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想听稀奇的故事,那就听听这个故事怎么样?”

一天,有五六个人凑在一起,轮流讲恐怖故事或是稀奇古怪的事,轮到最后一个名叫K的朋友这样说道。他讲的故事是真的还是瞎编的,后来我也没有问过他,所以说不清楚,大概是在他之前已经听了那么多离奇的故事,加上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灰蒙蒙的,春天已近末尾,空气犹如深深的水底一般混沌,讲故事的也好,听故事的也好,都变得有点儿痴狂的缘故吧,反正那个故事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讲的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我有一个不幸的朋友,姑且叫“他”吧。他不知何时患上了一种罕见的怪病,说不定他的祖先里有人得过这种病,遗传给了他。我这么说,并非是没有根据的猜测,说起来他的家族中,其祖父或是曾祖父曾信奉一个邪教,所以他家的葛藤箱底收藏着好多古旧的西洋书、圣母像、基督受难的绘画等。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还有《伊贺越道中升官图》里记载的一个世纪前的望远镜、奇形怪状的吸铁石,以及当时被叫作giyaman或者vidro的漂亮玻璃器皿。他很小的时候就常常让家人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给他玩。

这么说来,他从幼年开始,就对能够映照出物体形状的东西有着特殊的嗜好,比如玻璃、镜头、镜子等。他的玩具都是幻灯机啦、望远镜啦、放大镜什么的,此外还有与之近似的将门眼镜、万花筒以及多棱镜那样的可以把人和器具等变得细长或变得扁平一类的玩具。

我记得在他少年时期,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我去他的学习屋,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旧梧桐木箱。他手里正拿着古老的金属镜(大概是从这个箱子里取出来的),对着阳光,将阳光反射到灰暗的墙壁上。

“怎么样?很有趣吧。你看那儿,这么平的镜子照到那儿,就会出现奇妙的字。”

听他这么一说,我朝墙上看去,令人吃惊的是,白色的光圈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有点儿变形的“寿”字,闪耀着白金般耀眼的光芒。

“真是怪了,怎么会这样呢?”

这简直太神奇了,对于我这个小孩儿来说,感到又新奇又恐怖。我不禁这样问道。

“我就知道你弄不明白,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吧。谜底一揭开,你就会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了。你看看这里,在这面镜子的背面不是刻着个‘寿’字吗?就是这个字透出来的呀。”

果然如他所说,青铜色的镜子背面有漂亮的雕刻。可是雕刻怎么会透过镜面照出那个“寿”字呢?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镜面都是光滑的平面,并没有把脸照得凹凸不平,但它却能够通过反光不可思议地投射出刻字来,好像施了魔法一样。

“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魔法。”

他看见我满脸惊异的样子,给我解释起来。

“听父亲说过,金属镜子这种东西和玻璃镜子不同,不经常打磨的话,就会变得模糊不清。这面镜子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不知打磨了多少回呢。结果,每次打磨的时候,背面的浮雕部分和没有浮雕部分的金属厚度会一点点儿地接近起来,这是由于这两部分金属减少的程度不一样。浮雕凸起的部分受力多一些,凹陷的部分受力少一些,不过,肉眼完全看不出来。这种肉眼看不出来的受力差异可不得了,对着阳光一照,就会出现那个‘寿’字。你明白了吗?”

听他这么一讲解,我虽然大致明白了,可是照镜子时看不到一点凹凸的平滑表面,对着阳光一照就会出现明显的凹凸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如同用显微镜看到东西的细微样子时,我就会吓一跳一样,让我感到恐怖。

因为这个镜子太奇怪了,所以我的印象特别深,但这只不过是他众多玩意儿中的一个,他少年时玩的东西差不多都是这一类的。奇怪的是,连我也受到了他的影响,至今对镜头之类的东西仍然有着超乎常人的好奇心。

不过,他这方面的嗜好在少年时期还没有那样严重。但是升入中学高年级开始学习物理后,你也知道,物理课上会讲到有关镜头或镜子方面的知识,他对此简直走火入魔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变成一个近乎病态的所谓镜头狂了。说到这个,我想起一件事。一次在教室里上物理课,学习有关凹面镜的知识,老师拿出一面很小的凹面镜让学生传看,每个人都用它照一照自己的脸。我当时长了一脸粉刺,总觉得这些疙瘩和性欲有着某种关联,特别难为情。我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凹面镜,不禁吃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因为我脸上的一个个粉刺被放大到宛如用望远镜看到的月球的凹凸表面一般巨大。

