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的面部已经失去血色,深红色的液体从头顶的凹陷处涌出,仿佛打翻的印泥般,染红了一旁的地板,使其散发出骇人的光芒。

这是一间普通居民房的卧室,血迹点缀在雪白的墙壁上,排列成诡异的形状。几平米大的房间只有一扇窗户,此刻窗户从里面反锁着,一张木椅从内侧紧紧抵着唯一的房门。

除了那具扭曲的尸体,房间里没有任何人。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一直和哥哥两人相依为命。哥哥是一名警察,现在家里的全部开支都由他一个人承担。哥哥是个很可靠的人,也很照顾我,他每月的工资除去必要的开销外,都用在了我身上,不是给我买这个就是买那个。而我呢,只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穷学生,一时还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说起我的兴趣爱好,恐怕唯有推理小说了。自从初中二年级开始,我就被那些称为“推理小说”的东西牢牢吸引,深陷在这个充斥着猎奇和解谜的世界里。而哥哥也非常了解我的这一嗜好,有时候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时常把自己遇到的真实案件告诉我,和我一起探讨错综复杂的案情。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哥哥手捧一叠卷宗走进我的房间。年仅二十八岁的哥哥看上去十分沧桑,整洁的短发遮盖不了他憔悴的面容。看到他日渐消瘦的身体,我时常感到愧疚,恨自己没能为哥哥分担一些。

“哥,又发生什么离奇的案子了?”我放下手中的书,问道。

哥哥将案件卷宗摊在我的书桌上,随后坐在我旁边,一本正经地说:“勉强能算密室杀人吧,你看看。”他知道用“密室杀人”这个推理小说中常见的字眼定能引起我的兴趣。

我翻开卷宗,看了几眼现场照片。照片里一个男人躺倒在房间地板上,头部似乎遭到了重击。男子身上穿着西装西裤,蓝色的领带无力地摊在脖子旁。现场惨不忍睹,地板和墙壁上到处是喷溅状的血迹。

“怎么回事啊?”我懒得看密密麻麻的文字,便直接向哥哥询问具体情况。

哥哥摸了摸下巴的胡渣,说明道:“被杀的是一名房产中介业务员,名叫姚旺,现年二十五岁。案发现场是挂牌在他们中介公司的一间出租房。据我们调查,姚旺在十七号,也就是前天的下午和某位客户约好了去看这套房子,结果一去不返,最后被出租房的房东发现陈尸在卧室里。”

“这样看来,那个客户岂不是很可疑?”我摆出疑惑的表情。

“嗯,那位客户是通过姚旺登在网上的租房广告找到他的,只说自己要租房子住。见面之前,姚旺和他也只是私下在电话里有过交流,确定好看房时间后,两人便约在那套房子附近的某处碰面。因此公司的其他员工并没见过那名客户,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哥哥继续像做报告似的说道,“房东已经将房子的钥匙交给了姚旺保管,这样客户来看房时,房东就不必亲自到场开门了。也就是说,死者当时是独自带着那个客户去看房的。可惜我们找不到目击者,没人知道看房子的是什么人。”

“那你的意思是,这是有计划的杀人,那位声称要租房子的‘客户’以看房子为名把那个中介骗出去,结果在出租房里把他给杀了?”我按照上述情况做出合理的推断。

“应该是这样没错。”哥哥点了点头,“那位客户的手机之后就一直打不通了,估计是临时买的电话卡,除此之外找不到和凶手身份相关的任何线索。现在我们正从杀人动机方面着手调查,看死者近期有无和什么人结过怨。”

“那你说的密室是怎么回事?”我的语气中马上透出一丝兴奋。

“哦,是这样的。”哥哥指了指卷宗上的现场平面图,“这是一套三房一厅的精装房,两南一北总共三个房间,客厅夹在南北房中间。而案发的卧室就是其中一间朝南房。这间卧室的窗户是从里面反锁的,而现场又位于六楼顶层。最匪夷所思的是,当时卧室的房门也被一张椅子从里侧堵住了。”

“被椅子堵着?”我挠了挠额头,“卧室的门是朝内开启的吗?”

“是的。”

“那确实是密室,”我解释说,“如果凶手是从房门离开现场的,门打开时会有角度,而现在椅子既然紧靠着关闭的房门,那就说明房门一直没有打开过,窗户又是反锁着,凶手究竟是怎么出去的呢?”

“是的,发现尸体的房东告诉我,当他向内推卧室的房门时,当即感觉到门后有一股力道抵着,由此得知椅子确实是紧靠在门后,表示门始终处于关闭的状态。”哥哥补充说。“还有那张椅子,原本并没有摆在卧室,而是从另一间房间搬进来的。凶手为什么要搬把椅子进来?应该是特地为了制造这个密室,所以他一定用了什么诡计。”

“对了,其实有个很简单的诡计哦。”我突然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你想到了?”哥哥瞪大眼睛望着我。

“是啊,嘿嘿。”我自信满满地说,“只要找一根坚韧一点的细线,把线弄成一个环,套在椅子的底部,接着让线延伸到门外,关上房门。然后只要从门缝下拉动细线,就能把椅子拉向门这边,直到它紧靠住门的内侧,再从门缝下把环剪断,最后抽出细线,密室就大功告成啦。我想,凶手是特意从隔壁房间挑了一张相对轻便的椅子,来完成这个手法吧。”

“不愧是推理小说迷啊,哈哈。”哥哥突然大笑起来。“没错,我们确实在椅脚上发现了细微的勒痕,门后的地板上也有椅子被拖动的痕迹。”

“哥,你早就识破这个手法了吧?”我眯起眼睛,摆出质问的表情。

“当然啦,这种程度的把戏怎么可能难住人民警察?我就想考考你而已。”说完哥哥坏笑了一声。

“对了,死者是被钝器打死的吗?”我把话锋一转,问起死者的死因。

“嗯,应该是被榔头之类的硬物敲击致死的。”哥哥突然又皱起眉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样的死因一看就是他杀,现场也没留下凶器,凶手为什么还要刻意布置这样一个拙劣的密室呢?难道纯粹只是为了扰乱警方视线?”

“这应该才是本案的关键吧。”我用纳闷的语气说,“为什么要制造密室?”

第二件命案发生在姚旺被杀的一个星期后。

同样是一名房产中介,尸体躺倒在一间出租房卧室的床上,头部被锤子敲出了一个大窟窿,现场没有凶器,血液像一朵盛开的大丽花般蔓延在白色床单上。死者圆睁着双目,脸上写满了惊恐。

这是一具三十岁左右女性的尸体,身上的黑色职业套装如今已成了丧服,双脚耷拉在床的边缘,右脚的高跟鞋落在脚下的地板上。

现场仍旧位于六楼顶层,房间只有一扇窗户和一扇门。发现尸体的是死者的同事,据同事所说,死者何莹也是在一天前接到一名客户来电,客户声称要租房,想看一下何莹登在网上的这套六楼的房子。于是何莹和他约好在今天碰面,可是上午何莹离开公司后就一直联系不上她,感到不安的同事便来到这间出租屋,竟发现何莹头破血流的尸体。

这间出租房的房东同样将钥匙交给了何莹,因此同事去找她的时候只得把房东叫过来开门。当他们推开卧室的房门时,发现门后抵着一架立式空调扇,房东挪开空调扇后,门才能打开到能容纳一个人进入的宽度。

而那扇窗户,虽然不像前一个案件那样从里面反锁着,但窗的外面焊着致密的防盗铁栏,凶手不可能从窗户出入。

门被空调扇堵着,窗外又装了铁栏,和上一次一样,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密室。

邓远清踏着沉重的步子赶来现场,这已经是他所管辖的区域发生的第二起命案了,而且照情况判断,两件案子很可能是同一凶手所为,这是连环杀人。

“邓队,尸体在里面,死因是头部遭钝器重击,颅骨破裂。”法医向邓警官报告死因。

“嗯,凭你的经验,凶手和上次是同一人吗?”邓远清摸着下巴的胡渣,询问道。

法医思索了片刻,说:“根据伤口的形状和打击的力度来看,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人,用的是同一种凶器。”

“好的。”邓远清走进卧室,他查看了一下床上的女尸,紧接着又蹲在门后,端详起那只空调扇,空调扇的底部有四只黑色的小轮,插头还插在一旁的插座上。随即他弯下腰,用手指抹了抹地板,指尖上立刻沾上了晶亮光滑的物质。

“这好像是油。”身后的一名新人警员凑来好奇的目光。

“嗯。”邓远清向一旁的鉴定人员招手示意:“小李,把地上的油渍取回去化验一下。”

房间角落,一位个子高高的鉴定人员站起身,走到门后,用一根棉签抹了抹地板上的油迹,接着把棉签放进手中的提取瓶。

“邓队你看,”新人警员指着卧室的门,“门的下缘贴了一层牛皮,可能是怕冬天漏风吧,这样的话,门缝就被堵住了,细线通不过,上次那个手法在这里行不通啊。”

邓远清拍了拍警员的肩膀,不慌不忙地说:“这次凶手耍了别的把戏。”

“啊,难道不是从外面把空调扇拉向房门吗?”

