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玛丽娅决定去死的时候,她的猫就不得不自谋生路。她对这只猫咪的照顾远远超出了看养宠物本身的意义。很长时间以来,村民们一直都在以捕杀老鼠为生,之后不久,家畜也都随之不见了。这只陪伴着她的猫咪却是个例外,因为她一直将其藏匿得很好。她为什么没有杀死这只猫呢?因为,她需要依靠某种东西才能活下去,需要某种东西去保护和爱——那是她赖以生存的希望。她曾经暗自承诺,要继续饲养这只猫,直到她自己的生活无以为继的那一天为止。那一天就是今天。她已经将自己的皮靴割成细条,与荨麻和甜菜子一起在开水里煮着吃掉了。她也挖过蚯蚓,还吸过树皮里的树汁。今天早上,神志极度恍惚的她甚至抱着厨房板凳的凳腿啃了起来,她一直不停地咀嚼,直到嘴里冒出好多碎片。这只猫一看见她就溜走了,躲在床铺下面不再现身,就算她跪在地上呼唤它的名字,想要哄它出来,也无济于事。就在这一刻,玛丽娅决定去死,因为现在,既没有东西让她吃,也没有东西值得她去爱。

玛丽娅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才打开前门,她暗自思忖,在夜幕的掩护下,她的猫也许有机会跑到树林里躲起来。一旦被任何村民看到,他们都会猎捕它。即使她自己已经奄奄一息,但一想到自己的猫被杀,她还是会感到沮丧。但转念一想,这只猫的存活也有很大希望,不免心感安慰起来。在这样一个地区,成年男子为了能够发现蚂蚁或昆虫的卵,而咀嚼泥土块;孩子们为了能够找到没有被马消化的谷壳,而翻淘马粪;女人们则为了认尸而相互争吵;玛丽娅确定在这样一个地区,没有人会相信有一只猫还活着。

帕维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小动物动作笨拙,身体消瘦,长着一对绿色的眼睛和黑色斑点的皮毛。这显然就是一只猫咪。帕维尔在捡拾柴火,突然,他看到这只小动物从玛丽娅·安东诺夫纳家里冲出来,穿过白雪覆盖的马路,直奔向树林。他屏住呼吸,迅速地朝四下看了看。没有人发现这只猫。附近也没有其他人;各家各户也都还没亮起灯。不到一半住户的烟囱里开始冉冉升起一缕缕轻烟,这是唯一的生命迹象。他所在的村庄仿佛被厚重的积雪所扼杀,所有生命迹象似乎都已不复存在。大部分积雪依然原封未动:基本上都是人迹未至,也没有被开辟出一条道路。白天也如黑夜一般静寂。没有人起床干活儿。他的朋友们也都不再出来玩耍,都缩在自己家中,和家人挤在床上,几双严重凹陷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天花板。成人开始看起来像个孩子,而孩子这时又像个大人。大多数人都已经放弃搜寻食物,在这种情况下,一只猫的出现不啻为一种奇迹——早已被视为灭绝的一种生物再次出现。

帕维尔闭上眼睛,努力回忆自己最后一次吃肉的情景。当他睁开眼睛时,他已经垂涎三尺。他腮帮的一侧流下一道浓稠的唾液,他用手背揩掉唾液,兴奋地丢掉自己捡拾的柴火棒,朝家里跑去。他一定要将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妈妈奥克萨娜。

奥克萨娜裹着一张羊毛毯坐在那里,木然地盯着地面。她一动也不动,想要以此来保存能量,这也是她为了能够让家人幸存下来而想出来的办法。为了能够让家人活下去,这个想法简直令她醒时焦虑、夜不能寐。她是少数不肯放弃的人之一,而且她永远也不会放弃。不是因为她自己身为人母,而是这时大家的决心本身就不够,她必须得处处谨慎:一个错误的尝试可能将意味着耗尽精力,而耗尽精力则必然意味着死亡。几个月以前,一位邻居兼好友尼克莱·伊万诺维奇不顾一切地到国有粮仓去抢劫,结果一去不返。第二天早上,尼克莱的妻子与奥克萨娜一起去找他。她们在路边发现了他的尸体,尸体躺在路边——瘦骨嶙峋的骨架上挺着一个肿胀的腹部,腹部塞满了他在垂死时刻吞下的那些生谷物。他的妻子号啕大哭,奥克萨娜则将他口袋里剩下来的谷物清理出来,两人分了分。等她们一回到村庄,尼克莱的妻子就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所有人。这不仅没有得到大家的同情,反而遭到了他们的嫉妒,所有人想的都是她拥有的那几把谷物。奥克萨娜认为她是一个诚实的傻瓜——将她们两个人都置于危险境地。

