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没找到冰枕或冰袋之类的东西。不管是哪一种头痛,反正冰敷绝不会错。起先他把浴室里的毛巾打湿放在她头上,可水是温的,他发现这样根本没什么用,只会把枕头弄湿而已。

冰箱是三开门的,最上层是冷冻库。打开探头一看,制冰盒里有白色混浊的冰块。他取出冰块放进在餐具柜抽屉里找到的塑料袋,做成一个临时冰袋。随后从浴室取来干毛巾,铺在她的额上,再放上那包冰袋,这次似乎恰到好处。

“真的好舒服,”她叹息道,“谢谢你。”

她就这样睡着了。他关上卧室的门,回到厨房在椅子上坐下。

不管怎样,目前该做的是什么?她之前说只要按兵不动或许便能想起什么,看来希望不大。自己的一举一动和普通人没两样,刚睡醒时那种无法联结物体与名称的现象也消失了。整体而言,心情算是很稳定。可记忆就是不肯回来。纵使他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自己原本住在哪里,也仿佛是探头看空箱子,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对,他忽然想到,这种情况下的记忆就等于是脑中浮现的影像——有声音,有气味,甚至连触觉都有的影像。

那,数字呢?像这种纯属数据的资料或许想得起来,比方说历史事件。这么一想,“枪炮传来”这个名词几乎同时就浮现出来(一五四三枪炮传来)。一五四三年,枪炮传入日本。连他自己都觉得太可笑,这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然而,他还能想起许多类似的组合:一一九二年创立镰仓幕府、六四五年推动大化革新……

不管怎么想,就体形来说,他都不可能是需要背诵这种年份的小孩,这应该是以前储存的知识断片吧。不过,会不会是以前当过老师呢?又或者是补习班老师,还可能做过家庭教师。他试着回想这样的自己,但无确切的印象。英文单词拼得出来吗?圆周率记得吗?能够背诵九九乘法表吗?

关于英文单词,似乎有点疑问。不过,这不是因为他毫无记忆,而是他觉得应该是失忆前自己根本不需要这方面的知识,所以才没有培养这方面的能力。他背得出九九乘法表,也知道圆周率前几位是三点一四。拿起身边的报纸随意挑几个数字做加减乘除的运算,似乎也得心应手,毫无问题。换言之,他并未丧失这方面的知识,看来可以暂时安心了。

不过,纵使能如此确认,也不能得意忘形。现在的他就像没有地基的房子,屋顶和墙壁仿佛也都被风吹得不知去向。而且,还有那把手枪和满满一皮箱现金。

他叹了一口气,漫无目标地环视四周。视线游移了一阵子后,他忽然察觉自己是在找什么东西。找什么呢?他眺望着桌子和架子——是香烟。他忍不住将手放在自己额上——对了,我以前是个烟枪。是什么牌子?我抽的是什么烟?

香烟的品牌名称,他可以一口气报出一长串:柔和七星、卡斯特、健牌、好彩、卡宾……可是,他却想不起哪一种才是自己爱抽的。即使想破了头也毫无印象,不过想抽烟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同时他也很清楚屋里没有香烟。

这么一来,就得出门了。这是迟早得面对的事。他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在厨房徘徊了十五分钟左右。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间屋子里。他们需要食物,而且就她的情况看来,也需要药品,迟早他都得出门。

一出去,就会被捕……他闭上眼,试想可能发生的事态。被捕——面对这个名词,自己心中会产生什么反应呢?倘若失去记忆前他真的做了什么必须极端恐惧的事情,即使处在目前这种状态,内心深处应该还是会向他发出警告吧?

警察。对于这个名词,脑中并没有浮现特殊的影像。只不过脑海深处的屏幕仿佛灵光一闪,浮现出了旋转的红色警示灯,他似乎听见一大群人闯入的?昆乱脚步声。这是电影或连续剧里常常出现的景象,最好别太指望这个,他想。如果正遭人追捕,他不可能还在这种地方安然睡觉。他觉得自己应该不是这么愚蠢的人。

于是他点点头,从桌边离开,放在桌边的报纸顿时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地板。他停顿了一拍呼吸,才手忙脚乱地捡起报纸。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案件,报纸当然会报道——如果真如她刚才看到那箱现钞时脱口所言,发生了什么抢劫、绑票等和巨款有关的凶险案件的话。

他翻开社会版,立刻映入眼帘的大标题是“溺水事故不断,两名小学生死亡”,某处的海水浴场有小孩淹死了。下一则,“为争遗产长子放火烧屋”。下一则,“杉并区横死案判明为自杀”。下一则,“暑假登山学生,一人坠崖身亡”。他一字不漏地看完,既没有抢劫和绑票案,也没有追捕年轻男女嫌疑犯的相关报道。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马上想到不只是报纸,他应该早点这样做才对。电视,再看看电视吧。他仰望厨房墙上挂的时钟,快四点了,正好NHK公共电视台要播报整点新闻。