“不是,”邓远清又看了眼那只空调扇,“我刚才发现,这间卧室的地板略微有些向门的方向倾斜,或许是装修的时候没有弄好。空调扇的底部又装了四个小轮子,这是便于在屋内移动的设计。我想凶手的诡计是这样的:他先从厨房找来一桶油,将油涂抹在门后的地板上和轮子的底部,接着他打开空调扇,调整好叶片的角度,使风保持往正前方吹出,并把风力开到最大。然后凶手将门打开到自己能出去的角度,摆好空调扇的位置,让它背对着房门。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就离开房间把门关上。之后,由于地板是倾斜的,空调扇的轮子上又涂了减小摩擦力的油,再加上空调扇吹出来的强风使其受到一个向后的反作用力,空调扇就慢慢地滑向房门,直到紧挨在门后。”

“还有这招啊!不愧是邓队!”小警员不忘拍马屁,“难怪插头还插着,但房东进来的时候没发现空调扇开着啊。”

“可能凶手设了定时,也可能功率太大,空调扇开的时间过长,线路被烧坏了。”虽然解开了密室手法,邓远清还是紧皱双眉,“我纳闷的是,凶手煞费苦心弄个密室出来,却完全将制造密室的痕迹大胆地留在现场,一点掩饰工作都没有。就好像,我们解开不解开密室都无所谓似的。”

“可能凶手比较笨吧,他想不到我们能根据现场的痕迹推断出密室手法。”新人警员不以为然地附和道。

“不,”邓远清将双手抱在胸前,“这两起案件中的密室,我认为和推理小说里泛滥的密室有所不同,凶手并不是想要制造一个‘不可能的状况’,与其说是布置密室,我倒更认为凶手每次都有这样一个‘让家具把门堵住’的习惯。”

居然在真实办案中扯到推理小说,邓远清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或许是受到他那个推理小说迷弟弟的影响吧。

“那凶手为什么每次都要用一样家具将现场的门堵住?”我向哥哥投去疑惑的目光。

“我也不清楚啊,或许是想暗示什么吧。”哥哥将忙了一天疲惫的身体陷进沙发,若有所思地说。“椅子……空调扇,会有什么联系吗?”

“应该不是物品之间的联系吧。”我给哥哥端上一杯热茶,“凶手应该是发现细线塞不进门缝后,临时改用空调扇来实现‘家具堵住房门’这一状况的。带轮子的空调扇、倾斜的地板、厨房里的油,这些能凑在一起只是巧合,正好被凶手利用了而已。”

“也是哦。”哥哥啜了一口浓茶,“算了不想了。对了,你明天要去一家房产中介公司面试?”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忙说:“啊呀,我差点忘了,哥哥你皮鞋借我穿穿,明天要穿正装呢。”

“好啊,”哥哥微笑着说,“你大学刚刚毕业,没什么社会经验,去锻炼锻炼也好,那家公司离家也挺近的吧。”

“是啊,我工作了就能帮家里分担一些啦。”我挺起胸膛,自豪地说。

“不过你得当心啊,”哥哥突然脸色阴沉了下来,“在那个专杀房产中介的杀人魔被抓到之前,你还是低调些吧,凡事留个心眼,千万别一个人去带客户看房子。”

“嗨,你放心吧。”我不屑地撅了撅嘴,“有你这个当警察的哥哥保护,量杀人魔也不敢对我下手啊。”

哥哥摸了摸我的头,如今他还是把我当小孩子似的惯着。“杀人是会上瘾的,连环杀人狂在充分满足自己的欲望之前,是很难收手的。还是小心点。”他最后还是关照了一句。

西装和西裤实在不适合穿在我身上,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似的,别扭不已。为了今天的面试,我只得彻底颠覆原来的衣着,去披上那套虚伪的皮囊。

哥哥的皮鞋还是挺合脚的,原本脚上的

那双运动鞋,已经被我洗干净收了起来,估计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穿它了吧。而需要系皮带的西裤我以前很少穿,双腿实在没有办法和它“兼容”,现在只能迈着奇怪的步子走在路上。

“怎么啦,走起路一拐一拐的,面试要注意形象。”早上正要出门的时候,哥哥这样对我说。

“这裤子好像太小了,穿着不习惯,好难过啊。”我向他抱怨道。

说来也是,现在社会上正有个专杀房产中介的杀人狂,而我偏要在这个时候去做房产中介,哥哥会担心也是在所难免。自从哥哥确认了最后跟两名死者联系的“客户”用的是同一个手机号码后,就认定两件案子系出自同一凶犯。目前哥哥的调查还没有什么新进展,两名死者除了职业相同外没有任何联系,两人也分属两家不同的中介公司,之前毫无交集。

现在哥哥只知道,两个案子大致有四个共同点。第一,死者都是房产中介,凶手都以看房为名把目标引出去;第二,两人都是被榔头类的凶器敲击头部致死;第三,案发现场都在多层楼房的顶层;第四,现场的房门都被某样家具从里侧堵住。

除此之外,警察对凶手的杀人动机、什么时候还会再下手等信息一无所知。凶手到底是有目标地针对这两名死者,还是无差别地随机杀害中介人士,此刻也无从判断。警方怀疑凶手极度痛恨房产中介,很有可能以前在房产买卖上有过被中介欺骗的经历。目前,他们只能从两名死者手里的客户着手,逐一排查。

今天我面试的这家房产公司是大华地区规模最大的,门口绿色的招牌上规整地写着“佳华地产”四个白色大字,公司名称旁还有一撮小字——灵时路分行。我略感紧张地踏进店门,可能由于现在是买房淡季,公司里没有什么客户。正对着大门的是两排柜台,坐在柜台后把玩着电脑鼠标的两名业务员疑惑地望着我。是啊,我的样子既不像买得起房的客户,又不像拥有房产前来挂牌出售的业主,难怪他们只是傻看着我,而不上前来招呼。

“我找丁经理。”我说明来意,并左顾右盼地找寻这家店的分行经理。

这时正在饮水机前倒水的一个男人把脸转向我,看见我后他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说:“你是邓宇吧,你好你好。”

我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子,他身材高大,面目清秀,给人一种精力旺盛的感觉,看上去相当成熟。然而他的年龄却只有二十八岁,才跟我哥一样大。

“为什么会选择做这行?”丁经理和我在一张玻璃圆桌前相隔而坐,这是他问我的一个问题。

我想了一会儿,慎重地答道:“我觉得能帮别人买到钟意的房子,很有成就感,我喜欢和各种各样的人交流沟通。”

面试大概进行了十五分钟,眼前这位丁经理的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跟他交谈的时候会感觉很自然、很放得开,我的紧张感也随着面试的深入而渐消,这或许就是搞销售的人的特质吧。

“你的谈吐不错,很有亲和力,虽然这行你几乎是白纸一张,不过我看得出你身上有一个优秀业务员的潜质。”这是面试完毕后丁经理对我的评价。“我们公司需要像你这样能吃苦肯学习的新人,如果没问题的话,明天就来上班吧,以后我亲自培训你,我比较喜欢你这样刚刚大学毕业的人。”