她的回忆被一阵跑动的脚步声所打断。除非有什么重要消息,否则不会有人跑动。她担心地站起来。这时,帕维尔冲进屋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妈妈,我刚看到一只猫。”

她走上前,抓住儿子的双手。她必须确定这不是儿子在幻想,饥饿会捉弄人。可是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神志不清的样子,他目光锐利,表情严肃。他只有十岁,但已经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了。环境逼迫他放弃了自己的童年。他的父亲差不多应该已经死了,就算没死,对他们而言也已经无异于死亡了。他前往基辅,希望能去弄点食物,但却再也没有回来。尽管没人告诉他或安慰他,但帕维尔心里也很清楚,他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奥克萨娜与儿子相依为命,互相依靠。他们就像是一对搭档,帕维尔曾明确地表示,他要完成父亲未完成的事情:让家人活下来。

奥克萨娜摸了摸儿子的脸颊。

“你能抓住它吗?”

他微笑着,自豪地说道:“如果我有一根骨头的话。”

池塘已经结冰。奥克萨娜站在厚厚的积雪里,想要找一块石头。由于担心声音会引起注意,她用围巾包住这块石头,这样在冰上砸出小洞的时候就能够遮住声音。然后,她放下石头,准备蹚进那片黑压压的冰水当中,等她下水之后,才发觉真是寒意刺骨啊。只有几秒钟,她的胳膊就已经开始麻木,于是她加快了摸索的速度。她的手已经触到塘底了,但除了淤泥,什么也没摸到。东西在哪儿呢?她心头一阵恐慌,弯下腰,整个胳膊都没到水面以下,来回地摸索,这时她的手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她的手指突然掠过一个玻璃瓶,她顿时放下心来,抓起玻璃瓶,拉出水面。她的皮肤已泛青色,就好像遭击打过后的淤青。但她并不在意——她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一个用沥青密封的瓶子。她擦掉瓶身周围的淤泥,凝视着瓶子里装的东西,里面是一些小骨头。

奥克萨娜回到家里,发现帕维尔正在往火炉里添加柴火。她将密封的瓶口放在火焰上方,沥青熔化之后,浓稠的液体滴落在旁边的余烬上。就在他们等待沥青熔化的时候,帕维尔注意到妈妈淤青的胳膊,于是他抓起她的胳膊,帮助她恢复血液循环,他总能注意到她的需求。等到沥青熔化之后,奥克萨娜将瓶子颠倒过来,开始摇晃。几根骨头钩在瓶口沿上,她将骨头扯出来,递给儿子。帕维尔仔细地看了半天,用手指刮擦表面,又将每根骨头都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他挑了一根之后,准备离开。妈妈叫住了他:“带上你弟弟。”

帕维尔并不认为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弟弟的动作笨拙而迟缓。而且,不管怎么说,这只猫只属于他。他发现了它,也应该是他抓住它,这个胜利应该只属于他。但他的妈妈又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根骨头:“带上安德雷。”

安德雷快满八岁了,非常喜欢自己的哥哥。他很少出门,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母子三人睡觉的后面那间房间里玩牌。这副牌是父亲前往基辅之前,用纸片裁成正方形,粘在一起做成的临别礼物。安德雷还在等着父亲回家呢。没有人跟他说,也许会等到意想不到的结果。他只要一想念自己的爸爸,就会在地板上耐心地玩牌,经常如此。他总是相信,只要自己一玩完这副牌,爸爸就会回来。这难道不是父亲为什么要在动身之前送给他这些牌的原因吗?当然,他更喜欢跟哥哥一起玩牌,但帕维尔已经没有时间用来玩耍了。他一直在帮妈妈干这干那,只有在晚上上床睡觉之前才能玩一会儿。

帕维尔走进房间,安德雷笑了,希望哥哥能和自己玩一会儿,但他的哥哥弯下腰,将牌拢到一起:“先别玩牌了。我们要出门,你的轮胎靴在哪里?”

