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方祐司,二十四岁,三好明惠,二十二岁。这就是他们。

上午在三枝的陪同下,他们搭乘东北新干线前往仙台。把他们的时钟倒转回去的作业开始了。

三枝对于该去找谁,早已拟好计划。

“幸山庄命案发生时,有一个人代表遇害者两家,从应付新闻记者到举办联合葬礼的手续都是他一手包办的。你不记得了吗?”

祐司靠着椅背摇摇头。

“毫无印象。”

“找回固有名词的感觉如何?”

“感觉还不太真实……好像被取了个艺名似的。”

说不定,这也是一种逃避行为,他想。查出身份一看,原来他们两个都在那场难以置信的灾难中失去所有家人……也许在下意识中,还是不想承认这一点吧。

明惠坐在他旁边,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看着窗户。每次一进入隧道,窗玻璃便映出她白皙的脸。

车内位子全坐满了,大多是携家带眷的旅客。隔着过道坐在旁边的两个旅客,正在谈论为了买到指定席车票彻夜排队的事,祐司听着忽然想起现在正是大家返乡过节的时期。

“三枝先生。”

“什么事?”

“你在旅行社也有人脉吗?”

三枝把脸转向他。“怎么说?”

“因为你好像轻而易举就弄到车票了。”

“是我运气好。”

“真的吗?”

三枝站起身,也许是要上厕所吧,眼看他跛着右脚走上走道,附近乘客纷纷用好奇的眼神瞄了一眼。大概是累了吧,三枝步伐似乎比平常沉重,右脚也跛得更厉害了。

关于三枝右脚的事,他一次也没问过,可能是旧伤吧。

三枝大概是洗了脸,回座时头发有点湿。由于他一坐下就靠着椅背闭上眼睛,祐司也不便再多问。

昨晚他忙着阅读三枝手边的幸山庄命案相关报道,几乎完全没合眼。光是这样还嫌不够,去车站之前,他又整理了一些随身带着。他现在正把那些报道摊在膝上。

绪方夫妇、三好一夫、雪惠父女——遇害者的大头照,不论是哪份报章杂志,刊登的都大同小异。大概是因为死者幸存的遗属与亲友只最低限度地提供了照片吧。唯一例外的是某份女性周刊的剪报,上面登着雪惠成人礼时身穿漂亮礼服的照片,还加上“她的美貌引来野兽”这么一个标题。现在回顾起来,不禁令人怀疑提供那种照片给那种杂志的人到底有没有人格。

幸存的遗属——想到这里,祐司再次在心底告诉自己,我们就是那所谓的“遗属”。不愿相信的感情冲动和明知如果不承认就无法有进展的理智,在脑中来回穿梭玩着捉迷藏。

照片中的雪惠,面貌和现在坐在旁边的明惠非常相像,眉眼之间更是一模一样,而且两人的轮廓,尤其是瘦削的下巴线条,看来应该是得自父亲三好一夫的遗传。

绪方夫妇的照片,也就是自己父母的照片,祐司从昨晚就看了不下数十遍——五官棱角分明、头发花白的父亲,脸蛋圆润、和年龄相称的鱼尾纹反而更显高雅的母亲……

知道事实、承认事实,还没有带来冲击。感觉上,就像待在窗户紧闭的屋里,听着强风呼啸而过几乎吹翻屋瓦的声音。风就算再强、再可怕,终究是在玻璃另一边。或许打开窗户伸出手会有更清晰的感受,但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打开那扇窗。

强烈吸引他的,反而是幸山庄命案的嫌疑人——宫前孝的照片。

关于他,连照片都五花八门。长大成人之后的固然不用说,连过七五三节时的照片都登出来了。

可就是没有命案时的照片。根据三枝的解释,案发时孝二十一岁。然而,在媒体刊登出来的照片中,出现得最频繁的是他十七岁高二那年的照片,他穿着学生服。那年母亲过世,也许孝离开村下家后,就再也没有拍照的机会,也没有人会替他拍照,甚至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高中时的孝,严格说来算体形偏瘦,是个体弱多病的少年。肩膀虽然宽,却是削肩,明明不算太高,看起来却似彪形大汉。五官乖巧斯文,打个突兀的比方吧,他的眼鼻轮廓如果男扮女装应该会很适合。

也有孝和他的母亲——已故的村下俊江——的合照。是专门报道八卦新闻的画报杂志刊登的,母子俩站在树篱围绕的家门前。根据照片旁边的说明,那栋房子是村下猛藏和俊江再婚时,为了她特地在同一块土地上盖的新居。越过低矮的树篱,可看到车顶。三枝说村下俊江死于车祸,说不定就是这辆车造成的。会这样想,是因为照片上的孝表情显得特别阴沉。

