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办法跟那种大少爷似的制作人合作啦!”亮二语气粗暴地说。夜间十点,我们一行四人离开录音室,漫步在高架桥下肮脏的步道上朝车站方向移动。

“那家伙根本听不懂我们的音乐!再说我最讨厌重叠录音了,摇滚乐的录音就应该一次定生死,混什么音啊!”

“唱片重要的是完成度,谷先生自有他的考量吧。”我毕竟是四人当中最年长的,而且身为团长,只能尽量安抚大家。

“哼,本来就不需要什么制作人嘛!繁树,你说呢?”亮二充血的眼睛盯着我。

“可是啊,唉,我们自己制作的唱片一张也卖不出去,冈崎先生也是希望能做一些调整才会找谷先生来呀。”我对于说着这种优等生标准回答的自己感到厌恶不已,“而且一定要有优秀的制作人才有优秀的专辑吧。”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繁树,”走在我身边的五郎吞吞吐吐地开口了,“这次专辑的编曲由谷先生操刀就卖得起来吗?”

“不知道。”我的回答很粗鲁,但我说的是事实,“冈崎先生是说没问题。”

“冈崎先生是好人,又是我们的恩人,听的音乐也是和我们同一挂,”五郎神情僵硬地吐出无情的话语:“但他看中的团都没红起来啊。”

“是没错……”这我也承认。

一旁的铁夫也嗫嚅着说:“那倒是……”

在小酒馆发掘我们这个业余乐团,说要让我们在主流唱片公司正式出道的就是冈崎先生,他很有架势,又是性情中人,总能以满腔热情打动他人,但他经纪的乐团却全军覆没,他之前待的经纪公司对他的评价也很保留。

冈崎先生第一次来找我们谈的时候,一递上名片便叹了口气说:“披头四解散了,非法利益又愈走愈偏,摇滚乐界的未来不知道会变怎样啊……”接着又叨叨絮絮地抱怨都买不到杰克·克里斯宾⑦的唱片。

一听到这,我们四个顿时兴奋不已,因为杰克正是我们非常敬爱的音乐人,他的知名度比不上披头四或巴布·狄伦⑧,我们只能一手拿着英和词典一边翻阅国外的音乐杂志查资料,想尽办法搜集他的进口唱片,入手后珍惜地反复聆听,所以能从冈崎先生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实在太令人感动了。

“华丽摇滚⑨又不对我的胃口,反而是你们的音乐听起来很新鲜,只是要让大众接受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吧。”冈崎先生说:“所以眼光放长远一点,你们要不要考虑走职业乐团?”

“冈崎先生也太敷衍了吧!”亮二忿忿地继续说:“说什么我们的音乐错不了,却找了谷先生那种家伙来,这不是等于否定我们一直以来的音乐吗!”

“别气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沉默了下来。

只不过,我相信亮二也都看在眼里。冈崎先生为了经营我们这个乐团,辞去工作全心当我们的经纪人,由于收入不稳定,还得一边在餐饮店打工赚生活费,这样的他绝对不是一个敷衍了事的老板。

这次专辑预计收录十首歌,录完了九首,剩下的一首只要我歌词写好就能进录音室了,眼看专辑完成在即。

“总之明天还是要来录音喔。”快到车站时,我对最早离开的亮二说。看着他啧了一声转身离去的背影,他背着吉他箱的肩膀似乎小了一号。

我们三人继续朝车站前进,走了一会儿,五郎开口了:“繁树,我们可能到此为止了。”

背着贝斯的我停下脚步,边走边拿鼓棒在空中点击的铁夫也同时停了下来。

“什么到此为止?”

电线杆上架设的路灯在我头顶上方发出滋滋的声响,我迎面看着神色凝重的五郎,月亮在他身后遥远的天上。

“我们团应该到此为止了。”

我当然知道我们乐团眼下的状况,本来我们就不是在万众期待之下出道,国内的摇滚乐团仍深受披头四与滚石影响,然而大众市场开始流行炫丽夺目的华丽摇滚以及注重悠扬动听旋律的民谣,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乐团激烈吵杂的音乐只有被冷落的份,虽然还是有听众前来livehouse捧场,客层却不见扩展的迹象。

“前几天,我听到了。”五郎缓缓地开口,他说他本来想等这张专辑全部录完之后再说,但忍不住了。

“听到什么?”

“我听到唱片公司的人和冈崎先生起争执,虽然都是对方一味地指责。”

我早知道唱片公司一直认为红不起来的我们是累赘,所以我虽然问了五郎“对方说了什么?”想也知道答案。铁夫应该也心里有数,悄声问他:“他们要冈崎先生和我们解约?”