安德雷意识到这个问题实际就是一道命令,他爬到床下去找他的轮胎靴,这是从拖拉机轮胎上截下来的两根细长的皮条与一堆破布用细绳绑在一起制成的靴子,可以临时穿一下。帕维尔一边帮他将靴子系紧,一边跟他解释,只要安德雷完全按照自己的指示行动,他们今天晚上就很可能会有肉吃。

“父亲要回来吗?”

“不是他要回来。”

“他迷路了吗?”

“对,他迷路了。”

“那谁给我们带肉呢?”

“我们自己去弄。”

安德雷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一个高超的猎手,他捕捉的老鼠比村里其他所有男孩都多。这是安德雷第一次受邀陪他共同完成这样一项重要任务。

在外面的雪地里,安德雷小心翼翼地以免滑倒。他一路跌跌撞撞,因为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似乎模糊不清。他只能看得清近在眼前的物体。如果有人能够辨认得出远方的人影——在安德雷看来,整个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模糊——他将这归结为是经验之谈,并不是真的能看清。今天晚上,他可不想摔倒,让自己出洋相。他要让哥哥以他为豪,这对他而言,比吃肉更重要。

帕维尔在林子边缘驻足,弯腰找寻猫在雪地里留下的爪印。安德雷认为哥哥找寻爪印的技巧真是非同寻常,他带着敬畏之情蹲下来,看着哥哥用手触碰其中一个爪印。安德雷对追踪或捕猎一无所知:“猫是从这里走过去的吗?”

帕维尔点点头,朝林子深处看了看:“足迹很模糊。”

安德雷也学着哥哥的样子,用手指绕着爪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只猫不够重,也就是说,我们不会有太多食物。但如果它饿了,给它一点诱饵,它就更有可能上钩。”

安德雷试图理解他哥哥的话,但却走神了。

“哥哥,如果你是一张扑克牌,你想要成为什么牌?A还是王,方块还是红桃?”

帕维尔叹了口气,哥哥的不配合让安德雷的内心像被刺了一下,泪水顿时盈满眼眶。

“如果我回答你的问题,你能不能保证不再讲话了?”

“我保证。”

“如果你讲个不停,会将猫吓跑的,我们就逮不到这只猫了。”

“我不说了。”

“我想要成为老K,拿着宝剑的骑士。现在你得答应我——一声也别吭了。”

安德雷点点头。帕维尔站起身,他们走进树林。

尽管安德雷的时间概念就和他的视力一样模糊不清,但他感觉他们走了好长时间——好像有几个小时。借助月光与积雪的反光,他感到哥哥在追踪这件事情上面表现得胸有成竹。他们俩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去,比安德雷以前去过的地方都要远。为了跟上哥哥的步伐,他经常需要一路小跑。他的腿开始疼了,胃也开始疼了。他又冷又饿,尽管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但至少他的脚不会疼。绑住破布与轮胎皮条的细绳已经松了,他感到雪已经慢慢渗透到脚底。他不敢叫哥哥停下来帮他重新系一下,他已经承诺了——不说一句话。很快积雪开始融化,破布已经湿透了,双脚也已经开始麻木。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从一棵树苗上折断一根细枝,开始咀嚼树皮,咬碎成一种粗糙的糊状,牙齿和舌头都产生了一种艰涩的感觉。大伙儿都说,树皮糊能够满足饥饿感。此话不假,知道这句话还是很管用的。

帕维尔突然示意他站住别动。安德雷走到一半停在那里,牙齿上还卡着几片树皮。帕维尔蹲下来,安德雷也如法炮制,眼睛在林子里搜索,看看哥哥到底发现了什么。他眯着眼睛,努力在树林里找到焦点。

