懒得答理,只想找点水来解渴。

“可没一会儿,一阵尖厉的叫声在嘈杂的街道上猝然而起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一阵重物撞击和玻璃破碎的声音打断。王福井迅速跑出茶馆,看到令人心惊的一幕:距他约70米远的地方,那辆出租车拐了一个几乎90度的弯,横过公路,冲至一幢建筑物的玻璃窗边。车子随后倒车时撞倒一个妇女,而路旁被车头撞倒的雨篷,又砸在窗玻璃上,打碎的玻璃撒了一地。一辆迎面而来的公共汽车在出租车前面。王福井挥手制止无效后,径直向出租车跑去。出租车像喝了酒的醉汉歪歪斜斜地又上了路,以疯一般的车速往进城的方向狂奔。

“出租车大约开到纵树坡时,发现对面的山脚下迎面开来几辆警车,便又掉转车头往回疾驰。当警车追上出租车时,出租车已撞上茶树,翻倒在山坡下了。警察费了很大劲才打开被挤瘪的驾驶室的门。他们看见沈梅趴在方向盘上,折断的操纵杆刺进她的胸膛;沈梅旁边歪着一个男子,已经昏迷过去了,奇怪的是,男子的手也握着方向盘。当时的情景不由得让人推测出这样的一个事实:出事前两人——沈梅和男子——正在争夺方向盘。”许雅玲吸了一口烟,然后向着空中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

“那个男子为什么会在车上?”

许雅玲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沈梅旁边的男子名叫徐晓宝,沈梅和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没有证据,也没有目击证人,说明徐晓宝实施了犯罪行为。所以,这事法官无法定他的罪。

“救护车闻讯赶到出事地点,受伤的徐晓宝立即被送往医院。

“墉湖镇的所有目击者都证实,没有任何东西妨碍小车直行,没有任何可见的原因使得它必须绕过茶馆。有人说,他看见风挡玻璃后的驾驶室内人影晃动,两人好像在争夺方向盘;但另有人说,只是隐约感觉到小车驾驶室里的两个人靠得特别近,并没看到有争夺现象。一个过路人主动向民警反映,他听到女司机拼命地叫喊:‘滚开,坏蛋!’”

“后来呢?”

“医院的报告是:女司机死了。送到医院的徐晓宝不久成了植物人。但有人说,徐晓宝被送往医院之前,头脑还比较清醒,只是到医院之后,因为大脑里积血过多,抢救没有及时而不幸失去意识。有传言说,沈梅到民间采访12年前的爆炸事件,可能发现了事件背后有着鲜为人知的秘密;又有传言说她可能拿到当地某些掌权者插手煤矿利益的不利证据。总之,沈梅发生车祸后,这一切成了谜。”

“也就是说,沈梅发生车祸并不是因为调查塌井的事?”

“所谓塌井的事件,是因为下雨天发生山洪爆发,一家煤矿的采煤巷道涌进洪水,结果淹死一个矿工。沈梅不过借采访塌井这件事,顺便调查12年前的爆炸案而已。那一次事故,死了5个人,却没有任何相关的官方消息报道。”

“既然属于非刑事的塌井事件,警方当时为何如临大敌?”

“与地方政策有关吧。煤矿出现死人事件时,当地政府部门如果不及时安抚民众情绪,防止矛盾激发,很可能就会演变成恶劣事件。这样的话,上面会追究墉湖镇镇长和派出所所长的责任。”

林栗无语了,他生活在滨海这么久,居然对这样的事情毫不知情。至于沈梅遇难的详细经过,林栗也是从许雅玲嘴里第一次得知。他记得媒体关于这件事的所有报道,都只是提到“车祸”两字,却对发生车祸的过程讳莫如深。

“你可能没想到的是,沈梅的死很可能与这次火灾被烧死的死者严晓冬有关。”

“什么?”林栗又是大吃一惊。

“沈梅最初进入墉湖镇时并没有遭遇什么危险或阻碍,这种情况发生急剧变化是在她到峡谷庄采访了严晓冬后。”

“这样啊。”

许雅玲从驾驶台上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向林栗,“抽烟吗?”