听完这番话,我真的很高兴,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我总算有了一份工作,我至少能自己赚钱了,这比什么都高兴。相信哥哥知道我被录取后,也会跟我有一样反应吧。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迫不及待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哥哥,不过他现在肯定正忙着查案,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我掏出丁经理刚才给我的名片,先前一直沉浸在喜悦中,还没仔细看名片上的内容,纸片中央印着丁经理的大名——丁铭。

这天晚上,哥哥知道我的面试结果后,虽然和我想的一样表现得很高兴,但仍能看出他心里有疙瘩,可能还是担心我遇到“中介杀人狂”吧。

第二天上班,算是正式迈入了自己的职场。虽然在新的人生起点上一时还无法适应,但我仍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充沛精力。第一步要先熟悉周边的楼盘,丁经理让一名和我年龄相仿的业务员带领我调研附近的各大小区,他叫黄文建,同事都亲切地叫他小黄。小黄是江西人,毕业后独自来上海打工,他个子矮矮的,不怎么爱说话,鹅蛋形的脸上还留有几分稚气。

“你要记住,房产中介这个行当绝不是骗人的行当,但适当的谎言有时候也能起到推波助澜的效果。”丁经理给我培训时的语气,跟那天面试的时候简直是天壤之别,他的脸上始终挂着严肃的表情。

“啊呀,小孩子嘛,一开始别教他那么多,慢慢来。”插嘴的是店里的营业主任,一位三十五岁左右的大妈。她叫张静美,早年从医学院毕业,毕业后却从事了和自己专业完全不沾边的房地产行业,一做就是十几年,有着非常老道的经验。张静美圆润的脸上架着一副格格不入的眼镜,体形微胖。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啰嗦的大妈”。

丁经理不满地瞪了眼张静美,道:“我培训的时候你别说话,这是最基础的东西,当然要让他知道。”丁经理属于年轻有为的类型,性格有时比较急躁。在工作风格上,他往往和张静美的观念有很大出入,因此,两人平时处得并不怎么融洽。

除了前面提到的小黄和张静美,店里还有两名员工。一位叫孙羽,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小伙子,典型的工作狂,瘦得皮包骨头,体弱多病,凌乱的头发配上小巧的圆框眼镜,再加上如同骷髅一样的脸,感觉就像整天沉迷于研究的爱因斯坦。还有一位是和张静美相同级别的营业主任,他叫贾传永,三十岁出头的成熟男人,有着一张英俊而细嫩的脸,相信一定迷倒过很多女客户吧。

后面的故事就从我认识这些人的这一刻开始了。

“把价格全部做低十万,先吸引客户,只要有电话进来,就一定有买房需求。”丁经理又开始用浑厚的嗓音发号施令。在佳华地产已经工作了一个星期,虽然有些地方我还不是很适应,但一些相关工作流程已基本熟知。

“在网上把价格做低,不是欺骗客户嘛,到时候怎么收场啊?”我小声地问一旁的小黄。

小黄摇了几下圆鼓鼓的脑袋,对我说:“先把客户骗出来看房再说嘛,而且这样也能增加我们每周的带看量,少一组带看可要扣二十块钱呢。”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将网上登的一套一百五十万的房子改成了一百四十万。我开始渐渐明白,很多事情都非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很多事情也都是身不由己。对目前的我来说,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中,“听话”、“照做”或许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坐在我另一边的孙羽笑着插话道:“做生意就是这样,你不骗他,他就骗你,现在的客户都贼精贼精的。说到底,二手房交易就是一场业主、客户和中介间的智力游戏。”说完他将骷髅一样的脸转回电脑前,继续忙自己的事。

我叹了口气,说:“我怎么感觉我们中介行业就是夹在业主和客户中间‘渔翁得利’的角色。”

“你终于开窍了,邓兄。”孙羽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对我的这个观点表示赞同。

“废话少说!快忙手里的事,晚上还要开会呢!”由于刚才孙羽说得太大声,惊动了坐在后头的丁经理,他用严厉的口吻这样吼道,一副十足的领导架势。

中午吃饭休息时间,大家都关注起近期闹得沸沸扬扬的“中介杀人狂”事件。张静美翻阅着手中的报纸,连连感叹道:“还有这种事,大家要小心点啊,被杀的两个中介都是这一地区的。”

“一定被中介骗过,作孽啊。”孙羽将一口牛肉炒饭送进嘴里,食物滑入食道的过程从他纤细的脖子上清晰可见。

“啊呀,我上午接到过一个陌生老头的电话,不会有问题吧。”张静美做作地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孙羽,下午看房你陪我去吧。”

孙羽还没将口里的饭咽下去,就拍着胸脯道:“没问题,张妈,我保护你,不管那老头是劫财还是劫色。”孙羽称张静美为“张妈”,这也是全体店员给她起的绰号。

“嘁,我这把年纪,劫色就免了吧。”张静美甩了一下手掌,识趣地说。

丁经理从微波炉里拿出老婆给他准备好的爱心便当,走到桌前跟我们一块吃饭。我再次仔细打量了遍这个男人,年纪轻轻就已经成家立业、事业有成。此时的我,内心深处燃起一股小小的妒意。

“张静美你别在这里危言耸听,搞得人心惶惶的,大家还是干好自己的事情。”丁经理连吃饭的时候都要摆出领导的架势,“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这几天如果接到新客户,带看的时候最好两人一组,明白吗?”

众人都一言不发地点点头。这时孙羽突然间放下手中的饭盒,举起右手,直视着丁经理说:“报告领导,我今天想提前下班,晚上要整理新搬来的东西。”

孙羽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从小跟父亲生活在一块。但体弱多病的父亲近期被医院诊断为肺癌,必须马上住院。为了凑齐父亲的医药费,孙羽只得卖掉家里的一套大房子,将卖得的钱再去买一间小面积住房,用余下的差价来给父亲治病。

现在孙羽新买到手的房子还未办理过户手续,暂时不能入住,而自己原来的住房又已经出手,所以目前只得独自在外面租房,来熬过这一个月的过渡期。就在前几天,孙羽租下了一间只有二十多平方的一室户老公房,今天上午刚把东西搬进去,因此,他晚上必须早些回去收拾屋子。

丁经理平时虽然比较威严,但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他同意了孙羽的请假:“那你就六点下班吧,提前一小时放你。”

“我来帮你忙吧,你一个人未必忙得过来。”张静美此时笑嘻嘻地献殷勤。

丁经理立即识破了张静美的意图,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可不准提前下班。”

“我当然下班后再去啊。”张静美不悦地推了推脸上油腻腻的眼镜。

“好的,谢谢你张妈。”孙羽继续吃起炒饭,“这间房子只是临时住所,简单弄一弄就可以了,等我搬走后,还必须帮房东找到新的租客。”

“那你现在就可以找客户了呀,早点签约,等你一走新租客马上搬进去,房东不是也很高兴吗?”丁经理给孙羽下达了指示,再次暴露出他急躁的性格。

“嗯,好的。”孙羽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附和道,“这样带看也方便,哈哈。”

“邓宇,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多问,我挺看好你的。”吃完午饭的丁经理对我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桌子。当然,最后饭桌上的残渣还是留给了我收拾。

孙羽已经三天没来上班了,手机也打不通。自从七月二号的晚上孙羽提前下班后,一直到今天七月六号,我就一直没见到过他。七月三号是他的本休日,等于说孙羽不正常的失踪已经维持了两天。

因为大家都不放心,于是张静美打电话给孙羽正在医院养病的父亲,可他也说不知道自己儿子的行踪,这几天根本就没来医院看过他。最后丁经理决定,和我两人一起去孙羽的家一探究竟。

孙羽目前租下的房子位于离公司不远的一个老小区,那里的房子差不多也有十五年的历史,外观陈旧,但周边地段好,紧邻七号线轨道交通,因此房价也不怎么便宜。

我们来到孙羽所住的那栋楼,因为是老小区,大楼门口连防盗铁门都未安装。丁经理忧心重重地踏上楼梯,我则紧随其后。孙羽的屋子位于这栋楼的六楼顶层,当我们来到他家的门前时,都已经气喘吁吁,我更是热得汗流浃背。