帕维尔盯着这只猫,这只猫似乎也在用两只绿色的小眼睛注视着他。它在想什么呢?它为什么不跑?藏在玛丽娅的家里可能还没让它学会惧怕人类。帕维尔拔出刀子,在手指上划了一小道口子,将血沾在他妈妈交给他的鸡骨头上。他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了安德雷的诱饵——一只断裂的老鼠头骨——他还是用了自己手指上的血,因为他担心弟弟会尖叫,吓跑这只猫。兄弟俩没说一句话便心照不宣地兵分两路。在家的时候,帕维尔已经向安德雷作了详细说明,所以这时无须多言。等到他们分开一段距离之后,分别在这只猫的两侧雪地上摆放骨头。帕维尔瞥了一眼弟弟,确认他没有把事情弄糟。

准确按照哥哥的指示做完之后,安德雷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绳。帕维尔已经在细绳的端头系了一个活扣。安德雷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将活扣套在老鼠的头骨上面,套下去之后,他一直往后退,退到细绳所允许的范围,然后趴下,压得身下的积雪嘎吱嘎吱作响。他趴在那里耐心等待。可就在这时,等他趴在地上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几乎看不到诱饵。那里一片模糊。他突然害怕极了,希望这只猫去他哥哥那里。帕维尔不会出什么差错,他肯定能逮到它,然后他们就可以把它带回家吃了。他又紧张又冷,双手开始颤抖。他极力稳住。这时,他看到一个黑影正朝他

这个方向移动。

安德雷的呼吸融化了面前的积雪,冰冷的水滴顺着衣服往下流。他希望这只猫跑向另外一个方向,奔往他哥哥的陷阱,但随着黑影越走越近,毫无疑问,这只猫选择了他。当然,如果他逮住这只猫,帕维尔会爱死他,和他玩牌,而且再也不会对他发脾气了。这个想法让他高兴了起来,他的心情竟然由恐惧转变为期待。是的,他要成功抓住这只猫,然后杀了它。他要证明自己。哥哥之前说了什么来着?他警告说不要过早地拉套子,如果惊着猫,一切都前功尽弃。考虑到这个原因,再加上他并不确定猫的准确位置,安德雷决定再等等看,伺机行动。他几乎不能把眼光聚焦在这个四条腿的黑色皮毛上面。他需要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这时,他听到哥哥略带愠怒地低声喊道:“现在,拉!”

安德雷一时惊慌失措。这种语气,他以前听过很多次,其实就是一种责备。他使劲地眯起眼睛,看到猫正站在套子的中间。他一拉绳子,但为时已晚,猫已经跳离开来。套子已经空了。即便如此,安德雷还是将空绳子往自己怀里拉,可怜巴巴地希望绳子的那一头兴许套着一只猫。拉到跟前才发现套子里空空如也,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因羞愧而涨得通红。他气急败坏,准备起身追上那只猫,把它抓到之后掐死它,然后将它的头骨砸个稀巴烂。但他一动没动,他看到哥哥仍平趴在雪地里。他太习惯效仿哥哥了,于是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又眯起眼睛,发现那团模糊的黑影子现在又朝他哥哥的陷阱走过去。

帕维尔本来还在为弟弟的无能生气,继而又为这只猫的疏忽大意而兴奋起来。帕维尔的背部肌肉已经绷紧。这只猫无疑闻到了血的味道,饥饿这时已经战胜谨慎。他在一旁耐心观察着,猫走到半路突然停下来,一只爪子悬在空中,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屏住呼吸,手指攥紧绳子,伺机等待,心里默默地劝这只猫上钩。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这只猫向前一跃,张开嘴巴,一下叼住骨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用力一拽绳子。套子套住了猫的一只爪子,猫的前腿被套住了。帕维尔跳起来,猛地拉住绳子,拉紧套子。猫想要逃跑,但绳子越拽越紧。他将猫拉到地面,尖叫声顿时响彻整片林子,一个生物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的时候似乎变得强大许多。这只猫弓着背,在雪地里剧烈地扭动着身体,不停地在抓咬绳子。帕维尔担心绳结会散开,绳子被磨损得只剩一点点茎了。当他慢慢靠近的时候,猫跳到他够不着的地方。他对着弟弟大声喊道:“杀了它!”