“不!谢谢。”林栗笨拙地摇了摇手。

许雅玲将烟头叼在嘴上,摸出打火机,点上火,轻轻吐出一口烟,将音乐关上,“我喜欢这种音乐。每当我去基层采访之前,我都要反复聆听这首曲子,它能让我产生震撼,使我在采访的时候能更加仔细地倾听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灵魂的呻吟。”

她说话时,冰冷的目光中夹杂着一丝狡黠的智慧,而她的脸部则呈现一种迷离而复杂的色彩。

10分钟后,两人到达墉湖镇。

墉湖镇是个很小的镇,位于柚木市北面山区的一个偏僻之处。穿镇而过的乌山河如一条白练静静地躺在建筑物的中间,弯弯曲曲。一个个用水泥砌成的鱼塘点缀其中。站在乌山上看,墉湖镇犹如浮在巨大的湖水上。墉湖镇因此得名。

火灾发生的地点为墉湖镇东头一所普通的民房,建在接近乌山脚下的一块狭窄的平地上,与街上密集的街区相隔大约1000米。这所民房后墙靠着山壁,前面为一条环形水沟,一座石拱小桥跨过水沟,将民房与对面的公路相连。公路旁停着一辆越野警车。周围一堆唧唧喳喳议论的人群,被墉湖派出所的民警驱赶到了下面的平地。三个从公安局来的警察正在门口向一位年轻女子询问有关火灾的情况。

年轻女子双手紧紧抓着旁边的门框,面容悲戚。年轻女子看上去最多不过23岁的样子,面容白净,十分清秀,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羽绒服,低垂着头,凄迷哀怨之中有几分人见人怜。泪水挂在她的眼角,水晶般的闪亮。脑际的发梢稍显凌乱,却丝毫不减她的美丽。

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年轻女子名叫严晓春,在这次火灾中丧生的严晓冬是她弟弟。询问情况的是滨海市公安局派来的法医和柚木市公安局派来的刑警。公安法医于昨天晚上到达柚木,住了一宿后今天早上天一亮和两位柚木刑警驾车来到墉湖镇。公安法医询问得非常详尽细致,专注得连林栗走到他身旁也没引起他的注意。当林栗开口向他作自我介绍时,瘦高个的公安法医只是从嘴里挤出一个“嗯”字,那神情表示已知道林栗的身份了。

“我来协助你们破案。”见对方不理不睬的样子,林栗加了一句解释。

“协助我们?”公安法医用狐疑的目光望了他一眼,接着用一种轻视的口气说道,“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协助。”

看来,公安方面根本没有向明星司法鉴定中心请求过法医援助,林栗立刻意识到自己成了多余的人。正当他考虑是否有必要离开墉湖镇时,他注意到了身边站着的严晓春。他猛地记起沈老师说要他来,是因为明星司法鉴定中心接了被害者家属的申请委托。

于是,他望向严晓春。严晓春沉浸在丧弟的悲痛之中,一时没留意到身边不安地站着的林栗。

林栗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市公安法医说了声“我们进去吧”,这才醒悟般地收起目光,悻悻地打算顺着来路回去。

“等一等,林法医。”后面传来严晓春嘶哑的声音。

林栗停下脚步。

“是我叫你来的。”严晓春走上来说道。

“你?”林栗明知故问。因为他的思想产生了混乱,既然叫他来,为什么又来了一个市公安法医。

“是的。”严晓春说道,“我要求你们司法鉴定中心派人来的。”

“为什么?”