五郎垂下眉点了点头,“对方叫冈崎先生尽快解约,还说不能继续花钱在没有才华的家伙上头。”

“没有才华的家伙……”铁夫喃喃说着指了指自己,接着指向我。

“冈崎先生怎么说?”

“他说‘做完这一张就好。’”五郎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再缓缓吸气,“冈崎先生已经尽力了。”

“最后一张专辑啊……”铁夫低喃着。

听了这番话,我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受到太大打击,或许是早有觉悟吧。“不过要是这张专辑卖起来,说不定唱片公司也会改变心意呢?”

“繁树你应该最清楚啊,”五郎咧嘴笑了,“下一张也不会卖的。”

也对。——我一句话到嘴边又吞回去。这次录制的每一首歌都和我们一贯的曲风相去不远,当然比起刚出道时进步了许多,乐曲营造的氛围也更深刻,我们自认交出了相当不错的作品,但没有任何道理或根据能保证“一直红不起来的团这次的专辑肯定大卖”。

“没有人了解我们的音乐啦。”五郎语带自嘲地说:“而且最要命的是,我们太麻烦了。”

“麻烦?”

“因为我们深信自己的音乐是正确的。”

“一语中的哦。”我说。

“就算有了谷先生操刀搞不好会大卖,我们也敬谢不敏呀。”

我无话可说。

“如果我的挫折是鱼,无论河川或大海都会由于其悲痛与滑稽而不再提供栖身之处吧。”

隔天,我在电车上读到这段文章。我将吉他箱靠在车门旁,倚着它翻开书。车内很空,但我不想坐下,电车有节奏地轻微摇晃,我的身体感受着透过车门传来的震动。

这本书大概两年前买来就一直塞在书架上,刚才出门时偶然看到便扔进包包里。刚翻开的时候,视线一直在文字上绕来绕去,读不进脑袋里,后来才渐渐被内容吸引。虽然有些受不了接二连三出现矫情的感叹,小说中个性纯朴木讷的主角逞强地说着:“世界并没有抛弃我!”那日渐成长的身影却吸引了我,回过神时,我已经拿出笔记本记下书中文句。

一到录音室,冈崎先生一如往常睡在黑沙发上,只见他一边抬眼看着我道早安,一边缓缓起身。

我想起昨晚五郎那番话,就是关于唱片公司和冈崎先生的争执,我连忙甩了甩头。“五郎还没到吗?”我问。

我在音控室这头张望里面的录音间,只看到亮二和铁夫。

“还没。老样子喽。”冈崎先生看了看时钟。

“嗳,繁树,歌词不改了吧。”这时,面对着录音设备的制作人谷先生转过头看着我,他身后坐着一名神色阴郁的工程师正在调音。

谷先生留着刘海,生来一张仿佛依然歌咏着学生时代的娃娃脸,实纪年龄却大我们一轮,我还满想问他你这一轮的岁月都在干些什么。

“到这个阶段再改歌词还得了。”他说。

最后这首歌的歌词我自己一直不是很满意,我坚持改到无法再改为止。

“不,我还是想改一下。”

“不会吧。”谷先生一脸不悦。

我拿出插在牛仔裤后口袋的文库本,翻开书说:“冈崎先生,我想唱这本书的文章。”

“书的文章?”

“我灵机一动想到的。如果小说的文章不是以朗读的方式,而是配上旋律用唱的,我觉得应该很有意思。”我告诉他我在电车上想到的点子。

“这样啊……”冈崎先生将文库本拿到手上。

“嗯,这是我整理文章之后写下来的歌词。”我把在电车上随手写在笔记本上的歌词递给冈崎先生,他一边读着我折角做记号的那一页一边接过笔记本。

“我说啊,要是抄袭人家的文章会有麻烦喔。”谷先生说。

“才不是抄袭呢!是引用啦,引用。”我顶了回去,但其实我并不清楚法律上是怎么界定的。

“如何?”