我和丁经理交替着敲门,但屋内毫无动静。我们夸张的呼喊声和敲门声惊动了隔壁的邻居,对面屋子走出一位老太太不满地瞪着我们。向她解释我们的来历后,老太太说,她在昨天半夜,听到孙羽的屋子传出一声沉重的撞击声,像是什么东西砸到了地板,但具体是什么声音她也说不上来。

丁经理的脸上露出不安,他叫我打电话给店里,让小黄联系房东过来开门。

二十分钟后,一个肥硕的中年男子爬上楼梯,手里揣着一把钥匙,他就是这间出租房的房东。钥匙插进防盗门的锁孔,锁被打开,但门仍然推不开,仿佛门的后面有什么力量顶着。

我顿时萌生一阵不详的预感,难道,又是一起案件吗?我们三人合力将房门挤开一条小缝,刚才那位老太太也在一边茫然地注视着我们。

视线穿过狭小的门缝,床,我看见一张床,门的背后被一张木板床挡着,这是门打不开的直接原因。房东有些焦躁了,他使出浑身的劲撞向房门,床终于被移开,门打开到能够容纳一个人进入的大小。房东二话不说跨进房间,并且踩在床上越过这个庞大的障碍物。我和丁经理也有序地进入屋子。

房间中央,挂在天花板吊灯架子上的尸体把六只眼球全都吸引过去。乱蓬蓬的头发,额头上方的黑红色污迹,嵌入脖子的麻绳,同时一股来自地狱的腐臭闯进我的鼻腔。

孙羽已经死了。

哥哥很快来到了现场,说是正好在附近办案。不久之后,老小区的门口也停满了顶灯闪烁的警车。哥哥见到坐在房间一角的我,脸上露出诧异。因为是工作时间,他不便和我私聊太多,我们只能以警察和尸体发现者的身份互相交谈。没过多久,哥哥便要求一位警员带着我和丁经理离开,去别处做笔录。而我目前的义务就是把和死者的关系以及发现尸体的经过巨细靡遗地告诉警方。

邓远清徘徊在这个氧气稀薄的现场,这间一室户的屋子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内部的装修与房子老旧的外观形成鲜明的反差,可能房东也是想把租金抬高一些。这次的牺牲品居然是弟弟的同事,邓远清在感到意外的同时也庆幸出事的不是自己弟弟。

这次的案件依旧发生在顶层的房间,死者虽然也是被榔头敲死,但这次凶手又将死者的尸体吊了起来,这又是为什么?不可能是为了伪装成上吊自杀,死者头部的伤口很明显。由于这几天天气炎热,尸体已经开始进入腐化阶段,法医从外表只能大致推测出,孙羽死亡已经超过三天,要得到更精确的死亡时间,必须回去解剖尸体后才可知晓。

尸体放下来后,被放进裹尸袋运离现场。如今的孙羽真的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骷髅。邓远清俯身捡起原本掉在尸体脚下的一把小型榔头,榔头的金属表面被几块污斑覆盖。这次凶器居然留在了现场?这是否预示着凶手已打算洗手不干,就此退出江湖?可是鉴定人员告诉他,现场的这把榔头虽然是敲死孙羽的凶器,但和前两宗命案死者的伤口不吻合,凶器可能还要再大一些。这个结论又让邓远清感到不安,凶手为什么要用不同的凶器?

邓远清依旧不忘检查现场的窗户,包括卫生间和厨房,所有窗户的外侧都装上了防盗铁栏。好了,根据弟弟他们的口供,发现尸体的时候,现场的房门被门口那张木板床从内侧堵着。这又是一个密室状态。就像之前自己推测的,凶手或许并不是刻意要把现场弄成个无法出入的密室,他只是想用家具把门堵住而已。而房间里的窗户正巧都安装了铁栏杆,才不得已形成了密室的状态。

即使这样分析,可仍旧无法说明,凶手是用什么方法离开房间的。这次挡在门后的可是一张木板床,和前两次的小家具不同,线不一定能拉得动。随即邓远清检查了防盗门,房东的安全意识很强,这点从所有的窗户都安装了防盗铁栏就可以看出,防盗门的底部嵌有一块凸起的木板,因此门与地板之间根本就没有缝隙,门与门框间也是严丝合缝,就算细线能够拉动木板床,也通不过这扇门。那么如果是一边关门一边拉动细线呢?也不可能,这样的话细线就很难顺利回收,现场也找不到任何可代替细线的物品。

凶手究竟是如何离开现场的呢?这个问题开始困扰起邓远清,这简直就是违背物理法则的状况。前两次迅速破解凶手诡计的成就感,在这次的案件中荡然无存。

这天晚上我提前下了班,公司里的各位在知道孙羽出事后,也全然没有工作的状态,丁经理便提议大家早点回去休息,调整好状态后第二天再好好上班。

哥哥今天亲自给我做了晚餐,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的心情好像特别好,都已经第三起命案了,凶手还逍遥法外,他为何还如此高兴?我感到相当困惑。或许只是因为被杀的不是我吧。

“快吃吧,吃完早点休息,老哥我等会儿还要出去办案。”哥哥手里端着两盘菜,愉悦地走到餐桌前。

“哥哥你破解出凶手制造密室的方法了吗?”我关心地问。

哥哥坐下,端起手里的饭,大口吃了起来。“还没头绪呢,现场的那扇房门很紧密,任何利用门缝来做文章的把戏恐怕都行不通,而且床几乎是紧贴着门的背后的,不然房东用钥匙打开门锁的时候,门应该还是能推开一点。但根据你们的说法,门当时完全推不开。所以我想,这次凶手一定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

我的好奇心开始急剧膨胀,凶手到底用了什么异想天开的手法让床抵住房门?“哥哥,可不可以再给我看看现场照片?”

“先吃饭,吃完饭拿给你。”哥哥将一块鸡肉夹进我的饭碗。

我用最快的速度消灭掉碗里的饭菜,急切地对哥哥说:“好了,快拿给我看吧。”

哥哥笑着摇了摇头:“真拿你个推理狂没办法。”他起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放到桌上。

我再起端详起照片中的现场,同时对照脑中的记忆,开始回想那间封闭小屋里的种种景象。当时床上的床单、被子和枕头都被凶手扔在了地上,挡在门后的只是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注视着照片中的木板床,这是一张普通的矮床,床头部分用几根纤细的木条拼搭出一个简易的靠背,床面就是一块大的木板,这时我注意到木板上分布着零星状的血迹。

“对了,”哥哥见到我聚精会神的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验尸报告上说,死者的头部被击打了两次,两次击打的时间间隔很短。床上的血迹,是第二次击打的时候溅上去的。”

“两次?”我在脑中模拟了凶手挥锤的动作。

“嗯,两次的伤口都有活体反应,也就是说,凶手很可能第一次敲击的力度太轻,孙羽并没有死,凶手随后又补了第二击。等确认孙羽死亡后,凶手又用麻绳套住尸体的脖子,将死者吊在天花板的吊灯上。”

“是这样啊……可为什么要把尸体吊起来呢?难道又是凶手特殊的仪式?”我放下手里的照片,揉了揉眼睛。“最后一个见到孙羽的人应该是我们公司的张静美吧。”

“是她没错,”哥哥点点头,“她说两号晚上去孙羽家帮他整理屋子,大概晚上九点左右,东西全部整理好她就离开了。随后第二天早上,她收到孙羽的短信,说是有个租客要来家里看房,叫她准备好租赁合同,如果房子看中就直接来公司把合同签了。可是之后他们并没有来签约,张静美打孙羽的电话也没有人接,之后就一直没联系上他。”

“我是记得,孙羽正在帮这间房子找下一个租客。这个租客不会就是连环杀手吧?”我深吸了一口气。“法医说孙羽死了超过三天,很有可能就是三号早上被杀的。”

“嗯,但是有一点很奇怪,孙羽的手机失踪了,我们在现场和尸体身上都找不到他的手机,如果是凶手拿走的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舔了舔嘴唇,思索了一会儿道:“确实很费解。”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们公司的人都知道连环杀手的事,明知道孙羽接待了一个不明租客,之后又一直没联系上他,怎么还过了三天才开始担心?”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同事小黄貌似跟我说过,孙羽虽然工作的时候像个疯子,但身体却很差,时常请病假,有时候甚至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直接在家里睡一天,这个时候就算打他电话打到没电他也不会接,睡得像死猪一样。每次丁经理都被他搞得很头疼,第二天训斥了他一顿后下次还是这样,老毛病改不了。所以这种情况公司里的人都见惯不怪了,再说谁又能想到杀人案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呢?”