“我弟弟出事的前3个月买了保险。”

“公安法医是保险公司请来的?”林栗恍然大悟。

严晓春点了点头,“我得知弟弟出事前买了保险,在来墉湖镇之前向保险公司打电话询问能否先给部分赔偿,因为我实在没有任何经济能力来处理弟弟的后事。没想到保险公司立即拒绝我的要求,并声称他们要到现场调查火灾真相,所以……”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栗说道,“既然你委托我们司法鉴定中心来勘察现场,我就有责任帮助你。”

严晓春告诉他,她弟弟曾先后三次在保险公司为自己购买了赔偿总金额为91万元的人身意外事故保险和人寿保险,受益人均为她。火灾发生后,由于她的询问,立即引起保险公司工作人员的注意,他们担心这是一次骗保行为,便向公安机关举报,要求市公安局技术部门派人前往现场查探真相。

时间不容多想,林栗马上投入现场勘察。

死者的房子为水泥混凝土结构,地面除最里面的厨房和卫生间铺的是瓷砖,其余两间均铺的是实木地板。

由于起火发生在半夜时分,正值人们熟睡之际,加之起火地点与墉湖镇相隔一段距离,中间又隔了一个小丘,所以,什么时候起的火,没有人知道。第二天天亮,等到大家发现时,整栋房子几乎被烧成一片废墟。根据被烧的现状及与墉湖镇居民的谈话,市公安法医推断燃烧时间至少持续了6个小时之久。

进入房间后,尽管林栗见过不止一次这样的场面,但依然震撼不已。地板和横梁被烧塌,主楼和屋顶有部分垮掉。坍塌的床板上躺着一具被烧焦的尸体,尸体已经变形,像一个烧成焦炭的解剖学模型,骨骸外表被高温烧焦时的黑色物质所覆盖,整个骨架被天花板上掉下的东西撞散,与灰烬、碎渣混在一块,外表已完全无法辨认。

能供辨认的特征被彻底毁坏了。林栗想道。

铁床架下有一些不寻常的东西——煤球,虽然已被烧成了煤灰,但从形状上仍然可以辨认。触目惊心的场面证明了火焰的强度,也证明了当时的强风在往南吹。塌落的屋顶落在床板上,移开上面的东西,才可以看到全部松散的尸骨。

在躯体被大火包围的过程中,如果人体某个部位受伤,伤口会在火灾中早早裂开,使受伤部位的骨骼暴露在高温环境下,并在骨头中留下永久性的炭黑标记。被火烧死的人的另一个重要变化在头部。颅骨是一个封闭的容器,随着外部燃烧产生的温度不断升高,颅骨内的液体会达到沸点而汽化,压力随之增大。如果头骨受伤导致头骨产生小孔而释放里面的压力,死者的颅骨则可以保持完整,否则,头盖骨会爆裂成无数硬币大小的碎片。遗憾的是,被害者的身体被严重烧毁,成了一具焦炭骨骼,加上屋顶上垮塌下来的东西和其混在一块,要从尸体上寻找是否有严重烧开的伤处来证明火灾之前是否有他杀的可能性,这点很难办到。

寻找起火点位置的最佳物理依据是火焰燃烧后形成的v形痕迹图案,v形的顶点为起火点,因为火焰在燃烧时通常从起火点向外扩张。根据这样的原理,大家很快找到起火点是位于最东边厨房内的一个墙角,火灾从这儿开始,然后引燃另外两间房屋。

靠近起火点的墙角处堆集着燃烧后的残物,散落着金属及瓷类的厨具、铁制物品架子等,大部分都已经被从燃烧的天花板掉下的重物砸碎或压变形了,混杂在灰烬之中。市公安法医对起火点位置拍了照,然后指挥两个警察在着火点附近翻找着有用的东西。两位警察蹲下身子,费力地在那堆杂物中拨弄了大约10分钟的时间,找出一个铁皮制作的圆桶,容量大约能装5升的液体,桶壁一片漆黑。

毋庸置疑,这是一只装汽油的桶。大火从桶内的汽油开始烧起。

火场外围没有搜索到可疑的痕迹和物证。起火房间的电线比较完整,房间外的门窗没有受到损坏,说明火是从里边开始燃起的。

电线线路完整,电炉、电饭煲以及插座都处于断开状态,可以认定线路短路的可能性不高。厨房中烧火的煤炉上面盖着铁盖,说明此处不可能引起室内火灾。

有没有可能有人从外面扔进火种呢?但这种情况亦可以排除,因为靠近起火点的玻璃窗户关得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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