貌似小山的粉刺尖端如石榴似的裂开,从里面渗出黑红色的黏糊糊的血,简直就像戏剧杀人场画的宣传画那么吓人。也许是由于长粉刺而感到自卑的缘故吧,自从看到那面凹面镜中自己的那副面孔后,我魂飞魄散,只要一看见凹面镜——在博览会或者闹市的变戏法摊上都会摆出来——我就吓得要死,逃之夭夭。

但是,他那时也同样看了凹面镜,却与我正好相反,丝毫没有觉得恐惧,而是特别感兴趣似的,大声发出哇的喊叫,整个教室里都能听到,由于他的声音太尖厉了,同学们都大笑起来。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凹面镜。他买来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凹面镜,甚至用金属丝和厚纸板做成复杂的操纵装置,一个人得意又哧哧地笑。他有这方面的嗜好,加上具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琢磨奇妙装置的才能,当然有关魔术方面的书是他特意让人从国外寄来的,但是,我至今仍然无法理解的是,偶尔一次去他的房间,看到了一种叫作魔法纸币的东西,把我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个二尺见方的纸箱,前方开了一个像建筑物入口一样的洞,有五六张一元纸币,就像插在信袋中的明信片一样插在那里。

“你去拿一下纸币。”

他把纸箱拿到我面前,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照着他说的,伸出手去拿纸币。不可思议的是,明明看着是纸币,可是用手去拿时,却像烟雾似的,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我吓得魂都飞了。

“咦?”

他看我吓成这样,觉得有趣,一边笑着,一边给我解释。原来这是英国的一位物理学家发明的一个魔术,用的道具就是凹面镜。具体原理我记不清了,大致是这样的:将真的纸币横放在箱底,在纸币上面斜着放一个凹面镜,将电灯装在箱内,光线照在纸币上,于是,根据位于凹面镜焦点一定距离的物体,以何种角度会在何处出现影像的原理,纸币就会清晰地映在箱口上。如果是普通镜子,看上去绝不会那么逼真,可是使用凹面镜的话却可以匪夷所思地呈现那样真实的影像,那纸币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

就是这样,他对于镜头和镜子的异常嗜好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了。不久,中学毕业,他也不想再上高中,他父母对他过于娇惯,只要是儿子想做的事,一般都会答应。所以,中学一毕业,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大人,在庭院的空地上建起了一个小实验室,整天在那里面鼓捣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以前,他因为要去学校上学,时间上多少会受到一些限制,情况还不是很严重。可是,现在他从早到晚都泡在实验室里,病情便以极快的速度发展起来了。他本来朋友就少,毕业之后,他的世界更是局限于那个狭小的实验室了。他从来不出去玩,因此来访者也渐渐地减少了。去他房间的除了他的家人之外,就只有我一个了。

我也是偶尔去他那里。但每次去,都感觉他的病情在逐渐加重,如今已经接近发狂的状态了,我暗自恐惧不已。而使他的这种病态嗜好越发严重的是,有一年夏天,他的父母因为患了流行性感冒,不幸双双亡故。从此,他不需要顾忌任何人了,再加上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他奇怪的实验。还有,他现在已经二十岁了,对女人开始感兴趣。既然他是个有如此怪癖的人,在情欲上自然也是很变态的。这些因素与他天生的镜头狂结合起来,二者都以迅猛的势头增长起来,最终酿成了可怕的结局。在讲述那个悲惨事件之前,我先举两三个例子,好让诸位多少了解一下他的病情发展到了何等程度。

他家坐落在山手地区的一处高地上,实验室就建在宽阔庭院的一角,可以俯瞰整个街道上家家户户的砖瓦屋顶。起初,他把实验室的屋顶建成天文台的形状,并在那上面安装了一台很大的天文望远镜,沉迷于星星的世界。当时,他通过自学,已经具备了简单的天文学知识。可这种凡庸的爱好并不能让他满足。同时,他还在窗边架设了高倍望远镜,以各种角度偷看敞开窗户的房间,从不道德的偷窥中感受乐趣。