“如果能早点发现尸体,说不定也能尽快抓住凶手,我的心事也就了了。”哥哥意味深长地说着。也是啊,毕竟发生了这么多命案,我知道哥哥心头沉重的压力。孙羽又是我的同事,我也想尽快为他找出凶手。

“对了,我想到一个办法!”我忽然灵光一闪,激动地大叫,“用冰块啊!先把床搬到门后,将它的侧面横向抬起来,用一块巨大的冰垫在底下,这样门的后面就能留有稍许可以打开的空间。凶手离开后把门关上,冰块慢慢融化,床一点点压下来,放平之后,床不就紧靠在门的背后了?所以凶手才拿掉床单和被子啊,因为要将床抬起来嘛,不拿掉被子它们就会掉下来。”

哥哥惊愕地看着我,他似乎对我的这个突发奇想也感到意外,可他还是苦笑了一下对我说:“想法是不错,不愧是看推理小说长大的。不过这个方法还是不能用在这个案子上,我检查过,现场屋子里铺设的那种地板,虽然外观色泽光鲜,但质量比较差,遇水会扭曲膨胀或者隆起,而且那里是老房子,如果地上洒了大量的水,楼下的天花板很可能会渗水,五楼的居民不可能没察觉。所以说,现场并没有使用过冰块的痕迹。”

听到“渗水”两个字,我的心弦像被什么东西拉动了一下。“你连地板都检查?”我用挖苦的语气说。

“现场当然要勘察入微啊,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其实我之前也考虑过凶手会不会用冰块什么的来设置机关,但没你想得这么细致。”

“那干冰呢?干冰就不会留下水迹啦。”我还是不想让自己的结论这么快流产,于是提出改善方案。

“这么大的干冰到哪去弄啊,干冰的硬度也不够支撑木床吧,还有木料接触到干冰这样的极低温物质,也是会变形的。”哥哥再次毫不客气地否决我的理论,“不管是冰块还是干冰,要把它们搬到六楼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被楼里的其他居民发现的话,就功亏一篑了。”

“好吧……”我终于放弃了挣扎。

虽然大家都沉浸在沮丧的气氛中,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今天早上,单位里的每个人都忙着各自手头的工作,打电话的打电话,看房子的看房子,谁都没有谈及孙羽的事,这件事似乎成了店里的一颗定时炸弹。

作为领导,丁经理总要形式化地表示几句,以鼓舞士气:“我知道孙羽的事让大家很难过,可能一时还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但更重要的是活着的人,我不希望看到你们因同事的死被打垮,案子就交给警方吧,他们一定会抓住凶手的。”

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埋头做着手里的事。我也继续抓起桌上的电话,拨打了某个业主的手机号。周围的这些同事,除了悲伤产生的消极情绪外,恐怕也在担心自己会成为杀人狂的下一目标吧。

午休时间,丁经理和张静美坐在会议室吃午饭,贾主任出去带看了,前台只有我和小黄两人。“原来你哥哥是调查这个案子的刑警啊,有什么内部消息吗?”小黄把圆滚滚的脸凑过来,轻声对我说。

“不知道诶,他们有纪律,我哥从来不跟我说案子的事。”我撒了一个谎。

小黄又放低了声音道:“你说连环杀人狂会不会就在我们店里啊,我看贾主任就挺可疑的,整天在外面瞎晃。”没想到平时不太讲话的小黄私下里竟如此八卦,看来因为年纪相仿的关系,他已经把我当自己人了。

“别瞎猜了,人家那是业务繁忙,哪像我们整天悠哉地坐在店里。”我瞥了他一眼。

这时我突然感到腹部一阵胀痛,看来是早上牛奶喝多了,肠胃又开始不舒服。我疾步走向尽头的厕所,正在这时,搁在厕所门旁的一根拖把因为没有放稳而倒了下来,横在了门前。这个画面仿佛按下了我脑中的某个开关,触动了我所有的脑神经。扔在一边的被子、床板上的血迹、吊着的尸体、腐化、木条搭成的靠背、床和尸体的位置、半夜的撞击声,这些片段在我脑中汇集成一个光点,徐徐照亮真相的大门。

“小黄,跟丁经理说一声,我有事出去一下!”上完厕所的我飞奔出佳华地产的店门。“喂,哥,我想我知道凶手是怎么把大床靠在门后的了,你现在有空吗?”我用手机打了哥哥的电话。

哥哥和我约在附近的一家肯德基碰面,买了两个汉堡充饥后,哥哥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说说你的高见。”

我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其实方法很简单,我昨天的那个思路并没有错,床确实被抬了起来。”

我看得出哥哥仍旧是一头雾水,他摸了摸胡渣,不满地说:“不会又是用什么高新材料垫在床下吧。”

“当然不是,”我笑了笑继续说,“这个道具就在房间里,就在我们面前啊。”

“我们面前?”哥哥撇了撇嘴,“我们面前只有一个吊着的死人。”

我夸张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道:“没错,就是孙羽的尸体把床抬起来的,也是孙羽的尸体把床放下来的。”

哥哥似乎被震慑住了,脸上尽是错愕的神情:“别开玩笑了,你以为这是鬼故事啊。行了行了,别卖关子了,一次性讲清楚吧。”

我吸了口可乐,开始解释凶手的把戏:“床确实被抬了起来,但不是抬它的侧面,而是将整张床竖立起来……你先别插嘴,先听我说……凶手把床搬到门口,算好角度后,将床的侧缘贴着门旁的墙壁竖直抬起来,床头朝上,接着,他让孙羽的尸体握住床头靠背上的横向木条。我画张图给你看。”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和圆珠笔,在纸上比划了几下,将笔记本移到哥哥面前。

“凶手应该是站在椅子上,让尸体的双手紧握住床头的木条。人死后,尸体会有一个僵直过程,尸体在死后三十分钟到两小时内就会硬化,九到十二个小时后完全僵硬。凶手就一直站在椅子上,捏着尸体的手,让尸体一直保持在这样一个握着床的姿势,直到尸体的双手彻底僵硬。我想,这应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在这里不得不佩服凶手的毅力。

“当这个固定工作完成后,尸体僵硬的双手十指紧扣着床头的木条,好比两只有力的钳子,牢牢地抓着这张竖立着的木板床。下一步很关键,凶手此时将原本垂直竖立在地板上的床,稍稍往门的方向弄倾斜一些。如图,最后床就保持在这样一个力学平衡的位置。到这里都没有问题吧?

“好了,因为床这样竖着,虽然侧面挨着墙壁,但房门却能毫无障碍地打开,凶手大摇大摆离开屋子,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尸体自己处理了。通常情况下,三十个小时后,尸体会慢慢软化,七十小时后恢复原样,之后就进入腐败的过程。在尸体软化的阶段,双手的肌肉也会一点点松弛,最后,双手无法支撑床的自重,整个力学平衡系统被破坏,床一股脑倒向门的后方,最终形成了从里侧堵住房门的状态。

“为何要将尸体吊起来,以及为何要拿掉床单被子,我想就不必解释了吧。隔壁老太太半夜听到的撞击声,应该正是床倒下时的声音,这个时候,尸体差不多也快恢复原状了。还有一点,那几天天气比较炎热,温度的升高加剧了尸体僵硬及软化的速度,也帮了凶手一个小忙。至于床板上的血迹,我想是凶手第一击敲中孙羽头部的时候,孙羽昏厥了过去,凶手以为他已经死了,于是开始布置这个密室机关,当他把床单全部扔在地上后,发现孙羽还没有死,他便用榔头敲击了第二下,这时血液直接溅到了床面的木板上。

“我想,你说现场木地板的质量差,只单指它的防水性吧,其实那些地板的硬度还是很高的,至少床倒下的时候没有砸坏地板,也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还有,你不是说现场要勘察入微吗?我想,门旁边的墙壁上应该会留有床倒下时,刮在上面的一道弧线吧。可能那里太高你们没有注意,也可能老房子的墙壁本来就斑斑驳驳的,痕迹并不那么明显。但是要找到凶手使用这个诡计的证据,我建议你还是回去仔细检查一下墙壁。还有,尸体手部应该也会产生不寻常的尸斑和淤痕,可以回去问下法医。”

哥哥听完我的长篇大论后,先愣了几秒钟,似乎在等待我进一步的推论,当他意识到我已经解说完毕后,只是微微点了下头,但仍能从他的双目中看出惊讶和迷茫。“居然还有这种诡计……利用尸体啊,真变态。”他咂了咂嘴,“你是怎么识破这个伎俩的?”

