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应该取个名字才行。”三枝一边煮着晨起的第一杯咖啡一边说。

“名字?”他茫然如鹦鹉学舌般重复,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中似乎闪过一阵轻微的头痛。

早晨来临了,可是状况并没有任何好转。记忆仍是一片空白,徒增疲惫。不论是睡还是醒都糟透了,简直像被人推落至漆黑的万丈深渊,再从最底层慢慢爬上来。

“老是当个无名氏不太方便吧?我也不好办事。”

“可是……”

眼看他吞吞吐吐,三枝弯下身,把架着咖啡壶的煤气炉的炉火转成豆粒般微弱后,轻轻转身面对他。

“你不需要名字吗?”

他略微迟疑,但还是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一旦找到真正的名字,会对临时取的名字感到抱歉。”

“这什么意思?”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们其实都是同一个人,所以名字只要有一个就好。如果取了新名字——即便那只是暂时凑合用的——就等于在那一瞬间诞生了另一个人。而且,当我们找回原来的名字和身份时,临时的名字伴随而来的那个身份就得死掉,我不希望这样。”

他没把握三枝能理解,只是不安地盯着他。刚睡醒的三枝脸颊和下巴都覆盖着意外浓密的胡碴。

“你说得还真复杂。”三枝虽然面露不满,眼睛却似乎笑意盎然,“好吧,算了,那就照你的意思。说来说去,我毕竟是你们雇用的人嘛。”

“就请你这么做吧。对了,你为什么从刚才就一直频频注意煤气炉炉火的大小?”

“因为我的咖啡是特制的,绝不能让它煮沸。”三枝说着立刻关掉煤气炉,“喝的时候,要站在操作台旁边喝。”

“为什么?”

“因为我没用滤网,是直接煮的,也就是直接把磨好的咖啡豆倒入水中。所以一边喝,还得不时地吐出豆渣,”

他简直懒得再争辩。

“我去叫她起床。”

走进七〇七室一看,她已经睡醒下床了,赤脚站在窗边。脚踝纤细白皙,分外惹人注目。

她大概是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吧,立刻转过身,微微一笑。

“早。”

“早……你是怎么到那边的?”

“走过来的呀。放心,只要用手摸索,小心一点,还是照样可以行动。”

她一边推开窗帘,一边把脸转向窗户。

“今天好像也是个好天气。”

他战战兢兢地走近她,与她并肩而立。

正如她所说,今天阳光强烈,蔚蓝的晴空宛如一匹染得均匀的布,覆盖了整个头顶。

“你感觉得到光线吗?”

她朝着太阳点点头,脸颊上的汗毛闪闪发光。

“刚才,你怎么知道走进来的人是我?”

“睡觉前,你不是说早上要来叫我起床吗?”

“是这样,没错啦……”

她调皮地笑着,清澈的眼睛对着他。他心想,真不敢相信这双眼睛竟然丧失视力了。她小声地开口道:“那个三枝先生,是不是脚有点问题?”

他吓了一跳。

“喂,你真的看不见吗?”

“这种事怎么可能骗人。”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男的脚有问题?”

她不由自主地朝着他双脚的方向看去。

“我是从脚步声听出来的,他走路的方式有点不规则。不过到底是哪只脚有问题,这我就听不出来r。”

他端详了一会儿她的脸,说:“右脚,不过只有一点点,感觉上像是扭伤,外观看不出来,他自己可能也完全没意识到吧。”

她摇摇头。

“我倒不这么认为。”

他默然。同时,也对她的听觉和直觉之灵敏深感佩服。

“睡了一晚,有没有想起什么?”

对于她的问题,他只能报以叹息。

“什么都没有是吧,我也是。”

“三枝他——礼貌上还是该称三枝先生吧。”

“嗯。”

“那个人说要给我们取名字,我拒绝了。”

她用双指撩起发丝,露出两耳,手又顺势继续向下,从领口到背部,撩起的长发丝丝滑落。

“谢谢,我也不想要个临时雇用的名字。”

“幸好我们意见一致,我总算放心了。”

她微微露齿一笑,对着阳光眯起眼睛,似乎是感到刺眼。

“好了,那我也该换衣服了。昨天还没失明时,就我看到的,衣柜里也有女装吧?”