安德雷本来一直保持不动,担心自己又出什么差错。但是现在,他的哥哥在下达命令。他跳起来,向前冲,但立刻被绊倒,摔了个狗吃屎。他把鼻子从雪地里抬起来,看见猫就在头顶上发出嘶嘶的叫声,口里吐着唾沫,身体已经扭曲变形。如果绳子断了,猫就会逃走,他的哥哥永远都会恨他。帕维尔大声喊道,嘶哑的嗓音透着狂乱的情绪:“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

安德雷踉跄着爬起来,不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他整个人扑到猫扭曲的身体上。也许他希望能够靠冲击力杀死这只猫,而现在,虽然猫被压在身下,但他依然感觉到这只猫还活着,在他的肚子下面扭来扭去,抓他那件由谷物麻布袋缝制的外套。为了防止猫逃跑,他死死压在猫的身上,眼睛却一直向后看,央求帕维尔能过来处理这个局面:“它还活着!”

帕维尔冲了过来,跪到地上,手伸到弟弟身体下面,结果只碰到猫张开的嘴巴。猫咬了他一口。他猛地将手抽出来。他丝毫顾不上流血的手指头,爬到另外一侧,又将手伸到弟弟的身体下面,这一次手摸到了猫的尾巴。他的手指慢慢地挪到猫的背脊,对于这次进攻,这只猫毫无还手之力。

安德雷还是一动不动,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下面正展开一场厮杀,他能够感觉到哥哥的手正在靠近猫的头部,而且越来越近。猫意识到死亡悄然来临,开始乱咬一通——他的外套、雪——安德雷心里充满恐惧,感觉到自己胃里一阵痉挛。他也学起哥哥,大声叫道:“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

帕维尔拧断了这只猫的脖子。接下来,兄弟俩什么也没做,就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喘着粗气。帕维尔将头靠在安德雷的背上,双手依然紧紧地握着猫的脖子。最后,他将手从弟弟的身体下面抽出来,站起身。安德雷还躺在雪地里,不敢乱动。

“你现在可以起来了。”

他现在可以和哥哥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了,他可以挺直腰杆地站着。安德雷没有让哥哥失望,他没有失手。他拉住哥哥的手,站了起来。要是没有他,帕维尔不会逮到这只猫,绳子就会被挣断,猫就会跑掉。安德雷先是微笑,继而大笑,然后拍着双手在原地跳起舞来。他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刻。他们现在是一个整体了。哥哥抱了他一下,俩人低头看着战利品:那只陷在雪地里骨瘦如柴的死猫。

为谨慎起见,他们必须要偷偷地将战利品带回村子。大伙儿肯定会为这个猎物拼个你死我活,刚才的尖叫声也一定有所惊动。帕维尔希望能将事情处理得圆满。他们没有带什么大袋子来装这只猫,他临时决定将猫藏在一堆枯枝下面。如果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什么人,就会以为他们俩刚拾完柴火,也就不会产生什么疑问。他从雪地里捡起猫:“我打算把它放在一堆枝条下面,这样就没人看到它了。但如果我们真的要捡柴火的话,你也要拿一些树枝。”

安德雷暗自佩服哥哥的逻辑——他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他开始捡柴火,由于地面都被积雪覆盖,很难找到散落的枯枝,他不得不光着手在雪地里乱耙。每次一通乱耙之后,他就来回揉搓手指,对着手指吹气。他开始流鼻涕,一直流到上嘴唇。但他丝毫不在意,在今天晚上,在他们大功告成之后,没有什么可介意的事情,他开始哼唱父亲以前常唱的一首歌,一边哼着,一边又将手指伸到雪地里摸索柴火。