即使是有板壁遮挡的人家,或是前面有别人家遮挡的住户,在高倍望远镜下也能看到。那些住户以为别人看不到,更不会想到有人从很远的山上用望远镜偷看自己,所以,一切私密行为都肆无忌惮地进行着,这些场面就像发生在他眼前一样,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我还真的没办法不看。”

他常常这么说,把用那个窗边望远镜窥探他人生活作为最大的快乐。仔细想想,这无疑是相当有趣的恶作剧。有时他也让我看一看,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奇妙场景,有时真的会让我脸红。

除此之外,他还配备了一种叫作submarielescope的设备,就像从潜艇中观望海面情况那样,他在自己屋内,也可以看到用人们,特别是年轻女佣们的私人房间,却丝毫不会被对方察觉。不仅如此,他还用放大镜或显微镜观察微生物的生活。更奇葩的是,他居然饲养了跳蚤,将跳蚤放在放大镜或低倍显微镜下,让它爬来爬去,看跳蚤是怎样吸他的血。他还把各种虫子放在一起,观察同性之间互相打斗,异性之间和睦相处的情形。尤其让人感到恐怖的是,偶然我看到一只被他弄得半死的跳蚤,为了观察跳蚤痛苦挣扎的样子,他用显微镜进行观察。我第一次发现一直没觉得怎么样的小虫子竟变得如此可怕。那是一个五十倍的显微镜,看的时候,那只跳蚤变得很大,充满了镜头,从嘴到脚爪,就连身上的一根根细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大得简直像一头猪,吓死人了。只见跳蚤在黑紫色的血海中(其实只不过是一滴血),背部一半已经被压扁,手脚在空中乱抓,嘴拼命朝前伸着,垂死挣扎,我仿佛能听到它嘴里发出的恐怖哀叫声。

这类细微小事,要是一件件说起来就没完了,姑且省略一些,说点别的。从当初建造实验室开始,他的这种癖好便与日俱增。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我去看他,当我打开实验室的门时,只见百叶窗拉下来了,屋内一片昏暗,只有正面墙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我怀疑是自己产生了错觉,揉揉眼睛仔细看,还是发现有东西在蠕动。我站在门口,屏住呼吸,盯着那个怪物看,渐渐地那个雾一样的东西变得清晰起来。在犹如种着细密的钢针一般的黑色草丛下面有一双洗衣盆大小的眼珠,从茶色彩虹到白眼球里的血管,都像是软焦点照片,尽管有些模糊,却依然能够看清楚。此外还有犹如洞穴般的鼻孔,棕榈状的鼻毛在里面闪闪发光,两瓣嘴唇就跟两个坐垫叠起来一样大,血红的嘴唇里露出亮晶晶的瓦片般的洁白牙齿。就是说,整个房间就是一张人脸,它活生生地在蠕动。这并非电影画面,因为从其动作无声无息,以及生物本身的色泽可以看出来。此时,我不再感到毛骨悚然,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发疯了,想到这儿,我差一点儿要惊叫出来。就在这时,从其他方向传来了他的声音:

“吓着你了吧?是我呀,是我呀!”

让我差一点儿吓得跳起来的,是在他说话的同时,墙壁上的怪物的嘴和舌头也在动,眼睛笑得眯起来了。

“哈哈哈哈……我这个创意,怎么样啊?”

突然房间里的灯亮了。他从另一个暗室里出来了,与此同时,怪物也不见了。各位大概想象到了吧,这是实景幻灯……通过镜子和镜头的强烈反光作用,直接将实物照成幻灯的。小孩子的玩具里也有这种东西,但那是他别出心裁制作的超大号道具,并且映照的是他自己的面孔。听起来没什么稀奇的,却特别吓人。总之,这就是他的嗜好。