过了一会儿,冈崎先生抬起头说:“很有趣。”摇晃着他那魁梧的身躯笑了。我想起当年把还是业余乐团的我们带去居酒屋,豪气地说着“爱吃什么尽量点哦!”的冈崎先生,那时他仍任职于某知名经纪公司。

这时身后的门打开,五郎走了进来。我抱怨道:“你很慢耶!”五郎看了一眼冈崎先生,又看了看我,很快地移开视线。

“快点进去录音了啦。”谷先生一脸不耐烦。

五郎什么也没说,将包包放在沙发旁。我看向录音间,负责吉他的亮二正默默地调着音,铁夫的鼓也设定好了。

“喂,五郎,拿去。刚出炉的歌词。”冈崎先生把我的笔记递到五郎面前。

“还是改了啊?”这首歌一路练下来不知道改了多少遍歌词,五郎却没有想象中的反弹,可能是他也不甚满意之前的歌词吧。他接下笔记看过一遍,“嗯嗯——”他看了我一眼,“满有趣的嘛,繁树。”

接着他轻声试唱了起来。

“可是是抄袭喔。”我噘起下唇斜眼瞄着谷先生。

“我会去查一下著作权该怎么处理。”冈崎先生打圆场。

“好,那我们先来练练看吧。”五郎说。

“好了好了,动作快!你们也很清楚,不管是国会还是录音,拖拖拉拉都是在烧钱啊。”谷先生挥手赶我们进录音间。

“是是是。”我站起来朝录音间的门走去。世上有一种人,个性很差却很有成就,谷先生就是典型。亮二常揶揄他制作的团体是“在电视上曝光让女人与小孩子为之疯狂,吉他弹奏却毫无灵魂的伪乐团”,但那个“伪乐团”的歌却一首接一首登上畅销榜而疯狂大卖,唱片界为了“日本摇滚创立期”的出现而欢欣不已,而这股热潮的催生,谷先生的确功不可没。

我转身走进录音间,“最后一首啊……”,身后只剩五郎吐出的这句话在音控室中渺渺回荡。

“哇,这首歌好!太正了!唱起来又顺,改歌词果然是对的!”练了数次之后,亮二兴奋地说。虽然对谷先生的不满依然令他焦躁,一旦曲子的演奏敲定,他的心情顿时大好。

亮二以弹片拨弦,音箱嗡嗡地响着电音,身后猛爆出的鼓击将胸口抑郁翻搅的不满一扫而空,左手下意识地在指板上运指滑动,身体也随之摇摆,吉他手大概都是这副模样。

我自己方才弹出的贝斯声响仍在体内缭绕不去,感觉很棒。

坐在套鼓后方的铁夫也扬起了眉。

手支着麦克风架的五郎晃着脑袋,一脸吟味着余韵的神情。

音控室那头传来指示,也就是谷先生对着录音间的我们开口了:“我觉得这首歌节奏应该放慢,吉他的声音要再收,这样比较好,再耽溺一点。”

我们四个当场面面相觑,什么都没说便达成了共识。“开什么玩笑!”亮二大吼:“什么叫再耽溺一点!”

“可能的话,我想试着在背景加入低音提琴。”谷先生说。

亮二啧了一声说:“那不是学路·瑞德⑩的吗?”

隔着玻璃窗,只见谷先生身旁的冈崎先生搔了搔头。

这时,五郎缓缓地转向麦克风开口了,“冈崎先生,”他说:“您觉得这首歌如何?”

隔着玻璃对面的冈崎先生好像没想到会被点名,一脸错愕。

“冈崎先生,您觉得怎么样?”五郎又问一次。

坐在录音设备前的谷先生瞄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冈崎先生,露出“你别多话”的眼神牵制他。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冈崎先生虎臂熊腰的身影,他也神情严肃一径凝视着我们。好一会儿之后,他皱起眉头说:“这样卖不起来啊。”

我们四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因为说着这句话的冈崎先生正弯着双臂竖起两根大拇指。

“谷先生,”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对着制作人说:“虽然不应该违抗您,但这首歌能不能让我们照自己的意思走?”

谷先生不悦的神情更加僵硬,“我说啊,你们这样玩是行不通的啦。”他发火了,“站在我的立场得想办法让你们的歌卖出去啊!”

“只有这一首歌就好,请让我们自由发挥

。”

“我不是说了吗!”谷先生的脸色再蒙上一层阴影。

“反正……”这时五郎开口了,“反正这是最后一次录音了啊。冈崎先生,应该没关系吧,横竖卖不起来不是吗?”

谷先生搔着黝黑的头发,突出下颚,脸上满是苦恼,指头焦躁地敲着手边的烟盒。

眼看着冈崎先生难得露出怯懦的神色,他用力眨了几次眼之后,表情似乎说着:“被你们打败了。”

录音间与音控室的通话突然中断,隔音玻璃的那一头,冈崎先生与谷先生正说着什么,不知是协商还是讨论,两人都是一脸严肃,看来他们正进行如下的对谈:谷先生激动地讲得口沫横飞,冈崎先生也坦然地回应,接着提出他的腹案。

他们在谈判的时候,亮二朝我走来,一边跨过地上的电线一边问我:“繁树,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最后的录音?”