帕维尔从弟弟身边走开,由于找不到什么枯枝,他们只能兵分两路去找。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他看到一棵倒在雪地里的树木,枝枝丫丫伸向四面八方。他赶紧朝这棵树走去,将猫放在雪地里,这样他就能够腾出双手,从树干上折断那些枯枝。枯枝很多,足够两人分了,他四下里张望,想找到安德雷。他刚想开口喊,却将话收了回去。他听到有动静。他急忙转过身,环顾四周,林子里浓密暗沉。他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去听那个声音——一个富有节奏感的声音:踩着积雪的嘎吱嘎吱声。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大。帕维尔的身体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他睁开眼睛。在黑暗处,有个人在跑动。那人手里握着一根又粗又重的树枝,大步流星地朝帕维尔冲了过来。他一定是听到了兄弟俩杀猫的声音,现在他想要偷走他们的战利品。但帕维尔是不会让他得逞的,他不会让自己的母亲挨饿,也不会像父亲那样失败。他开始将雪踢到猫身上,想要将它藏起来。

“我们在捡……”

帕维尔还没说完,这个人手里举着树枝,就从林子里猛冲过来。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这个人瘦削憔悴的面庞和瞪大的双眼,帕维尔这才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冲着猫来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帕维尔惊恐地张开嘴巴,差不多就在同时,树枝朝他抽了下来,末梢砰的一声敲在他的头顶上。他已经失去任何知觉,只意识到自己再也站不住了。他单膝跪地,抬起头朝上望了一眼,血流到了他的眼睛里面,他看着这个人举起树枝,又朝他抽了一下。

安德雷停下来,没有继续哼歌。哥哥刚才叫他了吗?他还没有发现很多枯枝,当然不够他俩计划用的,他可不想被数落,尤其在刚才表现这么出色之后。他站起来,把手从雪地里抽出来。他眯着眼睛朝树林深处望去,但什么也看不清,就连最近的树木都一团模糊。

“帕维尔?”

哥哥没有回答。他又叫了一声。他难道在跟我玩游戏吗?不会,帕维尔不会玩游戏。安德雷朝最后看到哥哥的方向走去,但什么也没看到。

这很不好玩,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大。哥哥为什么不答应呢?安德雷用粗糙的外套袖子擦了擦鼻子,心想这会不会是哥哥在测试他。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他哥哥到底想干什么呢?他可以根据雪地里的足迹去找他哥哥。安德雷放下树枝,跪到地上,用手在雪地上摸索。他找到了自己的足迹,并顺着这些足迹找到他跟哥哥分开的地方。他为自己感到自豪,转而顺着哥哥的足迹往下走。如果他直立行走,他就无法看到足迹,于是,他只有蹲下来,鼻尖与积雪之间只有一臂之遥,他一直往前走,就像一只狗循着某个味道在找寻。

他来到一棵倒下的树跟前,枯枝散落一地,到处都是脚印——深浅不一。雪地里一片红色。安德雷抓起一把雪,用手指碾碎,看着它们化成血水。

“帕维尔!”

他不停地叫,叫到喉咙嘶哑,完全失声为止。他泣不成声,想告诉哥哥,他可以将自己杀猫的那份功劳让给哥哥。他只希望他能回来。但这都没有用。他的哥哥已经离开他了,现在他是一个人。

奥克萨娜在炉子的砖块后面藏了一小把玉米杆、苋草和土豆皮的粉末。每次视察期间,她总是在炉子里烧着小火,视察人员过来检查她有没有储藏什么谷物,但从不往火苗上方看。他们不信任她——为什么别人都病怏怏的,而她却很健康,就好像活着是一种犯罪。但他们在她的屋子里找不到任何食物,无法给她贴上“富农”的标签。他们没有立即处决她,而是留她自生自灭。她心里已经很清楚,她不可能靠武力战胜他们。几年以前,当得知男人们都去收集教堂的钟,想要将钟熔化时,她组织过村民反抗。她和其他四名妇女把自己锁在钟楼里,不停地敲钟,不让他们把钟拿走。奥克萨娜冲着他们嚷,说这口钟是属于上帝的。本来当天他们要开枪射击她,但为首的那个人决定饶了这帮女人。在他们破门而入之后,那个人说他唯一的命令就是收集这口钟,并解释说他们国家的工业革命需要金属。她的反应就是朝地上啐了一口。当这个国家开始拿走村民的食物,狡辩说这些食物属于国家,而不属于他们时,奥克萨娜就已经深谙其中涵义。她现在不再对着来了,佯作顺从,将反抗埋在了心里。