他回到有床的房间,打开电视。屏幕顿时一亮,音量大得惊人的音乐流潟而出,一个身穿泳装的偶像歌手正在游泳池畔唱歌。他想转台,可是电视表面光滑得像鸡蛋,找不到任何转盘或按键。好不容易发现遥控器藏在电视机下面时,她已经醒了。

“你在做什么?”她声音显得困倦无力。

“对不起。”他依旧蹲在电视前,“我想看看新闻,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他调低音量,转到NHK频道,正好赶上新闻开始播报。他移到电视旁,好让躺在床上的她也能看到屏幕。

戴着眼镜的主播首先开始报道中元节返乡人潮尚未达到最高峰的话题;接着报道了报纸上也刊登了的小学生溺水意外;第三则新闻是九州岛地区目前遭到强烈雷雨袭击,已经有一个人意外遭雷击死亡。

“新闻就为您播报到此。”主播边说着边轻轻鞠躬消失在屏幕上。整点新闻只有短短两分钟,这证明并未发生什么大案件。

“怎样?”他关掉电视,转头看她,“没有抢劫也没有绑票。”

她对着电视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说不定只是还没被发现。”

“看来你好像巴不得我们是罪犯啊。”他有点气愤,“你就不能说点能够振奋人心的话吗?我现在正准备出门。”

她撑着手肘直起身。

“你要出去?”

“对呀,老是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你要出去做什么?”

“不管怎样,先把必需品都买回来。”

她把目光移向藏有行李箱的衣柜。

“用那笔钱?”

他点点头。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身上有钱包吗?有的话就拿出来,这样也省得我良心不安。我求之不得。”

她默默再次躺平,他绕到床头。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刚才说话太刻薄了。”

不料她笑了:“没关系,是我不好。”

“现在感觉如何?”

“还是不太舒服……不过似乎比刚才好一点了。”

“头已经不痛了吗?”

“对,可是……”她茫然不安地眨着眼,“眼睛感觉一直有光在闪。”

“看不清东西吗?”

“不,不是,是闭上眼睛时,眼睑深处好像有东西在发光,好像还晃来晃去。”

“你还是多睡一会儿吧。”只能说这种话,令他感到很窝囊,“我会把门锁上,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他正要朝大门走去,她却从毯子底下伸出手轻轻抓住他的手臂。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很烦。”

“嗯?”

“为了谨慎起见,请你出门前先检查一下冰箱。万一里面的食物满得到了异常的地步,那就表示我们在变成这样之前,已经做好暂时不出门的准备了,对吧?”

他轻拍她的手。

“知道了。”

冰箱里几乎空无一物。正中央最大的那扇门内侧只放了宝特瓶装的矿泉水,下面的抽屉似乎是蔬果冷藏室,里面也只躺着两个苹果。

他试着拿起苹果,浅粉色的表皮光滑紧绷,看起来很新鲜,散发着甘甜的香气。

那一刻——

不经意间,记忆闪现。除了苹果,还有很多别的水果从某个地方下雨似的掉下来,是在哄小孩的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那种梦幻之雨。

那一幕景象立刻就消失了。不管怎样,反正也毫无帮助。他轻轻甩了甩头,把苹果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用脚把冷藏室门推上,里面发出苹果滚动的声音。

他打开卧室的房门,向她报告:“看来我们并没有决定要在这做笼城战。”

“太好了,可以这么想吧?”

“我想是的。”他打心底说。

打开衣柜,他按捺住窃取他人东西的罪恶感,从行李箱取出两张万元大钞塞进长裤的后袋。

“那,我出去了。”

她静默了一下才说:“你一定要回来哦。”

直到这一秒之前,他连想都没想过不回来。听她这么一说才想到,他的确可以丢下她自行离去。

她拿开头上的冰袋,抬起身看着他,脸上又浮现出刚才在厨房紧抓着他的表情。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哪儿也不会去。”

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安心的笑容。

“出门以后,记得先确认这栋建筑物的名称,否则到时想回也回不来就糟糕了。”

“我想这点应该不用担心。除了记忆消失,我简直正常得令人生气。”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他心里还是决定听从她的劝告。现在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这么暧昧,说不定方向感也不大靠得住,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似乎比我更懂得注意各种细节,我想你一定很聪明。所以,关于我们今后的行动,如果你想到什么,请尽管跟我说,好吗?”

她微微一笑。

“嗯。我答应你。”

在玄关穿上球鞋时,屋里传来“路上小心哦”的声音。他没回话,只是再次转头瞄了一眼,然后打开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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