我喝光了杯中的可乐,打了个饱嗝后,说:“我只是看到单位厕所门口的拖把倒地,想到床其实也可以竖着抬起来,再从门的边上倒下去。于是就解开这个手法啦。”

“你真适合当侦探,”哥哥终于夸了我一句,“不过虽然解开了密室手法,但凶手还逍遥在外呢,而且也根本不知道凶手如此大费周章的目的。”

我这才明白过来哥哥眼神中为什么会留有迷茫,对哥哥来说,即使破解了诡计,也只等于和前两件案子保持在同一起跑线,毫无新的进展。我看着哥哥倦怠的面庞,右手托腮,和他一起思考起来。

到底是谁杀了孙羽?

我和丁经理抬着一块写满优质房源的告示牌,来到了人来人往的地铁站入口。中介行业里,这样拿着广告板到人多的地方推销房源的做法,称为“驻守”。虽然有点类似于守株待兔,但偶尔也能接到一两个诚意客户。我一直觉得,这种行为和街头摆摊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别人卖的是小商品,我们卖的是房子。按理说,分行经理是不亲自做业务的,更不会出来和业务员一块儿驻守。但丁经理好像特别喜欢和我呆在一起,似乎真的很赏识我。

今天,又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一般这样的驻守最起码要坚持两三个小时,不管是酷热还是严寒,你不出来,客户就跑到别人那里去了。也许刚上班的头几天太过兴奋,麻醉了自己的神经,现在才慢慢体会到这份工作的艰辛。

我把广告牌靠在地铁出入口外面的一根电线杆上,这个位置非常醒目,进站和出站的乘客都能看到,兴许其中就隐藏着想要买房的优质客户。太阳炙烤着我的皮肤,将我的工作热情一点点蒸发出体外。

见一波客流离去,丁经理点了根烟,靠在身后的助动车上,时不时从嘴里吞云吐雾。我不会抽烟,只得呆呆地站在原地,忍受着陌生人的目光,体会这人生中不寻常的经历。

“今天中午你去哪了?”丁经理打开话匣子,消除了沉默的尴尬。

我缄默了许久,最后居然决定,把所有的事情向丁经理和盘托出。主要是因为我也想听听,丁经理这样大脑发达、整天盘算阴谋诡计的人,会对真实的杀人事件做出怎样的见解。

丁经理一边抽着烟,一边听着我漫长的叙述。在我解释那个木床密室诡计的时候,他更是听得全神贯注。

“张静美今天请假了啊。”听完我的叙述,丁经理说了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啊?”

“没什么。”丁经理扔掉烟蒂,用脚将其踩灭,“原来你哥哥都会把调查情况告诉你啊,你真是一个幸运的推理小说迷。”

“呵呵,这件事希望你能保密。”此时我才略微感到一阵不安。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丁经理脑中的齿轮似乎开始运转了,“孙羽被杀的案子和前两件凶案表面上虽然很相似,但仔细推敲,我总感觉有些不和谐的地方。”

“不和谐?”

“嗯,比如说,敲死孙羽的榔头并不是前两件案子中的凶器,榔头也留在了现场,还有孙羽的手机居然失踪了,也没有办法比对是否是同一个号码打电话给他的。”丁经理提出可疑之处,“当你哥哥接手孙羽命案的那刻,因为现场的极度相似性,包括现场都在六楼,死者也是一名中介,死因是被榔头敲击,这些元素让你哥哥产生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势,认为这第三起案件肯定也是之前这名连环杀手所为,于是便忽略了很多细节。”

“那你的意思是?”我渐渐明白丁经理想要说明什么。

“我觉得孙羽的案件只是一起模仿犯罪。”丁经理吐字清晰地说出自己的结论,“杀害他的凶手并不是之前两件案子的犯人,凶手故意把现场伪装得像是连环杀人的第三起案件,只是为了混淆警方的视线,从而逃避罪责。”

“那你认为杀害孙羽的是谁呢?”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我们一点点来分析,”丁经理又点上一根香烟,“你刚刚解释了那个凶手用床堵住房门的手法。我们来看,如果凶手不是连环杀手,那他为什么要将床堵住房门呢?理由之一当然很简单,凶手为了伪装成是连环杀手干的,他知道,连环杀手每次杀完人都有个把家具堵住门的习惯。可为什么要用床呢?现场有更轻便的道具,有椅子,有带扶手的小沙发,这些东西用你刚才说的诡计也一样可以达到想要的效果。况且,虽然这个诡计一时之间难倒了你哥哥,但还是不到一天就被你解开了,凶手对这个大动干戈的诡计没做任何掩饰工作,似乎就是要让你们早日破解,这点非常矛盾。

“然而,当你说到木板床的床面上有孙羽血迹的时候,我想我找到了可以解释以上这些疑点的说法。床面上为什么会有血迹?你当初的解释是,凶手在把床单拿掉的时候发现孙羽没死,于是补敲了第二下,这时候血迹便溅上了没铺床单的木板床。你听好了,你已经中了凶手的圈套,凶手就是要让你认为,血迹是凶手布置机关的时候弄上去的。而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

“你仔细想想,在什么情况下,血迹才会溅上没铺上床单和被子的木板床?以你的脑子应该不难想到吧,没错,就是孙羽在收拾屋子的时候!这个时候床刚刚搬进来,床单还没来得及铺上,被子也放在一边,木板床只是一张光秃秃的床。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孙羽被杀的时候,他的床还没铺好。然而,根据张静美的说辞,那晚她是帮孙羽全部收拾完毕后——注意,她说是全部收拾完毕——完毕后才离开孙羽的家。这里就有问题了,如果凶案发生在张静美离开后,那么根据我之前的结论,当时床并没有铺好,但张静美却说她已经帮孙羽全部收拾完毕了,连床都没铺,能叫收拾完毕吗?她的供词便出现了矛盾。再回过来看,如果凶案发生在张静美离开之前,确切地说,是发生在床还没铺好的时候,那么这个时候,唯一在孙羽家的,只有张静美一个人。你说什么?哦,我懂你的意思,你说那天晚上孙羽是提前下班的,张静美晚到孙羽家一个小时,凶案也可能发生在这一个小时里?那就更不合理了,如果张静美到达孙羽家的时候,孙羽已经死了,她为什么不报警呢?所以怎么看,张静美都是最可疑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最后的结论——杀死孙羽的凶手就是张静美。

“张静美去孙羽家帮他收拾屋子的时候,可能因为什么事,两人起了争执。张静美动了杀机,她从工具箱里找来一把榔头,猛击孙羽的头部,这一下却只让他昏厥过去,张静美发现孙羽没死,又敲了第二下,没想到第二次击打时,头部的血液溅到了还没铺上床单的木板床面上。木板上的血迹很难清理,如果让警方察觉这一点,聪明的人一定会想到,孙羽是在还没铺好床的时候被杀的,那么自己就嫌疑最大了。她权衡之下,想到了这个误导诡计,把床竖起来布置密室,因为只有这个手法,才需要拿掉床单和被子。这样警察就会认为血迹是凶手布置机关的时候溅上去的。这就好比在挖掘古代帝王陵墓的时候,总会有一间假墓室挡在前面迷惑那些挖掘者,让他们以为找到了真正的墓室,从而保护了陵墓。

“换句话说,凶手使用‘木床堵门’这个诡计,目的并不是为了制造密室,而是为了掩盖血迹的致命伤。所以,即使木床堵门的把戏没有成功,比如吊灯的支架也许会因为支撑不了尸体和床的重量而脱落,或者床在倒下前尸体就提早被发现等等,即使这个手法失败,也丝毫不影响凶手的计划,凶手只需留下‘使用这个手法’的证据,让调查人员的视线从‘孙羽是在床还没铺好的时候被杀的’这点上移开,凶手的奸计便得逞了,这才是凶手真正的诡计。反过来说,凶手反而更希望警察能够识破‘如何让床堵住房门’的伎俩。在这里,‘密室诡计’便是待人发现的假墓室,‘掩盖血迹’才是凶手真正想要保护的真墓室。况且,让床堵住房门,又能伪装成先前的连环杀人,可以进一步转移警方视线,何乐而不为呢?

