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司终于跨步迈出,踩上台阶。

门旁阳台上的落地窗是开着的。三枝大概是用枪柄击破玻璃吧,锁头旁边开了一个破碎的洞。

屋内名副其实一片黑暗,笼罩在宁静中。祐司谨慎地拿起手电筒,照亮室内。

这应该是客厅吧,可以看到罩着碎花椅套的沙发和椭圆形桌子,比想象的还整齐。后面似乎是厨房,水槽边缘反射着手电筒的黄色光芒。

跨过门槛,祐司踏入室内。

微微有种异味。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气味吧,他想。是鲜血腐败后的臭味吗?

案发后,自己和明惠想必无法整理或卖掉这里吧,一切似乎仍然保持原状。地毯上一定还留着血迹,墙壁、天花板和家具上也都有被狙杀的家人留下的痕迹……

在黑暗的室内,记忆如洪水涛涛涌来。在这里看到的、经历的,墙边的尸体、破碎的花瓶、散落一地的玫瑰花和四处喷溅的鲜血,还有……还有……

(堆在沙发上,吸饱鲜血的椅垫上——图腾。)

身旁发出声响,祐司像发条人偶般僵硬地转头,是三枝。

“抱歉,是我,你没事吧?”

祐司一下子无法出声,只能点点头。

“孝在哪里?”

三枝仰望楼上。

“在二楼,睡得正熟呢。”

祐司回看三枝。彼此手中的手电筒灯光照亮墙壁,借着那淡淡的反射,可以看见彼此的脸。

这张脸看起来真恐怖,他想。理应看惯的三枝,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陌生,变成在声色场所碰到时一定会回避视线的那种危险表情。

“走吧,”他低声说,“还是趁早了事Ⅱ巴。”

三枝说完转身大步跨出。厨房和客厅之间有扇门,现在是全开,前方是楼梯。

三枝虽然跛着右脚,步伐看起来却比祐司还稳健。

楼梯踩起来没有嘎吱作响,这栋别墅还很新,祐司想。这里的屋主在崭新的屋内惨遭杀害——甚至来不及定居。说不定还残留着油漆味。也还没完全干燥,可是屋主们却已遇害,只剩下这栋空荡荡、像僵尸一样的房子……

三枝在距离楼梯最远的门前驻足。那扇门只开了几厘米。三枝默默无言,以下巴略微一指,催促祐司。

打开房门,轻轻举起手电筒一照,可以看到床脚。再举高一点,是蓬松的白色棉被。然后,看到了手。

祐司深深吸气。

他晃动手电筒。看到了肩膀、下巴,然后是脸。是个年轻男人,没错。可是,看起来不像孝。是因为太暗了吗?

不,不对。这个男人的脸——伤痕累累。

祐司一转头,三枝用平板的声调说:“看样子,好像已经做过整形手术了。”

床上的男人似乎在呢喃着什么,翻身说着梦话。

祐司垂下手电筒。这时,三枝从他手中抢过手电筒。取而代之递给

他的,是那把手枪。

“仔细想想,还真讽刺。”他耳语说道,“这还是猛藏准备的手枪呢。”

祐司接过手枪,就跟在新开桥皇宫的房间初次拿起这玩意儿时一样,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

“缩紧下巴。”三枝说。

“我做不到。”

“没什么做不到的。”

祐司摇头。

“不行,这是杀人。”

“你的父母都被杀了。”

“叫警察……”

“那是浪费时间。”

三枝的声音毫无起伏,几乎不带一丝感情。

“交给警察又能怎样?猛藏不是说过了吗?那只等于是亲手为孝献上逃生之路。”

祐司勉强挤出声音:“这是杀人。”

“不是,是复仇。”

握枪的右手怎么都抬不起来。他无法对一个睡觉的人开枪。

“你自己不动手,谁都不会采取行动。”

三枝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遇害的人,一定死不瞑目。”

这句话令祐司抬起脸。

三枝缓缓点头看着他。

“我帮你照明,你就瞄准胸口。”三枝低声耳语,“打左胸,心脏那边。这样就算歪了一点,也会死于流血过多。打脑袋就很难了,因为骨头出乎意外的坚固。”

再一次,为了作最后抵抗,祐司摇摇头。

“我打不中。”

“会打中的。举起手腕,缩紧下巴。”

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丧失自我意志,仿佛变成了机器。

“用双手稳住枪,因为会有后坐力。”

他照着三枝的话去做。

“两脚张开与肩同宽,手腕向前伸直。”

他照着做了。

床上的男人发出叹气般的声音。这是安详睡眠的表征,活着的表征。

“扳机要用右手食指扣,指头放上去。”

他照着做,汗水使他几乎握不稳枪。

“慢慢勾指头,憋到最后一瞬间再扣扳机。如果一下子就开枪,很容易射歪。”

祐司闭上眼点点头。

“我来发号施令。”

三枝说着,关上手电筒,稍微抿紧嘴。过了一会儿,用判若两人的僵硬声音喊道:“孝。”

床上的男人没动静。

“孝,起床了。”

手臂动了,拉紧棉被。

“孝,快起来。”

三枝拉高了音调。

一阵窸窣的摩擦声后,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在黑暗中低语:“嗯……是谁?”

