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结论——洞窟里空无一人。

阳一郎与周造熟练地将石块和树枝拿掉,移开了那块球形的大岩石,站在洞窟入口前方的两人对黑泽说:“请进去确认吧。”

一股混杂汗水与泥土气味的腥臭扑鼻而来,但映入眼帘的洞窟内部却比想象中干净。黑泽弯下腰,提心吊胆地踏进洞窟。

洞窟内部出乎意料地宽阔,成人即使站直身子也不会撞到上方岩壁,宽度并不狭窄,深度将近十多公尺,而且可能由于风吹不进来,洞内很温暖。

“你一看就知道没半个人在了。”阳一郎叫住正打算朝深处走去的黑泽。

此刻是上午时分,明亮的阳光射进洞窟内,连尽头的地面都照得一清二楚,当然,没看到被绑着或倒地不起的山田。

“的确。”黑泽只能同意,“的确没人在。”

“别再走进去比较好哦。”周造提出忠告。

“因为不想被我发现秘密出口?”

“那倒是无所谓。你看,那边角落堆了一些石块对吧,搬开石块后面有个洞,用爬的就钻得出去,那就是秘密出口了。”没想到周造这么轻易便招认了。黑泽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那处小石子堆得像座小山,不知情的人恐怕不会想到要搬开那堆石子。周造继续说:“那个秘密出口在我们出生前就有了,大概是从前某个入窟者死命挖出来的洞吧。”

“为什么要我别走去深处?”

“现在的仪式不一样了,但从前可是真的拿活人来献计的。”阳一郎的声音冷冷地回响在洞窟内。

黑泽点点头,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当年被抓来活人献祭的牺牲者的遗迹还留在洞窟深处。活着被关进洞窟的献祭者在穴壁上以指甲抓出的痕迹、以血写下的怨恨,甚至是存留了肉眼看不见的深刻怨念与憎恨的沉重空气,这些一定都还存在洞窟的最深处吧,人们各种阴郁的念头或许早已渗入壁面浮现的湿气里或崩塌岩石的碎片之中。

黑泽想起刚才自己附耳在孔隙上听见的呻吟,那是自己多心吗?还是洞窟里积蓄多年暗黑怨恨的波动?

一阵莫名的寒气窜过全身,黑泽转身走出了洞窟。

“你们两个啊,为什么……”来到外头刺眼的阳光下,黑泽眯细了眼交互望着阳一郎与周造,“为什么要装出感情很差的样子?”

三十多年前的时间,这两个人扮演着敌对的角色,既不看对方,也不和对方说话,一演演了三十多年。

“不是装的。”阳一郎只是微微垂下眼,旋即抬起头说道。

“没错。我们部落这么小,要是装出来的,马上就被揭穿了。”周造说道,眼神却难掩一丝寂寞。

“不过,村人说你们三十年来没交谈过半句话,现在却很平常地对话着,不是吗?”

“我也很好奇,”一瞬间,阳一郎的眼睛仿佛成了树洞,整个人宛如根着地面的植物,“这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黑泽也很坦白,“只不过……”

“只不过?”

“正因为不关我的事,告诉我也无妨。你不觉得吗?”

阳一郎的唇角缓缓扬起,仿佛上头紧紧的丝线轻轻地松开。黑泽好一会儿才察觉,他是在笑吗?

“黑泽先生,假设你刚才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好了,我试图利用入窟献祭的习俗不定期赚取收入,当然,那都是村子的经费,我们村子既没有名产,农作也日渐衰微,确实很需要钱。不,正确来说应该是‘我们部落’吧,我不能让我的祖先一路守护至今、养育我长大成人的这个部落消失。”

“为什么不能让它消失?”

黑泽这么一问,阳一郎不禁怔了怔。

“喔,抱歉。”黑泽连忙说:“对你们来说一定是理所当然的,请继续。你说不能让村子消失,所以你们便利用入窟的习俗赚取经费。只是,村子真的那么缺钱吗?”

“钱是永远不嫌少的,我们部落连修缮公共设施的经费都没有。只不过,让这个村子得以存续,其意义远比金钱有价值。”

“身为非法藏身处的价值吗?”这种东西有必要吗?黑泽皱起眉头。

“没有存在价值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或许吧。”黑泽只是含糊应了句。

“总之,我必须继续这件事,虽然目前的进账只是小数目,我必须坚持下去。只不过,但靠我一个人是无法办到的,但又不能对全村的人公开整个计划。”

“为什么?”

“知道内情的人愈多,消息就愈容易走漏。对吧?”阳一郎语气强硬地说:“如果很多人都知道我们藏了人,那就失去意义了。众所周知的藏身处,根本毫无价值可言。”

又是“价值”。看来阳一郎相当执着于小暮村的价值。

“这个计划势必需要共犯。我的想法是,共犯人数必须压到最低,而且这个人必须没有嫌疑,也就是说,这个人的共犯身份绝对不能被拆穿。所以站在我的立场,最不可能成为我的共犯的人是谁呢?”

“和你感情很差的人。对吗?”

“没错。”阳一郎答道。周造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是因为这样?”

只是因为这样,你们两个就超过三十年不曾在人前交谈!?