“为了让戏更逼真,张静美还拿走了孙羽的手机,第二天用它往自己手机上发短信,让人以为真的有不明租客来找过孙羽。但是实际上并没有陌生客户打过孙羽的电话,张静美不能让警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处理掉了孙羽的手机,让警方无从查证。”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我还是很难接受,这样漂亮的一段逻辑推理会出自丁经理之口,他果然不是盖的,简直和小说里的名侦探一样神。

“原来……是张静美,没想到这个木床诡计还有这层作用。”我脑中的种种细节也开始迎合这个结论,“这么说,孙羽两号的晚上就被杀了啊,难怪张静美第二天上班那么无精打采的,毕竟要握着尸体的手在椅子上站几个小时。啊!小黄也跟我说过,她是从医学院毕业的吧,怪不得对尸体僵直方面的知识这么熟知。真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又吊尸体又搬床的。”

“你会告诉你哥哥我的想法吗?”丁经理吐完最后一个烟圈,掐灭了第二根烟。

“应该会吧,我觉得你的推理很合理。”我抬头看着他,“如果张静美真被抓了,你会难过吗?”

“哼,”他冷笑了一声,“我本来就讨厌那女人。”

此时,一个中年男子看中了告示牌上的一套笋盘,饶有兴趣地向我问道:“小伙子,这套房子可以带我去看一下吗?”

我还在犹豫该如何回答他,丁经理马上热情洋溢地说道:“没问题,这套房子现在很吃香的,房东要周末才给看房,您留个电话给我们小邓,让他周末带您去看一下。”

记下电话,男子离开后,我不解地问丁经理:“这套房子我们盘里面好像没有啊。”

丁经理瞪了我一眼,果断地说:“废话,这是套假盘,纯粹吸引客户的。现在哪会有这么便宜的房子,你当房东笨蛋啊。后天你打个电话给那男的,就说房子卖掉了,转套别的盘给他。”

“哦。”我无奈地颔首。此刻,从丁经理身上,我只能看到冷酷,还有奸诈。

两天后,张静美来警局自首,她自知纸包不住火,一五一十

交代了杀害孙羽的全过程及犯罪动机。张静美和孙羽之间有着暧昧的男女关系,这对不寻常的姐弟恋是酿成这起悲剧的主因。那天张静美来到孙羽的家,趁孙羽不注意偷看了他的手机短信,却得知孙羽在外另有一女友。一气之下,张静美抓起一旁的榔头,将孙羽送入了鬼门关。嫉妒、冲动,这些驻扎在人性阴暗面里的种子,一旦无所顾忌地滋生,总会结出可怕的恶果,吞噬掉整个人性。看似烂俗的杀人动机,却总是萌生于难以摆脱、根深蒂固的人之本源。

张静美也说明了自己是如何利用孙羽的尸僵变化来让床靠到门后,也交代了这样做的原因,这些都与之前邓宇和丁铭的推断没多大出入。

除此之外,张静美否认姚旺与何莹的被杀与自己有关,她杀死孙羽后,只是想将这起事件模仿成连环杀人案之一。警方也调查了先前两起案件中张静美的不在场证明,证实张静美不是凶手。

佳华地产的案件就这样告一段落,灵时路分行里一下子少了两人,让整间店面变得空荡荡,却也反衬出似乎“全都在外工作”的忙碌景象。

“丁经理,下午能陪我去看房吗?那个客户很精,我恐怕拿捏不住。”我一边记下房屋的地址,一边恳求道。

“买房还租房?”丁经理放下手中的一个文件袋,问。

“买房,五十二个平方,一百三十万,精装修,家具全送,房东把钥匙交到我手里了。”我从抽屉里取出钥匙。

“好,我陪你去,告诉我客户的大致情况。”

吃完午饭,我拿起自己沉甸甸的挎包,跟丁经理一块走出公司的大门。步行了一刻钟左右,我们来到一个宁静的小区。

“这个小区虽然老了点,但环境不错,而且离地铁近,到时候可以作为卖点告诉他。”丁经理泰然自若地走在前面,“你和他约在哪碰头?”

“在14号楼门口。”我不紧不慢地说。

“以后最好约在路口,你带客户从小区后门进来,因为前门这边有个变电站,最好不要让客户看到,要选择最佳的带看路线,明白了吗?”

“哦,明白了。”

“时间还早,我们先上去看看房子。”丁经理走进楼道。“话说这个房东真信任你啊,一般这种家具全送的房子不太会把钥匙交给中介保管,毕竟不保险。”

爬上六楼,我用钥匙打开厚重的防盗铁门,丁经理率先进入屋子。“咦,怎么门口有拖鞋,里面还有人住吗?”他又环顾了一下整间屋子。“怎么不像已经搬走了啊?”

我关上身后的房门,慢慢从挎包里取出一把金属榔头,这上面已经沾上了两个人的鲜血。

“这是我家,”我低着头,大口地喘着气,“你还记得吗?”

“你家?”丁经理转过身,他忽然间注意到我手中的榔头,脸上的表情立刻凝结在一起。

“我问你记不记得?”我握着手中已经生锈发黑的锤子,步步逼近。

“你难道就是那个……专杀中介的连环杀手?”他脸部紧绷,大惊失色地问道。

我举起榔头,迅猛地向那个人渣的头部抡下,可对方的反应却不慢,身体一闪,榔头只敲在了他的肩部,一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

“啊!”他忍受着剧烈的疼痛,用左手捂着肩膀,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正当我准备给他致命一击时,身后响起了开门声,哥哥倏地冲进屋内,抓住我举着榔头的手,向后用力一掰,榔头落到了地上。他粗暴地将我推到一边,旋即走到丁铭身前查看他的伤势。

“喂,小张,给我叫辆救护车,地址在……在我家。”哥哥挂掉电话,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我,嘴唇发颤地说:“邓宇,真的是你?”

我一时语塞,此刻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身份去面对哥哥,是一个听话的弟弟,还是一个凶残的杀人犯?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我哽咽着问。

哥哥将丁铭扶到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始终希望我的怀疑是错的,谁能相信自己的亲身弟弟会是杀人狂?

“你还记得吗?最初我跟你讨论姚旺那案子的时候,我给你看了现场的房型图。当时我只说,现场的椅子是凶手从别的房间搬过来的。但是后来你解释细线诡计的时候,却明确地告诉我,椅子是从隔壁房间拿来的。那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其中的两间房间是并列朝南的,姚旺陈尸的就是其中一间朝南房,另外一间是与客厅相隔的北房间。那么你所说的‘隔壁房间’只能是陈尸房间隔壁的南房间。事实上,椅子也确实是从那间房间拿的,可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个信息的?卷宗上并没有写啊。当然,这可能只是你一时的口误,并不能说明什么?其实当时我并没有很在意。