父母离婚,母亲紧接着再婚,对小孩来说绝非愉快的成长经历,更何况是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据说早在俊江认识猛藏前,宫前夫妇就已婚姻失和。这说不定是孝动粗遭停学处分的导火线。对孝来说,这是恶性循环的开始。动手打人,被束手无策的父母亲手送进精神病院,母亲因此和那家医院的院长熟识,最后和丈夫离婚再嫁院长——出院之后的孝面临的是和住院前截然不同的环境,以及身为一个正打算重新出发、做着幸福美梦的母亲……是因为这样,孝眼中才会蒙着阴影吗?祐司一直盯着照片,偷偷地想:不只是这样。这张脸、这双眼睛,他有印象。这种表情他太熟悉了,那是祐司自己在这几天当中,每次面对镜子就会发现的表情。

他在害怕。宫前孝在害怕,充满了戒心。虽然不知道怕什么,但这张照片上当时年仅十七的少年,似乎已经领悟到前面正有不得不怕的事情等着他。

为什么——祐司只有这个念头。为什么他会那样盯着镜头?为什么会那样双手贴着身体两侧紧握拳头?为什么会那样两脚使劲站稳,好像是要作势挡在母亲前面?还有……为什么他会被人指指点点当成杀人凶手?

“她的美貌引来野兽。”真的是因为三好雪惠吗?只因她不肯顺从,就这么简单?或者,是因为你在十七岁时看到的“不得不害怕的某种东西”又在幸山庄出现了吗……

从别的报道剪下的剪报中有一则提到,在命案发生的两年前,孝在东京被卷入黑道帮派私造、私售手枪的案子,曾经被警方找去侦讯。大概是独家新闻,篇幅登得特别大。据那篇报道说,孝不仅有机会弄到手枪,射击技术也是一流的。

“有一阵子,他就像疯了般拼命练习射击,他可以抛出五百元硬币当场击落。”文中还加上这么一段孝那时友人的说辞。

两年前的私造手枪案本身大概就相当轰动。关于那起案件,已经泛黄的杂志报道也用订书机订在一起。祐司也看了那篇报道,执笔的“S”记者写道——

“就连从拓荒时代便一直注重‘自我保护’这种思想的美国,现在也开始出现要求管制私有枪械的呼声。更何况,在日本这种在历史上向来‘自卫’意识薄弱的国家,说到枪炮任意流通,往往会直接联想到影响治安。可是,最近几年,不只是黑道帮派分子,就连部分青少年,也开始觉得这些武器极有魅力,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呼吁警方正视。”看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如果,宫前孝不是拿手枪,而是身怀菜刀来偷袭,爸爸他们应该还有机会反击。

随着轻快的音乐,响起车内广播:“谢谢各位今天搭乘,我们即将抵达仙台车站……”

这时,三枝啪地睁开眼,反应快得简直不像是在睡觉。他双手牢牢握紧座椅的扶手。连祐司也知道,他有多么紧张。

列车开始缓缓减速,朝那片毫无所知的未来——不,是过去——正在等待他的土地驶去。祐司无意间低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手上起了鸡皮疙瘩。

抵达仙台车站,并未戏剧性地让一切真相大白。

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这里我以前来过,明惠也一样,看起来似乎只是从一个混沌转移到另一个混沌中。

祐司一直搂着她的肩,配合着她的步调走路。该转弯、该停下,以及升降楼梯时,一定会出声提醒她。

自己和这个女孩原本就认识,至于熟到什么程度,目前还不清楚。但是至少,他们有一个共通点,都是孤苦伶仃的唯一幸存者。他必须守在这个女孩身边。怀着和之前摸索的过程中一路互相扶持截然不同的意味,他深深感受到这一点。

在车站前拦下出租车,三枝把饭店的名称告诉司机。祐司事前已听他说过,为了避免不小心撞见熟人节外生枝,他特地选了一家远离市区的饭店。

三枝请司机尽量开慢一点。

“我们想体会观光气氛。”

“没关系。”中年司机笑了,“先生,你们从东京来?”