他牵起她的手带她到衣柜旁,替她挑了卡其色裙子和同色系的衬衫。因为不好意思替她挑选内衣,所以把收纳盒的位置告诉她。

“没问题,我一个人也能换衣服。”

“那,你换好了再喊我,我就在门外。”

“顺便麻烦一下,从这里到洗手间,如果有什么挡路的东西,先帮我拿开好吗?只要这样帮我清出一条路,我就可以摸着墙壁去洗脸了。”

“没问题吗?”

“对,我想应该可以。”

整体来说,她的言行举止极为冷静而又有效率。就一个昨晚刚失明的人来说,甚至可说是令人惊异。他忽然想到,她以前——换言之,就是在消失的过去岁月中——该不会也曾经历过“眼睛看不见”的状态吧。

她把衬衫挂在左手上,用右手摸索纽扣的位置。在他的凝视下,那只手忽然停下,转动脖子,准确地把脸转向他站的位置,微微嘟起嘴巴:“你走开啦。”

他笑了。

“被你发现啦?”

“如果有人站在身边,我还是可以察觉到的。”

“闻的吗?”

她对着他,挥起娇小的拳头笑了。

“神经!”

这下子,他的心情也好多了。至少,足以让他从角落的休息区起身重新走向拳击场的中央。至于脚步是否轻快、能不能挥拳击中对方,那就另当别论了。

三枝提议,先把房间内部彻底搜查一遍。

“之前你们找到复印的地图,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别的,尤其是从我这外人好奇的眼光来看,对吧?”

在三枝埋头搜寻期间,他用七〇七室的电话和煤气公司及NTT电信公司联系。她站在他身边,竖起耳朵听。

煤气公司问他知不知道“客户编号”,听起来应该是年轻女性,声音开朗,干练利落。当他回答“我不知道”时,不禁感到非常丢脸。

“那么,地址呢?”

他把地址报上。等了大约两分钟,电话那头的开朗声音就响起了:“让您久等了,新开桥皇宫七〇七室,是吧,客户登记的名称是‘佐藤一郎’先生。”

佐藤一郎。他不禁立刻问道:“这是本名吗?”

“啊?”

“呃,这是本名吧?”

对方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只要客户这样自称,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名字。”

“你们公司,只要客户报出什么名称就照着登记吗?”

“对,是这样,没错。”

“那,客户也可以使用假名喽?”

“呃……可以这样说吧。”

他立刻开始思索,假设要租房子或是买房子,一搬进去首先要使用煤气和电话时,是怎么办手续来着……

“那煤气费怎么付?”

“我们这边会把账单寄过去。”

“缴费情况呢?都一直在付吗?”

“不,因为八月十日才刚启用,还不用缴费。”

八月十日?那不就是三天前吗?

他紧握着话筒,努力思索还有什么该问的,她立刻低声说:“见证人,问她见证人是谁。”

“啊?”

“请人来开通煤气的时候不是一定要有人陪同在场吗?他的电话给我一下。”

也许是心急吧,她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上抢过话筒:“喂?不好意思,我想再请教一下。你们派人来开通煤气时,你知道是什么人在场见证吗?申请者本人?你说的本人,就是那个叫佐藤一郎的人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请问有没有人记得?拜托帮帮忙。基于某些原因,我们必须知道这一点。”

她扶着话筒等待答复,最后,跳起身贴着话筒说:“查得到?查得出来吗?啊,负责的员工吗?这样啊,他中午会回来,是吧,那就拜托你请他打个电话过来……”

他戳了她一下,于是她连忙改口道:“等到中午,我会再打电话。对,拜托你了。谢谢。”

电话挂断后,她苦笑道:“对哦,还不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呢。”

“早知道应该先打去电信局,刚才谈得怎么样?”

“她说负责来这里开通煤气的作业员说不定还记得在场的申请者本人长什么样。那个小姐告诉我说,那个作业员中午会回营业处。”

这时,去厨房搜寻的三枝回来了。

“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线索。照理说家具通常都会留有家具店的商标或标签,结果连那个也没有。”

“看吧?对方是精心设计的。”

“煤气公司问得怎样了?”

“说是用佐藤一郎的名字登记的。”

三枝皱起脸。

“那不是跟取名叫日本太郎差不多吗?”