“五郎偷听到唱片公司的最后通牒了,这张录完我们就得走人。”

“真的假的……”亮二嗫嚅着,“那演唱会怎么办?”

“演唱会还是照办吧,只是规模小得多就是了。”

“可是只要这张卖起来,状况又不一样了吧?”亮二和我昨晚的反应一样。

“亮二你也很清楚呀,”所以我也这么回他:“卖不起来的。”

“也对。”没想到亮二的反应竟然这么爽快,“世上只有傻子会砸钱在红不起来的家伙身上。”

想必他也有所觉悟了。

“我们打了漂亮的一仗。”我说。

一旁五郎也喃喃地开口说:“嗯,很值得了。”

“喂,繁树!”从音控室传来冈崎先生的声音,“谷先生同意了,就照刚才的演奏走,只不过也不能让你们乱来,所以我提了一个折中方案。”

“什么方案?”

“我要你们记住这真的是最后的录音,没有重来。一、二,走,录完,结束。一次定生死。”

“一次定生死?”

我与亮二对看一眼,五郎也望过来,我们四人之间的空气逐渐升温。那种宛如照着设计图依样画葫芦制作元件的录音方式根本不适合我们,每样乐器都得单独反复演奏无数次,录好之后再仔细地重叠各个音轨,好像在制造罐头。我们很想沿用当年业余时代的做法,所有团员一起演奏,直接现场录音,因而听到一次定生死,我们开心不已。

“不折不扣的一次定生死哦。”冈崎先生继续说:“没有重来,不许失败。”

我猜,可能是因为我们的主张惹恼了谷先生,所以冈崎先生才提出“让他们录一次就好”的条件交换。

“怎么?没把握吗?”冈崎先生语带挑衅地说。

“该有觉悟的人是你吧,难保我们会搞出什么样的歌哦。”亮二也不甘示弱地笑着回他,显然他也抖擞起精神了。

“好,准备好我们就正式来吧。”冈崎先生说。

团员望了望彼此,与鼓手铁夫确认过曲子的几处细节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好了,来吧!”五郎说。

我低头望向我的贝斯,左手抚着琴格,像在暖身似地右手手指重复快速拨弦的动作一边调匀呼吸;亮二则是站稳步子,一副随时可开始的模样;五郎拿开麦克风架,双手紧握住麦克风。

我逐个看向团员,接着一点头,铁夫击鼓棒抓出节拍,亮二的吉他响起的同时,我的右手指也拨动了贝斯弦。

一边弹奏,我一边提醒自己稳下来。一股不同于平日的气氛就快将我吸了进去,贝斯传出的层层低鸣在我的周围漾起漩涡,正一点一点地吞噬我自己,音符在指尖逐一涌现,漩涡愈绕愈大,然而那漩涡太吸引人,我几乎失去了冷静。

亮二吉他和弦的速度感愈来愈强,干净爽快的旋律中,五郎的歌声适时进来了,他并没有纵声呐喊,咬字清晰顺畅,淡然而低沉的嗓音贴切地融入我的贝斯声响中。录音间里响彻亮二漂亮的吉他切音,我不禁朦胧地想着,能弹出如此犀利切音的吉他手真是太难得了,多可惜呀……

“如果我的孤独是鱼,那巨大与狰狞,一定连鲸鱼都会逃之夭夭。”

这句歌词敲着我的脑袋。此刻唱着歌的我们被遗弃在时代的边缘,正因为自身狰狞的孤独伤透了脑筋,而为了赶走那条鱼,我制造了漩涡。吞没吧!漩涡!把鱼吞没吧!

唱完副歌后,五郎的歌声停下,亮二的吉他独奏响起,整个情绪一气呵成,听不出明显的失误。

“冈崎先生!”五郎突然对着麦克风开口了。我心头一凛,明明还在演奏中,明明录音还没告一段落,五郎却说话了,他忘了这是正式录音吗?

“冈崎先生,会有人明白吗?”五郎不是在唱歌,也不是感叹,他只是不疾不徐地说着,“告诉我,有人听得懂吧?现在听着这张唱片的人,告诉我吧!你能明白吗?”