“对呀,猜得出来?”三枝说。

“当然猜得出来,是听讲话的腔调啦。”

“是吗?我倒是没感觉。司机先生,你自己讲话也没有乡音呀。”

“真的吗?哎,也许从我们这一代开始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吧。因为我们接受的都是标准国语教育。”

“方言会逐渐消失吧。”

“对对对。是好是坏就不知道了,因为这也等于是失去一种特色嘛。现在的年轻人,看起来和东京人简直没两样,大概只剩下大阪腔还健在了吧。”

三枝瞟了一眼祐司,祐司稍微点点头。听本地人说话并未唤醒他任何记忆,正如司机所说,和东京一样。

然而,从车窗看列的景色就不一样了。远方可见山脉棱线,绿意盎然,虽然阳光炽烈,风却清爽吹过。司机也没开冷气,窗子是开着的。

“这里跟东京不同,夏天舒服多了,没那么闷湿。”司机笑着说。

大楼很多,街景和东京毫无差异,是个繁华的大都市。这个城市,这片景色,他曾经看过。不,不只是看过,他第一次涌起一种明确的感觉:我以前就住在这里。记忆宛如负片变成正片,逐渐从脑海最深处涌起。

明惠一直坐着不动,祐司轻拍她的手小声说:“我们回到家了。”

她把看不见的眼睛转向他,迟疑地略歪着头,低声说:“应该是呢。”

三枝保持沉默。

抵达饭店,三枝让两人在大厅等着,自己跑去打电话。

“如果是要打给我的亲友不如让我自己说更省事……”祐司这么一说。

三枝的反应是:“你又不知道跟你讲话的人是谁,这样反而会造成混乱。我会好好解释,请对方过来一趟。”

由于已经看过幸山庄命案的相关剪报,祐司和明惠大致都已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原先从事的工作。

祐司的父亲绪方秀满在站前大楼经营一家大型特产店,另外还有乡土料理餐厅。两家店以公司组织的形式管理,由他担任董事长。祐司作为独生子照理说就是继承人。但目前,他很清楚,他这个继承人回到员工群集的地方,绝不能一开口就说自己已经失忆。

据报道,祐司并未待在父亲的公司,好像是在东北地区规模最大的一家地方银行就职。至于他是被派到哪家分行、有没有跟家人住在一起一…这些情况,三枝手边的剪报井未提及。

明惠的父亲三好一夫是市内某所公立高中的教务主任。据说那是所升学率很高的明星学校,运动风气盛行。至于妹妹雪惠,则是市内某所短大英文系的大二学生。明惠好像没工作,待在家里负责照顾两人的生活。

大厅人很多。祐司再次想到现在是观光旺季,正在放暑假。

自己应该是个上班族,跑去东京做什么?银行的工作怎么办?难道也是休夏季的假吗?

明惠忽然动了一下,两手蒙着脸,祐司顿时从沉思中清醒。

“是不是不舒服?”

坐在大厅松软的沙发上,她纤细的身体沉了下去。

“嗯……头有点痛。”

他离开座位走近明惠,探头一看,她的脸色很苍白。

“我也不知道,总之忽然觉得很冷。”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以前好像也曾这样,在这种地方等待某个人。那件事——好像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她拼命摇头像是要甩开什么似的。

“啊,真气人,要是我也看得见就好了!”

“你说在等某人,就你一个人?”

“对,应该是。”

那个留下不愉快回忆的约会到底是什么呢?

祐司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在等的人该不会是我吧?”

明惠眨眨眼。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呃——其实也没什么根据啦。”

今早以来第一次,终于看到明惠暌别已久的微笑。

“不。好像不是你,如果是你,印象应该会更清晰……”她忽然住口,垂下眼睛仿佛在窥视脑中记忆

,“说不定……也许是我妹妹。”

“你说雪惠?”

“我妹妹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我有个妹妹……不,曾经有过。”

这时,三枝回来了。

“对方说马上过来。他很惊讶,说要瞒着其他人,偷偷溜出来。”

“你跟他透露了多少?”

“我只说因为某些缘故,你们两人现在失忆了。待会儿要来的,是多年来在你老爸手下担任经理的人,名叫广濑耕吉。”

又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吧。祐司眺望大门口进出人群的眼中,出现了一个穿过自动门走来的男人。那人身材矮胖结实,迈着短腿匆匆走来,朴素的开襟衬衫腋下被汗水濡湿变色。他边用手帕频频擦拭已经秃得厉害的宽阔前额,边环顾了大厅一圈——然后,他的视线停在祐司脸上。那张看来就像个老好人的圆脸上,双眼和嘴巴都张得开开的,愣在原地不动。几乎是同时,祐司也涌起一股直觉,知道这是自己认识的人。

小矮子快步跑来。祐司起身,三枝发现后也跟着站起来。

“少爷,”满身大汗的小矮子咕哝,“还有明惠小姐。”

对她,耕吉也这么喊。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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