电信局营业处的收费单位给出的答复也是同一个名字。装设电话线也是在八月十日下午。由于接电话线也必须有见证人在场,所以他们试着询问是怎样的人,可对方的答复是:“这我就不清楚了。”

“能不能帮我找到负责施工的人员?应该有记录吧?”

对方不太情愿地回答“我试试看”后,他才把电话挂上。打到电信局最大的收获只是知道现在使用的电话号码。

三枝一会儿趴在地上,一会儿把头探进储物柜,忙了一个上午。他曾表示要帮忙,却被拒绝了:“你安分待着别动。”

上午就这么无所事事地打发掉了,一到十二点,他立刻打电话去煤气公司,指名找刚才那位小姐,话筒那头立刻又传来那开朗的声音。

“他正好刚回来,我请他来听电话。”

然后,就传来“田中先生!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客户,快来接电话”的呼叫声。要找的工作人员大概离电话很远吧。

握着充满杂音和说话声的话筒,他忽然感到胸口作痛。

午休时间,女职员叫住正要用餐的同事,这应该是随处可见的景象吧。

“田中先生……”那愉快的声音在他的耳朵深处回响。自己如果回到某个该去的地方,一定也会有同事喊着“××先生”叫住他吧。那些同事现在不知道怎样了,他们在哪里呢?会替他担心吗?他仿佛再次被提醒,电话彼端和他这边已被区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喂?抱歉让您久等了!”

一个活力十足的声音传来,他吓了一跳连忙把话筒拿远一点。

“喂?”

活泼的招呼声再次传来。他原本猜想对方是个年长的员工,此时不禁有点意外。对方听来顶多才二十岁,声音非常年轻。

那个员工说,当他来开通煤气时,会同在场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他心中一震。

“看起来个子矮小吗?”

“不,是个高挑修长的人。”

这样的话,就不是三枝之前说“楼下太太看到有人出入这个房间”的那个男人了。

“长得什么模样?”

“这个嘛……对不起,我不太记得了。”

“都没有什么特征吗?”

对方大概是在思考Ⅱ巴,陷入一阵沉默,背后传来细微的笑声。

“要说特征实在很难,您说是吧?不过,我去开通煤气是晚间七点左右。客户说白天要上班没办法在场,叫我晚上再过去。我说请管理员在场就可以了,但他却坚称要自己来。就这点来说倒是个蛮有趣的人。您那里是新开桥皇官吧?”

“嗯。”

“其他房间很多都是请管理员在场监督的,反正煤气表装在外面。先生,不好意思,请问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不是这样,纯粹是我们自己的因素,其实什么问题也没有。”

年轻的声音安心地笑了。

“这样啊?不过,这就怪了,您没有我们公司开的收据存根吗?上面应该写了使用者名称之类的。”

像这一类的文件,完全找不到。唯一找到的就是那张复印的地图,其他东西大概都被这里的主人——至少曾负责申请煤气和电话的佐藤一郎带走了。

是怕我们查出他的身份吗?

“好像弄丢了,搬家太忙乱了。”

“这样啊。这是常有的事——嗯,新开桥皇宫的七〇七啊。”对方嘀嘀咕咕,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对了……感觉上是个很体面的人,穿了一套看似昂贵的西装,很潇洒,很适合他。大概就这样了吧。我实在不太记得了,对不起。”

向对方道谢挂上电话后,他对她说:“不管怎样,这位佐藤一郎好像是个给人感觉相当不错的男人。”

大致报告完毕后,结束屋内搜索、满头大汗的三枝苦笑着说:“潇洒的中年男人啊,还真是了不起的收获。”

“你那边找得怎样?”

“我从餐具柜后面找到一张发票。”

看到他和她倾身向前,三枝摆摆手。

“别抱太大期望,是罗雷尔超市的,好像是买厨房用品时开的,日期是八月十一日。”

“是我们在这里清醒的前一天。”

他点点头。卜一日购物,十日装电话和煤气,看来这屋子在他们被送来之前一直是空着的——她的推测显然是正确的。

“还有呢?”

“就只有这样。”三枝轻轻摊开手,“到这地步,只剩下一样东西了。”

“什么?”

三枝微微一笑,用手指打个响亮的响指后,指向衣柜。

“那个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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