我望向五郎握着麦克风的身影,但从我站的位置只能勉强看见他的左耳,我不知道他带着什么样的表情说着这段话,能确定的是,他的语气一如往常地平静。“这明明是首好歌,却没人听得懂?不会这样吧?冈崎先生,让世人听见吧!我们尽力了,放手做我们想做的事真的很开心,但一切到此为止了。拜托,让人们听见吧!”五郎爽朗地笑出声说:“拜托你了。”

间奏告一段落,五郎宛如什么也没发生似地继续唱歌。

“太好了。”冈崎先生笑容满面地对着走进音控室的我们说:“很赞的演奏。”

谷先生却不发一语,只见他双唇紧闭,一脸不悦地衔着烟。

“喂,那段独白是怎样?你也太突然了,吓得我差点弹不下去。”亮二推了推五郎的肩,“别讲那么肉麻的话好不好!”接着他夸张地做出摩挲手臂鸡皮疙瘩的动作。

“哎哟……”五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这首歌那么正,一想到没人能懂,忍不住就想抱怨一下嘛。”

“还抱怨咧!”亮二笑了。

真是幼稚。——谷先生低喃着。

我直盯着五郎的表情,不禁觉得这家伙真妙。

“总之呢,”谷先生望着墙上的钟说:“刚才的间奏部分要重录,休息一下马上开始了。”

“还是重录比较好,对吧?”亮二提高声调问。

“废话,录了那种口白怎么卖。”

“不。不录了。”这时,冈崎先生凛然地开口了,所有人看向他,五郎也是一脸错愕。

“照我们事前说好的,那首歌已经录完了。你们的演奏岂止不错,根本是太赞了,不可能更好了。”

“可是……那段五郎的独白……那段有点丢脸、又有点像是青涩年轻人宣言的东西怎么办?”

“那就消音吧。”冈崎先生想都不想便说。胸膛厚实的他一旦自信满满地开口说话,看起来更是整个人大了一圈。“只切掉那一段。”

“切掉?整段吗?”我不懂他的意思。

“嗯,就让这首歌没有间奏,也不错呀。”

“没有间奏?”

“与其说没有间奏,应该算是尝试加入一段无声间奏吧。”

“干嘛搞成无声啊!”亮二气急败坏地说。

“先让音乐渐弱至无声,之后再渐强恢复原状,这样听起来应该比较自然。”

“可是切掉之后至少要设法接起来吧?”

“不。”冈崎先生毫不犹豫,“我们不是想让人们听见五郎的呐喊吗?听到那段无声的间奏,或许会有人感受到什么。对吧?”

“会有人因此明白五郎的心情?”我皱起眉头。

“大概只有五郎他妈会明白吧。”亮二笑了。

“你只是想做些奇怪的尝试吧。”不多话的铁夫幽幽地说。

“大概吧。”冈崎先生哈哈大笑,接着说起披头四也在音乐里加入只有狗儿听得到的音频呀。

“我说啊,”谷先生当场反对,“实验性的东西由普通的乐团来搞,只是凸显幼稚罢了。”

五郎或许是终于察觉自己该负起责任,怯声地说:“虽然捅娄子的是我,没立场说什么,但我觉得还是重录比较好……”

“巴布·狄伦录完那首《LikeaRollingStone》的时候,唱片公司怎么说的?他们说‘没人做长达六分钟的单曲啦。’结果呢?电台收到数不清的听众热烈要求‘请将整首歌完整播完!’”

“那是……”没办法,我只好代表团员坦白说了:“因为他是巴布·狄伦啊。”

“没错。”谷先生也是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往烟灰缸里捻熄了烟。

“嗯,不会有问题的。”冈崎先生右手擦了擦鼻子,爽快地说:“反正又卖不起来。”

离开录音室,我们一行人在车站前的居酒屋一直待到深夜。后来,最后的那首歌没有重录,决定直接收进专辑里。“我不管了啦。”虽然我不是想推诿责任。

“没问题的啦。”一边喝着啤酒的冈崎先生心情大好,昂然地说道。

“因为卖不起来?”五郎笑着说。

“那是现在卖不起来。总有一天,世人会了解你们的。”冈崎先生点着头说,接着突然一脸严肃地绷起老脸,深深地低下头。

我们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睁圆了眼,只见他一字一句地说,之前他鼓励我们眼光放长远走上职业一途,但眼前看来是无法兑现承诺了,非常抱歉。

面对毫无预警的道歉,我们全愣在当场,我知道身为团长的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真的很抱歉。——冈崎先生又说了一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五郎说。