今天晚上,这家人将会吃上一顿盛宴。她将雪块融化,煮开之后用玉米杆粉调稠,然后再将瓶子里剩下的骨头放进去。等煮的时候,她会将这些骨头磨成粉。当然,她有点操之过急了。帕维尔尚未成功回来,但她相信他一定能成功。如果上帝已经赋予她磨难,同样也送给她一个能干的儿子。同时,她还自我保证,如果儿子抓不到猫,她也不会冲他们发脾气。林子那么大,而猫又那么小,再说,生气也是在浪费能量。即使她鼓励自己不要失望,但一想到肉和土豆熬成的“罗宋汤”,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欣喜若狂。

安德雷站在门口,他的脸被划破了,衣服上沾满雪片,鼻孔里流出鼻涕和血。他那双轮胎靴完全散开,都已经能看到脚趾了。奥克萨娜跑到他跟前:“你哥哥呢?”

“他没跟我在一起。”

安德雷开始哭泣。他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在哪里,他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无从解释。他知道妈妈会恨他,知道即使他所有的行为都没问题,但这一切都会是他的错,虽然是哥哥离开了他。

奥克萨娜一时呼吸不过来。她一把将安德雷拨到一边,冲出屋子,朝林子里张望。但丝毫不见帕维尔的踪影。也许他摔倒了,受伤了。也许他需要帮助。她返回屋子,极其渴望知道答案,结果却看到安德雷站在罗宋汤跟前,拿着汤勺往嘴里送。由于被逮个正着,他窘迫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一行土豆汤顺着嘴角滴了下来。她一下子怒不可遏——她死去的丈夫,她失踪的儿子令她愤怒不已——她冲上前来,将他打倒在地,将木勺伸到他的嘴里:“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就把勺子从你嘴巴里拿出来。”

但当她把勺子拿出来时,他只能一个劲地咳嗽。这又激怒了她,她又将勺子塞进他嘴巴:“你这个没出息的笨蛋。我儿子在哪里?他在哪里?”

她又把勺子拿出来,但他只是哭和哽咽。他根本说不出话来。他一直哭和咳嗽,于是她打他,双手捶在他那瘦小的胸膛上。直到罗宋汤快要煮干的时候,她才住手。她这才站起身,将汤从火上拿开。

安德雷坐在地上啜泣。奥克萨娜低头看着他,怒气渐渐消去。他还太小,他那么爱自己的兄长。她弯下腰去,把他抱起来,放到一张椅子上。她用毯子将他包裹起来,给他盛了一碗罗宋汤,这一碗的分量比他以前吃过的都要多。她本来想用勺子喂他吃,但他就是不张嘴。他不相信她了。她于是将勺子递给他。他不再哭泣,开始吃东西。那碗汤很快就吃完了,她又给他盛了一碗,并让他吃慢点。他充耳不闻,第二碗汤也很

快下肚。她开始非常平静地问他发生了什么,听他解释雪地里的血迹、被丢得乱七八糟的枝条、哥哥的突然失踪以及踩得很深的脚印,等等。奥克萨娜闭上了眼睛。

“你的哥哥已经死了,他被人吃了。你明白吗?就在你们猎捕猫的同时,有人在猎捕你们。你明白吗?”

安德雷盯着妈妈的眼泪,一声不吭。说实话,他不明白。他看着她起身,走出屋外。听到他妈妈的声音,他冲到门外。

奥克萨娜跪在雪地里,盯着天上的满月说道:“我请求您,上帝,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吧。”

只有上帝才能把她的儿子带回家。这并不是过分的要求。上帝的记性难道这么不好吗?她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的教堂钟。她想要的回报就是她的儿子,那是她生存的理由。

几个邻居探出头来张望,他们盯着奥克萨娜,听她哭诉。但对于此类悲痛的事件,他们已经司空见惯,大家并没有看太长时间。

第一时间更新《44号孩子·一个如同俄罗斯狼一般残酷的故事》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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