“第二件案子里,我揭穿了凶手利用油和空调扇耍的把戏。然而当天晚上,我看到你把自己的运动鞋洗了,就算第二天面试要穿皮鞋,但为什么要急着洗运动鞋?这似乎有些不太寻常。我开始怀疑,是不是鞋子踩到了地板上的油渍,或者沾上血迹了?当然这只是我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何莹死的时候,右脚的高跟鞋掉在了地上,我就想,会不会是她抵抗的时候踢了凶手一脚,凶手的膝盖或者哪里已经受伤了呢?第二天你出门的时候,我发现你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你说是因为不习惯尺寸太小的西裤,这到底是不是借口?我无从判断。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为什么被害者都是房产中介,为什么凶手要用家具堵住房门,为什么现场都在六楼。难道你还深陷在妈妈死的阴影里吗?虽然我不想相信你就是这两件案子的罪魁祸首,但我职责所在,不得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于是我开始注意你的一举一动。孙羽被杀的时候,我之所以能那么快赶到现场,是因为那几天我一直在你身旁监视着你。为了不让你起疑,我只能以‘正好在附近办案’为借口来搪塞过去。当我看到孙羽被杀现场的时候,终于舒了一口气,因为孙羽被害前你没有可疑的举动,每天公司家里两点一线,我确信你不是杀死孙羽的犯人,这样一来,你也一定不是连环杀手。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那天我真的很高兴,晚上还亲自烧了很多菜给你吃。现在想想,我当时的确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忽略了这起案件中的种种疑点。在我的内心深处,是迫切希望杀死孙羽的就是那名连环杀手。

“当你跟我讨论木床诡计的时候,我更确信你是无辜的,我能从你脸上看到真正的不解和好奇,如果你是凶手的话,一定早就知道自己的诡计,不可能有那种反应。但是好景却不长,张静美突然来自首了,她承认自己是杀害孙羽的凶手,而且只是模仿犯罪。我们也证实了她不是连环杀手。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又回到原点。我的情绪开始崩溃,无奈之下,只得继续跟踪监视你。没想到,你居然把丁铭带到了我们家,我料想事情不对,便急忙冲进屋子,然而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

我抑制不了夺眶而出的泪水,跪在哥哥的面前:“对不起哥哥,我控制不了自己……”

救护人员将丁铭带离家中,这个时候,我的手腕上多出一副冰凉的手铐,它如同一件封印恶魔力量的银器,将我送入审判的殿堂。

我初三那年,父亲把我们母子三人抛弃后,母亲用自己的全部积蓄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居家房,为的就是让我们有一个安逸的家。

丁铭是那时候给我母亲推荐房子的房产中介,当时他才二十岁,应该是刚入行。他口若悬河地说服母亲买下这套房子,总是强调六楼采光好,价格又实惠。母亲并没有多想就付了订金,一个月后房子过户到她名下,我们便搬进了新家。

可没想到,接下来等待我们的不是乔迁之喜,而是一场恶梦。每当遇到雨天,房子的天花板就开始渗水,严重的部分还有水滴落下。母亲去找房产中介理论,他们当然表示概不负责,对方称,房子是你自己选的,中介费都付了,要找就找房东。

能怎么办呢?要怪就怪自己买房心切,太不谨慎。日子总要过的,我们只得将就着住在这样毫无安全感的屋子里,整日期盼着不要下雨。直到一个雨夜,因为渗水太严重,母亲的卧室出现好几处漏水。无奈之下,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只得在门口放一张椅子,椅子上摆了一个脸盆,用来接水。孰料,由于长期的渗水,卧室的天花板突然垮塌,一块混凝土板不偏不倚地砸在熟睡中的母亲的头部,母亲当场毙命。

我到现在还依稀记得当时的情景,垮塌声如雷鸣般将我惊醒,我惴惴不安地冲到母亲卧室的门口。由于门后被一张椅子挡着,椅子和盛满水的脸盆加起来有一定的重量,再加上椅子后面又正好是一只衣柜,门就这样被卡住了。不管我怎么用力敲门,它都纹丝不动。哥哥当时住校,家中除了母亲只有我一个人。那种一门之隔的绝望感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母亲就在那扇门的后面,可我就是进不去,进不了母亲的世界,也救不了母亲。无论我怎么撕心裂肺地呐喊,那扇门最终还是成了隔绝生死的分界线。

母亲的葬礼上,我竟没有流泪。母亲为我和哥哥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居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这算什么?都是那个叫丁铭的房产中介,是他害死母亲的,他一定知道房子卖这么便宜的真正原因,他花言巧语地欺骗母亲。只为了区区利益,竟然要以母亲的生命为代价。绝对不能原谅,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可是,当时的自己年纪太小,做不了什么。恐怕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永远记住这份仇恨,仅此而已。

大学毕业后,我开始计划我的复仇行动。此时的我,已经将对丁铭的仇恨扩展为对所有房产中介的仇恨,我固执地认为,这个行当里没有好东西,这是一份靠编织谎言和耍阴谋诡计来获得利益的低贱职业。我恨不得杀光所有的中介。于是,我开始在网上无目的地寻找我的目标,我特意搜寻那些六楼的出租房,而且一定是要中介手里有钥匙的,这样才能和目标独处。我买了一张手机卡,用来冒充有房产需求的客户。打电话的时候,我会用手帕稍稍盖住传声孔,不让对方听到我的真实声音。那把锤子则是在一间废弃工厂的破烂堆里捡的。在姚旺之前,我找过好几个目标,但是这些人里,要么是来赴约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同伴,要么是手中根本就没有钥匙,称要等房东在的时候才能看房。如果碰到以上这些意外情况,我大不了临时终止计划。

见到姚旺的时候,他察觉出我的声音和电话里听到的不太一样,我便谎称是自己手机的毛病。他并没有多加怀疑,毫无戒心地带我去看房。解决掉姚旺后,我用拉线的方法让椅子抵着房门。这只是复仇的象征,把现场模拟成母亲死亡时的样子,是在强调案子背后的执念与仇恨。很快,第二个祭品也被我送入妈妈所在的世界。只是那次,我取出榔头的时候被目标发现了,那女人惊叫着想要逃跑,我把她推倒在床上,她使劲踹了我一脚,让我的膝盖受了不小的伤,不过幸好我最后还是将她结果了。布置空调扇机关的时候,我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菜油。无奈之下,我回去之后只能把运动鞋洗了,反正第二天要去面试,以后说不定也穿不到运动鞋了。

每次哥哥来跟我讨论案子的时候,我总是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有时候甚至亲口“推理”出自己的作案手法,毕竟这么简单的把戏,如果我佯装不知道,反而会引起他的怀疑。

终于要到复仇的高潮了,我的第三个目标便是丁铭本人。毕业后,我查到他在附近的佳华地产就职,并且已经成了分行经理。因为中介的手机号都能在网上搜到,所以要找到他的信息并不难。如我所料,他八年来一直都没换过号。因为分行经理自己是不跑业务的,所以没有办法像之前那样以看房为由把他骗出来。正巧这时,丁铭所在的灵时路分行正在招聘新职员,为了接近丁铭,我硬着头皮去面试。见到丁铭的那一刻,心中难以抑制地燃起一团怒火。他的变化很大,与当年的小屁孩完全是判若两人。面试的时候,我有些紧张。虽然面对着仇人,但当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却出乎意料地能从他的身上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被录取之后,我更是骤然感受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那天,我真的很高兴。

丁铭对我特别地照顾,也似乎真的很赏识、很喜欢我。老实说,我当时有一点犹豫。一方面,他给了我工作,给了我自信,教会我很多东西;另一方面,他又是间接害死母亲的凶手。此刻的我真的难以抉择,这或许就是天蝎座纠结的两面性吧。

孙羽的被杀让我很感意外,是谁在模仿我犯罪?当时,我的确对凶手使用何种诡计怀有极大的好奇心。我也很想知道这件案子的真相。孙羽的案件,只是我复仇计划中的一个小插曲。当张静美自首后,此事也告一段落。

言归正传,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看清了丁铭的真面目,可以说,我在八年前就已经看清了。或许刚

工作的时候,只是被怜悯之心和感激之情冲昏了头脑。真正的丁铭是一个阴险狡诈、冷漠无情的人。他对我如此关爱有加的原因,或许也只是出于他的一种职业习惯。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还会说半个“不”字吗?

既然是复仇,那就要有复仇的样子。我最终决定,将最后的舞台选在自己的家,也就是母亲离开人世的地方,这应该是最适合的场所了吧。都过去八年了,丁铭或许已经对这套特别的房子毫无印象。我原计划杀死丁铭后,还是按照老样子把现场布置成家具堵住门的状态。然后就去哥哥那自首。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复仇最终没有成功。是母亲的在天之灵阻止了我越陷越深吗?这个问题恐怕只有见到母亲时亲自问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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