与此类似的更让我感觉不解的是,在明亮的房间里,他的脸就在眼前,可是将那个装有多面镜子的装置往他面前一放,如果对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也会变成洗澡盆那么大,突然呈现在我眼前的空间里。他有时突然给我来这么一下子,把我吓得浑身一抖,面如土色。其实这个玩意儿也和前面说到的魔法纸币一样,只是用了很多凹面镜,将图像放大了而已。不过,虽然知道在理论上是可以做得到的,却要花费大量的金钱与时间,所以没有人愿意做这种愚蠢的事,因此也可以说这是他的发明,然而接二连三地给我展示此类可怕的东西,令我渐渐觉得他变得像个可怕的怪物了。

此事之后,大约过了两三个月吧,你想不到他

又琢磨出什么东西来了。这次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把实验室分成几个小区域,上下左右各贴上一块镜子,即人们常说的镜子屋。门也是镜子制作的。他经常拿着一支蜡烛进实验室,独自一人长时间地待在里面不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可以大致想象出他在里面看到的情景。他站在六面镜子的房间中央,身体的所有部分都会由于镜子之间的相互折射而被照出无数个映像。他肯定会感到自己的上下左右,都有无数个和他相同的人密密麻麻地蜂拥而来。想一想都令人不寒而栗。小时候,我在八幡的迷宫森林庙会上曾看到过镜子小屋。其实那不过是些形式上的替代品,但即便这种不地道的东西,也让我感到害怕至极。正因为我知道这种东西可怕,所以他曾经劝我去镜屋的时候,我坚决拒绝了。

后来,我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人进入镜屋的。另外那个人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个女佣,也是他的女朋友,一个十八岁的漂亮女孩。他常常说:

“那个女孩子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她浑身上下有无数很深的阴影。虽说她的脸色不错,皮肤细腻,像海兽那样富有弹性,但是比起这些来,她的美主要在于其肉体的阴影。”

每天他都与那位姑娘一起在他的镜子王国里嬉戏。因为镜屋是在封闭的实验室中,所以从外面根本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况。听说,他们俩有时候在里面一待就是一个多小时。当然,他经常是一个人在里面。甚至有过这样的传闻,有时候,因为他进入镜屋后长时间没有一点儿动静,用人们过于担心而去敲他的门。于是,门突然一下被打开了,他竟然赤身裸体地从里面走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就径直去了正屋。

原本他的身体就不太好,从那时候开始,更是每况愈下,但是,他的异样癖好却是有增无减。他开始投入大笔钱财,搜集各种形状的镜子。后来,他真的搜集到许多前所未见的奇形怪状的镜子,诸如平面、凸面、凹面、波浪形、圆筒形等。宽大的实验室几乎被每天不断送进来的各种变形镜堆满了。不仅如此,更令人吃惊的是,他还着手在院子正中央建造一个玻璃工厂。厂房是他自己设计的,生产出来的产品都是日本独一无二的好东西。工程师和工匠也是他精挑细选的。他为了这个工厂,不惜把所剩不多的财产全部投进去了。

不幸的是,没有一个亲戚阻止他这么做。虽然用人中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好言相劝,但是只要一劝他,就立刻被解雇,剩下的都是些冲着高薪水来的卑鄙家伙。在这种情况下,我作为他在人世间的唯一好友,应该想方设法安慰他,劝他停止这种疯狂之举。我试着劝过他好几次,可鬼迷心窍的他哪里听得进去。而且这种事也不是作恶,反正是挥霍自己的家产,外人没什么道理好讲。我除了眼看着他的家产和生命一天天地消耗下去,为他揪着心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因此,从那时起,我便频繁出入他家了。我想,这样的话,至少可以顺便监视他的行动。结果,在他的实验室中,我就是不想看也不得不看到他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术。那的确是一个令人吃惊的荒诞与充满幻想的世界。他的怪癖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与此同时,他的令人不可思议的天才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我真不知该如何用语言来形容当时的所见所闻,那就像走马灯般变换着的光怪陆离的光景,绝对不是世间所有的。

从外面买回来的镜子,感觉有所不足或是在外面买不到的镜子,便用他自己的工厂里生产的镜子来补充。就这样他的梦想得以不断地实现。有时,可以看到实验室上方飘浮着好多他的头,有时是他的身体或者脚。不用说,这是将巨大的平面镜斜着镶嵌在整个屋内,在那镜子上面开个洞,他把头和手脚伸进洞里形成的。虽说那只是魔术师的老把戏,然而表演者本人并不是魔术师,而是我的病态的、钻牛角尖的朋友,这就让我不能不感到某种不同寻常的震撼。有时,整个房间里充斥着凹面镜、凸面镜、波形镜、筒形镜,在屋中央乱蹦乱跳的他,或巨大无比,或微小无比,或细长,或扁平,或弯曲,或只有身子,或头连着头,或一张脸上有四只眼,或嘴唇无限向上或向下伸长、收缩,而它们的影子也相互交错、杂然纷乱,好似狂人的幻想。