是个还没睡醒的声音,毫无恐惧,渴望安眠。

“喂,你就是宫前孝吧?”三枝的声音响起。

沉默。

“是谁在那边?”刚才那个声音开始带着紧张。

三枝打开手电筒。强烈的光线,直接照射着床上男人的脸。

对方坐起上半身,用手捂着脸,向后退缩。

“是老爸吗?”

他叫喊着,试图逃离光圈。这时,穿着睡衣的胸口面对着站在门口的祐司。

“开枪!”他听到三枝的声音,的确听到了。可是他没动,也没扣扳机,甚至无法呼吸,也无法垂下手臂。

“浑蛋!”

床上的男人大叫,身子往后一翻,从枕下取出什么。银光一闪,是菜刀,等他察觉时,男人已经朝他扑过来,耳边同时响起震耳的巨响。

祐司开枪了。不,是被迫开枪。三枝伸出手,抓着祐司握枪的手。在反弹之下,顺势扣动扳机。

“刚才好险。”三枝说着松开手。

真不敢相信,祐司想。后坐力轻得惊人,几乎没有感觉。就枪身的重量来考虑,简直像是骗人的。可是,的确有火药味,他清楚地感觉到。最重要的是,床上的男人已经没有动静……

“如果找得到开关,说不定可以把灯打开。”三枝说着走出房间,祐司被遗弃在黑暗中。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终于,灯亮了。忽然间,现实以粗鲁突兀的方式回来了。

眼前是个跟楼下客厅同样大小的房间。两张床靠着右边的墙,正面是窗户,垂着厚重的窗帘。左手边有组合沙发和小茶几,落地灯靠着窗边,旁边还摆着观叶植物盆栽。安详犹如房地产广告的景象。

可是,前面这张床上躺着一个身体扭曲、仰天卧倒、瘦得可怜的年轻人。他的胸口染成一片血红,睡衣破裂,散发着刺鼻的焦臭味。

男人双眼暴睁,高举双手仿佛在喊万岁,右手附近格格不入地躺着一把长柄菜刀。

(菜刀——图腾。)

三枝回到房间,走近床铺,霎时伫立,凝视年轻人的脸,伸手替他合上眼皮后,才转身对祐司说:“如果不开枪,你就中刀了。”

祐司这才垂下手臂,仿佛受到手枪的重量拉扯顺势下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们真的动手啦。”

头上传来一个声音,抬头一看,是猛藏。两手依然被领带绑着,裤子上都是泥巴。

“这下子扯平了,你不也因此得救了吗?”

猛藏无视三枝讽刺的口吻,一径凝视着床。

“长相不一样,还有缝合的痕迹,是整过形吗?”

“才做了一半。”三枝回答。

“是孝,没锗吧?”

“我怎么可能说谎。”

猛藏大大地吐了一口气,看着祐司。

“得把他埋起来。你应该也不希望报警吧?”

“那当然。”三枝轻蔑地说。

猛藏带着既非提议也非劝告的语气,低声说:“需要找个东西包起来,用我的车罩好了,我去拿。先帮我松绑好吗?现在把我绑起来也没意义了。”

三枝替猛藏解开双手。猛藏出了房间,很久还没回来。其间三枝抽了一根烟,坐在床边,一直凝视着祐司。

“你打算这样瘫坐到什么时候?”

祐司垂首摇头。

这样的结局太出乎意料。就这么成了杀人凶手。毫无大仇已报的感觉,没有报仇的痛快感。我杀了人——只有这个念头。张开手心,松开手枪,枪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猛藏回来了,抱着一大团灰色的塑料罩。

“先从床上抬下来吧。否则血渗进去就麻烦了。大医生,你如果不忍心,不帮忙也没关系。”

猛藏哼了一声,脸颊扭曲。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我必须亲手替孝收拾。”

“现在变成这样,孝不必接受精神鉴定,也用不着解剖了。你安心了吧?”

“你少胡说八道。”

三枝浮现扭曲的笑容,转身对祐司说:“你何不出去吹吹风?她在车上想必也很担心,因为她应该也听见枪声了。”

这下子祐司才总算觉得非站起来不可了,他不能扔下明惠不管。

出了房间下楼,穿过开着灯的客厅。即使不想看也全都映入眼帘,即使不愿想也想起了一切。地上残留的血迹已经变成黑色,唯独那一块地毯上的绒毛消失了;墙上飞溅的点点血迹,看起来就像虫子爬行般丑陋。

同时,罩着花纹椅套的沙发上——

(图腾。)

祐司用力甩甩头,为什么这个名词从刚才就总是浮现呢?

他停下脚,凝视沙发。这么一集中精神,零星的记忆反而飘飘然逃逸无踪。

祐司开始烦躁。他打了自己的脑袋一下,穿过窗子走了出去。

从出入口的阶梯可以隐约看见明惠独自留守的汽车车顶。她大概正感害怕吧,但愿她就待在那里没动,他想。同时他也领悟到,现在反而是自己恨不得向她求救。

走下阶梯,穿过大门,他加快脚步。就在他即将经过最前方的树篱旁之际,一个人抓住他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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