“是才能的问题。”铁夫也点点头。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跟那位谷先生合不来啦。”亮二或许是想缓和气氛,故意恶形恶状地说:“实在搞不懂那个人,他一定很讨厌我们吧,老是要我们这样那样的。”

这时冈崎先生抬起了头,踌躇了一会儿之后,微笑着说:“其实小谷很喜欢你们的音乐哦。”

“啊?”我们四个异口同声叫了出声。

“是真的。你们觉得我会找一个对你们音乐没感觉的人来当制作人吗?”冈崎先生说。我们回道:“我们都以为你是这样啊。”

“之前有次我在电车上遇到小谷,我看他抱着你们的唱片,那时他好像不晓得我认识你们,还跟我推销说:‘冈崎先生,这个团很不错哦。’”

“不会吧……”亮二皱起眉头。

不知道真有此事还是冈崎先生瞎编的,我也分辨不出来。

好一阵子我们只是沉默,茫然地喝着啤酒、剥着毛豆。

“到头来,那种音乐还是卖不起来的啦。”终于亮二开口了。

“是啊。”冈崎先生晃着肩笑了,“连小谷出马都救不了呢。”

我们放声大笑。

“那首歌歌名决定了吗?”冈崎先生突然问我。

“还没。”我一边啃着毛豆,“叫什么都行吧。歌词讲到鱼,就叫《鱼之歌》如何?或是《fish》也不错。”

“‘fishstory’是吹牛皮的意思。”一直没开口的铁夫一边伸手拿毛豆一边说道。我一听大感佩服,铁夫笑着回我,英文还是多少懂一点的好。

“可是呢,总有一天世人会认同你们的音乐的。”夜渐深,冈崎先生的脸愈来愈红,眼神也开始有些呆滞。

“每次冈崎先生说不会有问题,大部分到头来都有问题。”我故意挖苦他,“你看今天那首歌,搞了个无声间奏出去,一定会有人来抗议,说我们‘搞什么嘛!’之类的。”

“会吗?”冈崎先生完全不以为意,“我是觉得应该会引发各种效应啊。”

“哪来什么效应。”亮二提高了嗓子。

“好比说呢……”冈崎先生开了个头,接着才拼命想该举什么例,这个人每次都这样走一步算一步,“好比说,有个男的正在听这首歌,地点嘛……就在咖啡店好了,坐着的男子闭上眼睛凝神聆听,就在无声间奏的地方,碰巧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于是他抬起头。”

“什么啊?”五郎一愣。

“刚好女服务生开口说话的时候,男子突然听到音乐以外的声音,当然吓了一跳呀。”

“你该不会要说,凝视着彼此的两人于是坠入情网吧。”亮二粗鲁地说。

“最后两人幸福地步入结婚礼堂。”我也苦笑着跟着起哄。

“看吧!”冈崎先生豪爽地笑了,“我就说吧!你看看,你们的音乐也有贡献呀。”

“但那和音乐八竿子打不着吧。”亮二这话一针见血。

“很啰唆耶,有什么关系,就这样了。结了婚的两人还生了孩子喔。”

“还没完

呐。”五郎拨了拨头发,向服务生加点烤鸡串。“烤鸡串是吗?收到!马上来!”服务生精神奕奕地回道。

“还没完呀。后来呢,那个孩子长大成了非常了不起的人。怎么样,厉害吧?”

“什么了不起的人?”我问。

“得到诺贝尔奖之类的。”

我们当场吐槽冈崎先生太没想象力了。

“啰唆。总之,我要说的是,你们的音乐有可能在百转千回之后,对这个世界有所助益的。”

“太扯了啦。”我不禁啐了一句,大家也应声附和,一边笑着说这和“刮风的话桶店就赚大钱”⑪有什么两样。“再说诺贝尔奖和音乐又毫无关系。”

“想吹牛皮都吹不成。”铁夫也出声了。

我逐一望着坐在榻榻米上的团员,然后望向喝醉了的冈崎先生。“您觉得自己失败了吗?”我问他:“您为了当我们的经纪人而辞掉工作,这下算是失败收场吗?”

喝醉的冈崎先生整个脸都红了,但话却说得清清楚楚,“失败了呀。”一听到他的回答,我和亮二当场抗议了起来。

“不过,没办法啦。”冈崎先生继续说:“谁教我爱死了你们的音乐呢。”

虽然不是为了掩饰难为情,我举起酒杯说:“来干杯吧!”

至于为了什么干杯根本无关紧要,大家却很坚持得想个名目,于是我们随兴地决定了,“好,就敬谷先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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