“可能不止这个原因吧。”事到如今,阳一郎仍像在述说一起假设,“要统领一个共同体,光靠威权是行不通的。而相对地,必须存在另一名角色以承受每一位子民的恐惧、不安与不满。我的父亲相当严格,祖父却气度十足、宽容待人,但村里的人对双方都有微词;严厉招来屈辱,宽厚引来轻视,想要顺利地统领子民,必须抓好两边的平衡,换句话说,最好黑脸与白脸同时存在;一方是严厉的人,另一方则是听取抱怨的人。”

黑泽望着两人,内心只觉得难以置信,未免太偏激了吧。阳一郎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但黑泽总觉得有哪个点太偏激了。

“这家伙脑袋很好,”周造幽幽地开口了,“而且他比谁都替这个村子着想。所以,为了村子好,我们放弃了。”

“放弃?”

“放弃当朋友。”

黑泽完全无法理解,再说,这种做法也不晓得究竟有没有效果。为了村子的存续,是否真的有必要做到那种地步?何况他根本不认为有必要将友情封印三十多年、将两人的友情当做活祭品奉献给整个村子或部落。

“始终如一哦。”周造严峻的目光缓和了下来,“阳一郎打从孩提时代,一路走来一直在为这个村子做打算。有一天,他和我提起利用入窟习俗赚取经费的计划。”

阳一郎提议,为了确保计划顺利进行,他们彼此最好是反目成仇。

“我听说你的情人自杀身亡,而你们俩就是从那之后不再和对方说话的。”

周造垂下了眼。眼前的他,脸上皱纹仿佛逐渐消失,肌肤恢复润泽,瞬间回到当年那名哀悼着情人之死的十多岁少年。

“我和周造真的是从小包着尿布一起长大的挚友,这样的两人要是突然不相往来,只会引起村人胡乱猜测,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能说服周围村人的说词。”

“该不会因此杀了那个女孩吧?”黑泽话声刚落,周造粗鲁地回道:“怎么可能!”

“不是的。”阳一郎冷静地否定了。他说,绝对不可能干那种事,天理难容的。“不过,提议拿那件事当失和原因的人是我。面对悲痛欲绝的挚友,我只是冷血地算计布局。”他的语气带着自嘲。

“没那回事!”周造话说得简短,却反复低喃着:没那回事的……

“村里的人好像都认为,找人欺凌那位女孩的元凶就是你啊,阳一郎。”

阳一郎笑了,“本来我在村里就不太有人缘啊,只要放出那种谣言,大家马上就信以为真。消息这种东西,反应出来的不是真实性或证据,而是接收者的需求。”

“所以,女孩受欺凌的消息也是编出来的?”

“不……”阳一郎顾虑周造而迟疑着。

“那是真的。”周造吐出的这句话仿佛轻轻浮出林间,心绪宛如无形的拳头紧握,揪成一团。

于是,黑泽在脑海中描绘着。阳一郎、周造、周造的情人,然后,还有一名现在不在此处的男子。“莫非……”黑泽说了出来,“莫非……凌辱那女孩的,是山田?”

周造顿时张开口。

阳一郎则是动也不动,已经紧闭着唇。

“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简单的算数啦。”黑泽搔了搔头,“可能碰巧山田自己找上你们协助藏身,也可能是你们终于找到他的下落,总之,你们把山田带来这里了,这点是千真万确的吧?”

事实就是,保险箱的笔记本里记录着山田的名字。

“假设是的话呢?”

“你们对外提供小暮村的藏身处,而会找上门的委托者,恐怕大多是生活在社会后街暗巷里的人吧。过去曾凌辱女孩的男子,今日极有可能在暗巷中打滚,这么一来,那名男子的行踪或许就有机会传到你们耳里。”

“任君想象。”

“你们拿入窟计划将山田骗进洞窟里关起来,打算一报前仇。不是吗?”黑泽甚至猜想,搞不好他们会开始经营藏身生意的动机正是复仇。

“别忘了,我可是本村有权有势的人。”阳一郎答道。

“或许吧。”

“你知道有权势的人才能讲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

“‘不予置评’。”

黑泽不禁噗哧笑了出来,即使阴险的真相就在眼前若隐若现,气氛顿时变得好愉快。他接着望着周造说:“为什么身为入窟者的你会在洞窟外头?很怪耶?”

“因为,”周造苦笑,“入窟太闷了,我有时会出来放放风。”

这回答一听就是瞎掰的,但黑泽没再追问。

他想起在保险箱发现的某样东西,就是那张夹在笔记本里的泛黄照片。这张快照并不是黑白的,但褪得只剩淡淡的色彩。照片上,两名十多岁的少年搭着肩,留着同样的发型,一脸幸福地露齿笑着,当然,那就是当年的阳一郎与周造吧;而眼前的两人都老了许多,脸上也不见一丝笑意,却和那张照片的留影非常、非常相似。

黑泽叹了口气,对阳一郎说:“不论这做法是对是错,我觉得你相当了不起呢。”

“我很了不起?”或许是没料到会被这么称赞,阳一郎的神情第一次暴露出内心的波动。

“没有哪个政治人物会为了国家牺牲自己的。”黑泽想起花江曾这么说。

阳一郎为了村子的未来,秉持一己的信念与洞察力,坚信的事情便付诸实行,甚至不惜舍弃友情与自己的人生乐趣。虽然很难定论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黑泽由衷佩服阳一郎的决断力与强烈的意志。

阳一郎有些困惑地笑着说:“我所做的事不是为了国民着想,我关心的只有这个村子、这个部落的居民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哦。”黑泽说完,告别了两人。

走回停车处的路上,只有一次,他回过头望着那座岩壁。

岩穴前方不见村人的身影,但总觉得“快点!动作快!”、“好了!快关上吧!”

声声兴奋的呐喊在耳际萦回,宛如地鸣般轰然作响,仿佛卷入风中,盘旋再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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