有时,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万花筒。在咔嗒咔嗒地旋转的自制装置、镜子拼成的数十尺高的三角筒中,放满了几乎可以开一个花店的各种花草,那万紫千红的色彩,就像吸食鸦片后做的梦一般。一片花瓣在这里竟变成一张草席那么大,这么巨大的成千上万朵花卉化作五色彩虹,化作极地之光覆盖了眼前的世界。在这其中,他那巨大的妖怪般的裸体在疯狂地跳着,皮肤上的毛孔如月球表面的凹凸般粗大。

除此之外,他还会其他种类繁多的恐怖魔术,绝不亚于以上介绍的那些。那种魔镜之美,会让人在看到它的刹那,就立刻昏过去,变成瞎子。我实在没有能力将这种感觉表达出来,即使我说出来,又怎么能使人信服呢?

他就是这样日日沉迷于癫狂状态,最终导致他走向可悲的毁灭之地。我的这位最亲密的朋友,最后真的变成了一个疯子。尽管我一直认为他的所作所为并非理智,然而,虽然他那般疯癫,但是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跟正常人是一样的。他也读书,拖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在镜子工厂里监督指挥。我去的时候,他会对我大谈他那套不可思议的唯美思想,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可是,万万想不到,他最后竟落到那么凄惨的地步,恐怕还是侵蚀了他的身体的恶魔在作怪吧,不然就是因为他太沉溺于魔镜之美,触怒了神吧。

一天早上,他的一个用人跑到我家敲门,把我敲醒了。

“出事啦,夫人请您马上过去。”

“出事了?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还是请您马上去一趟吧。”

用人和我都脸色苍白,快速地这样一问一答。我连该带的东西都没有来得及带,便立刻向他家赶去。他当然是在他的实验室里。我飞奔进去一看,除了刚才被称作夫人的他的女佣情人之外,还有几个用人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奇怪的物体。

那个物体比表演杂技用的踩球大一圈,外面包着一层布。它在宽大的实验室里,像个活物似的忽左忽右地翻滚着。而且,令人恐怖的是,从物体里面不断传出既非动物也非人的笑声般的叫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只好先问那个女佣情人。

“我也不清楚。虽然总觉得先生在那里面,可是我不知道这个大球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而且,也不敢去碰它……刚才我就喊了好几声,可是只听见奇怪的笑声。”

听她这么一说,我马上靠近那个球,查看发出声音的地方。于是,很容易就在翻滚着的球表面找到了两三个透气的小孔。我胆战心惊地把眼睛贴到其中一个小孔上,往里面看,一束刺眼的光射出来,里面好像是人在蠕动,还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从那个小孔试探地喊了两三声他的名字,可是不知对方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没有一点儿回应。

不过,就在我看着球不停地翻转时,忽然发现球表面的一个地方,是由四边形的切口构成的,它好像是进入球内的门。按它时,它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可是,由于没有把手,我无法打开它。再仔细一看,那上面留有一个金属孔,似乎还有把手拧过的痕迹。说不定,人进入那个球以后,不知怎么搞的,把手脱落了,结果,门就关死了,无论从外面还是里面都打不开。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个男人已经被关在里面整整一个晚上了。把手会不会掉在附近了呢?我便在周围寻找,果然不出我所料,在房间一角躺着一个圆形金属圈,把它对准刚才的金属孔一看,尺寸正好吻合。可麻烦的是把手断了,即使可以插进孔内,也无法将门打开。

奇怪的是,被关在里面的人也不求救,只是哈哈哈地笑。

“说不定……”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面色变得惨白。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只有把球砸坏这一个法子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人救出来。

我立即跑到工厂去,拿了一把大锤又返回原来的房间,对着球猛砸起来。可出乎意料的是,球是用镜子做成的,只听咔嚓一声响,那个球瞬间成了无数块碎片。

从里面爬出来的正是我的那个朋友。我刚才果真猜中了。虽说如此,人的容貌怎么会在一天之内变化这么大呢?直到昨天为止,虽说他身体比较衰弱,表情总是很神经质地紧绷着,让人有点儿害怕,但现在,他的脸犹如死人一般,肌肉松软,头发乱成一团,眼睛布满血丝,无神地睁着,还大张着嘴巴,哈哈哈笑个不停,那样子简直让人不忍直视,就连深受他宠爱的那个女佣,也差点被他这副模样吓跑。

不言而喻,他真的疯了。可是,到底是什么使他发疯的呢?他不像是因为被关在球里而发疯的人。再说,那个奇怪的球到底是个什么道具呢?他为什么要钻进球里去?关于这个球,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可见是他命令工厂秘密制作的。那么他到底想用这个玻璃球干什么呢?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那个女佣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流着眼泪抓住了他的衣袖。就在众人慌乱之际,镜子厂的技师来上班了。他见此情景大为吃惊,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向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技师战战兢兢地回答我的问话。我把他回答的要点归纳一下,大致如下:

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命令技师们制作一个大约三分厚、直径四尺的中空玻璃球。在保密状态下,技师们很快开始了作业,直到昨天很晚才终于完工。技师们当然也不知道那个玻璃球的用途,他们只是按照他的奇怪吩咐去做。球的外部要涂上水银,内侧全都要做成镜面,里面好几处要装上强光小灯泡,球上还要开一处人可以出入的门。玻璃球刚一做好,技师们就连夜把它运到实验室,并将小灯泡的电线与室内灯的电线连接起来。技师们还说,他们把这个球交给主人后就回家了,除此之外的事情他一点儿也不了解。

我让技师们先回去,让用人们照看狂人。我看着散落一地的奇怪的玻璃碎片,思索着这件怪事,想找出答案。我久久地盯着玻璃球冥思苦想,突然想到,他大概是在他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内进行各种镜子装置的试验,也尽情地享受这个装置带给他的快乐,最终想出了这个玻璃球的吧。而且,他要亲自进入球内,看一看玻璃球映照出的奇妙影像。

那么,他为什么会发疯呢?或者说,他在玻璃球里面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某种异乎寻常的恐惧,一直冷到了心脏,仿佛有根冰棒扎进了我的脊髓似的。到底是因为他进入玻璃球内之后,在强光的照射下,看到自己可怕的影像发了疯,还是因为他想逃出玻璃球,却将门把手折断了,结果想出去又出不去,在狭小的球体内痛苦地挣扎,最终发了疯呢?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感觉那样恐怖呢?

这似乎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试想进入球体的镜子内部的人,在这个地球上曾经有过先例吗?在那个玻璃球壁上会映出什么样的影像,就连物理学家恐怕也无法推算出来吧。说不定那是超出我们想象的、充满恐怖与战栗的另一个世界,一个无比可怕的恶魔世界吧。在那里,他照出的或许并非他自己的影像,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模样,人们想象不出来,但肯定是一种会令人发疯的什么东西覆盖了他的世界吧。

我们能够想象的,只是把作为球体一部分的凹面镜的恐怖感拓展到整个球体。想必你们都知道凹面镜的恐怖吧,面对那种凹面镜,人就仿佛把自己放在显微镜下一样,看到的是噩梦般的世界,而那球体镜,则是将无数个凹面镜连成一体,把人整个包在其中的,人在这种球体镜里所看到的景象,要比一个凹面镜恐怖几倍甚至几十倍。仅仅想象一下,我们都会感到惊悚万分。那就是由凹面镜构成的小宇宙,那里并非我们人类的世界。毫无疑问,它属于狂人的世界。

我的那位不幸的朋友,就这样一味地痴迷于镜头、镜子,在不该走极端的事情上走极端,触怒了神灵,或者是受到恶魔的引诱,最终葬送了自己。

由于他后来发疯而死,所以无法找到可以确认事情真相的线索。然而,时至今日,至少我还不想否定这一猜测——正是因为他贸然进入球体内部,才导致他发疯的悲惨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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